第104章 第104章

“截止到现在，我们算正式认识十六年了。”

        阿斯塔一边说一边掰着指头，不好说是真的在数数还是只是为了让这句话显得更可信。伊诺克点了点头，尝试让自己的目光别那么明显地落在她的无名指上。他俩就这样走出礼堂、经过门厅。太阳快下山了。

        “我记得我那时候是在那儿截住你、要求你教我守护神咒的。”阿斯塔说，指了指门厅的一个角落，“你那时候就很讲礼貌：我那么招人烦，你也没对我显出多少不高兴来。”

        “我那时候一点儿也不生你的气，”伊诺克说，声音变小了一些，“正相反，后来我对我自己那天的表现很不满意。”

        “你得告诉我为什么我才好道歉。”

        “你没什么好道歉的，我的不高兴没什么道理。”他强迫自己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尽量镇定地承认道，“后来我常常后悔第一天选择了用‘格林格拉斯’称呼你，因为那样我就不能责怪你一直管我叫‘夏普’了。”

        “呃，”她的目光飘忽了一阵，脸也红起来，“我很抱歉，伊诺克！我那时候真的没想到你会希望我——”

        之所以伊诺克会觉得这事难以启齿，是因为他一直觉得这是他的过失：尽管他能理解当时的自己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里不想给她过多的希望，但现在看来稍微大胆一点儿地提议互称教名却是可以接受的。所以他赶紧打断她：“该说抱歉的是我，阿斯塔。”

        那刚刚被他亲切地称呼了半截名字的姑娘低下头笑了：“实话实说，我觉得也是……”

        这话其实挺客气，但说得伊诺克越发无地自容。“我一向该为这些很抱歉的。”他局促地说，“要是我毕业的时候能有决断一点儿，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的话在这儿停住了；他其实很清楚这话接下来的下半句应该是什么，他在今天晚上又有一个计划——只是一句话的事，他相信它不会造成以前那些计划那样的大麻烦。可是他俩之间的气氛似乎还没到位，他不想显得太突兀。

        “我那时候真心实意地觉得你会喜欢更好的姑娘。”阿斯塔恰到好处地打断了他，伊诺克为此很心存感激。按理说他可以高高兴兴地回答一句“然而那时候我就喜欢你，现在仍然如此”或者“对我来说你就是最好的姑娘了”，这不仅很中听，而且是实话。可是他偏偏不领情地反问道：“现在呢？”

        阿斯塔眨了眨眼睛。“你想听什么？”她稍稍眯起眼睛问，“我现在舍不得放你走了？那我恐怕要让你很失望：我并不是没了你就活不下去。如果你问我的话，我已经像那样过了很多年，而且可以——”

        “我没有这么说。”

        “那么这次该我说抱歉。但我想我已经说过很多次：我的确不喜欢你牺牲自己来成全我。”

        噢，是吗，伊诺克想，可是我很乐意那么做呀。他没把这话说出来，因为他觉得这话再说出来就更不礼貌了，像故意顶嘴。于是他只是安静地点了点头。然后他又觉得总是光点头不说话显得很敷衍，就真诚地说：“我没有。”

        “那就再好不过了。”她说，“那我可以这么认为吗——唔——你现在也挺喜欢我的？”

        伊诺克觉得很认同，就又点了点头；阿斯塔在大门外停下脚步、把手放进口袋里，微微皱着眉看了他一会儿。她那副探究的神情看上去好像是不太相信，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非但如此，他还让她那双瞳仁靠上的浅色眼睛看得很紧张。这就促使他无意识地伸出手去揽她的腰——他近来发现这个动作很能让他安心；通常来讲她并不抗拒这样的亲昵，甚至还会往他怀里靠一靠。但今天她有点儿发僵。

        伊诺克猜想这是因为他在没有给出足够让对方满意的回答之前就动手动脚很不礼貌，好像存心想要蒙混过关。可是，这时候把手拿下去恐怕就更不礼貌了，而且会坐实她的疑虑。他想开口解释两句，但又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这时候阿斯塔又先一步发话了。

        “这话可能说得让人不太舒服，但是我真觉得你的前女友们都是相当不错的人。显而易见，如果你想要有个姑娘在你边上的话，你配得上很好的。我希望你不介意我这么说：如果你出于某种道德上的考量不得不当你没那么喜欢的人的男朋友，我会为你觉得挺难受。我不想你那样，因为我真的很喜欢你。”

        伊诺克眨了眨眼睛。她在介意他有三个前女友吗？这说不通，他想，她的前男友有五个呀。而且他并不觉得她的前男友们比他强——至少不都比他强，因为他想起那个淡金色头发的找球手了。

        “我并没有那样呀。”伊诺克困惑地说，并且迈开步子，按他们先前说定的那样接着往霍格莫德的方向走。然后他想这话大概说错了：阿斯塔显然是在期待他给出某个特定的回答，但应该没有任何一个姑娘专门想听男朋友说他曾经真心实意地喜欢过每一个前女友才对。

        “呃，那就好，”阿斯塔若有所思地说。伊诺克很感谢她暂时还没有生气，也感谢她愿意跟上他的步子而不是停在原地直到他说出她想要的答案。“所以你不会接受你不喜欢的姑娘当你的女朋友的，对吗？”她小心地问，“我可以认为你的每一任女朋友都是——至少在分手之前都是你真心喜欢的吗？”

        当然是这样，他想，这有什么好说的？但是，出于对阿斯塔可能的不乐意听他说真心喜欢过那几个前女友的心理的照顾，他把语气削弱了一些。“我想是的，”他这么说道。

        他的现任女朋友看起来并不很满意。伊诺克为此觉得很不舒服：学生时代他很清楚阿斯塔想听的每一句话，可那时他总是千方百计避开它们；现在他真想痛痛快快地让她高兴起来了，又搞不明白她在想什么。一向的通情达理在关键时刻掉链子让他感到很不耐烦，就呛了一句：“我想你对你的每一任男朋友也都是这样。”

        这话一说出口伊诺克就后悔了，他自知走了一步很烂的棋。她为什么不能直接告诉他需要说什么，这样他只要复读一遍就行了——反正他很信任她的人品，总不会提什么太过分的要求。但他也知道那样会让那句话变得很没意义：要是他在她注意到之前就把它说出来，那就最好了，最好的情况就是连她现在这样小心翼翼的刻意引导都不用。问题是他还真就没说过，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还真不是。”阿斯塔说，“别的不好说，反正第三个一定不是。我去跟他搭讪，纯是想练会像他那样说那些花里胡哨的情话。”

        伊诺克回忆了一遍，想起来“第三个”是指那个耍滑头的外国记者。“那你练会了吗？”他好奇地问道，一时间忘记去考虑自己该说什么了。

        “大概吧，”她说，“后来我去跟本杰明说过，他说听久了就能听出虚情假意来了。他还说人真喜欢对方的时候说不出那种话——我跟他当普通朋友的时候要真诚得多，所以还是别假装对他有超出友谊的感情好。”

        “我有点儿好奇那是什么样的话，”伊诺克说。他真正想问的句子远没有这么客气，是“你没对我玩过这一手吧？”——因为他很怀疑自己不像本杰明那样具备识别虚情假意的能力。如果阿斯塔真是用一些程式化的片儿汤话搞得他每次都脸红心跳，那就太不公平了，他肯定要生气的。

        “你真要听吗？”她说，“我想本杰明是对的，我对着你很难把那些玩意儿说出来。就好像什么‘我真喜欢你的眼睛，它的颜色好甜，像巧克力一样’……”

        她的语气很平板寡淡，但伊诺克还是立刻局促地垂下了他那双很漂亮的棕色眼睛。他想自己不必生气了，而且还要为那样猜忌过她感到很愧疚。

        “果然没发挥好。”她有些烦躁地说，“看来我就是不愿意把你身上的任何一部分比喻成拿一个加隆就能买一大把的东西。至于甜不甜的，那也没有什么能跟你本人相比。”

        这次她的语气相当真挚，话也说得比刚才刺激多了；伊诺克立刻就感到货真价实的灼热爬上自己的两颊。“这么说那些话学出来真没什么用了。我刚才还害怕自己没这本事，不好跟你平起平坐……”

        “就是没什么用，”她直截了当地说，“如果不是刚跟前面那位镶了新牙的先生分手，我大概也不会对他有兴趣的。我当时觉得自己算是谨慎一些了，如果不能事先确定他们也跟我一样觉得谈感情应该纯粹一点儿，就干脆一开始便决定只在一两周里交换几句假惺惺的甜言蜜语完事。不过，即使是像这样筛过一遍，我的眼光还是不太行：真高兴后面那家伙没真成为我的第四个男朋友。”

        “还好啦，我们的人生都是个学习的过程，”伊诺克出于好意半是安慰半是开导地说，“人总要经历些不同的事才能成长嘛。”话是这么说，他也觉得对方其实并不那么需要自己把这话告诉她。他甚至怀疑她在故意强调她有那么多个前男友——这是什么意思，试探他够不够大度？要是这样的话他可真不太能令她满意：尽管他一向努力，终究不好完全免俗。阿斯塔没说话，伊诺克就补充道：“你再后来找的那两个就好不少。”这句子从他嘴里冒出来不太像话了，简直酸得没法听。所以他又胡乱地找补了一句：“也许人家自己找上你来总没那么好，还得你自己去找人家才行。”这就更不像话——不仅那位油嘴滑舌的老师也算是她自己找着的，而且说得好像是他在为自己先前的冷淡开脱。

        伊诺克想自己真应该少说两句的，越说越不像回事。她果然问：“那你算自己找上我的还是我自己找着的呀？”

        这随你怎么想，他想，我不太介意。只要能圆回去，给个“好”的评价就行。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就照这样实话实说，可是立刻又觉得那会太直白、太急躁、太不文雅，于是没有说出来。

        “恐怕不能算我找上你的了。”阿斯塔若有所思地说。伊诺克当即开始后悔刚才没把那句话说出来。要是她得出了“大概咱们确实不那么合适”的结论怎么办？十一年前就是这样的，他真受不了再来一次。现在她在看着他了，好像又在期待他说些什么似的。可是他应该说什么呢？

        他问：“最近几年里没有别人喜欢你吗？”

        阿斯塔眯着眼睛盯了他一会儿。“有倒是有，但是我没给他们机会。我想是因为我觉得‘和平分手然后和前男友继续当朋友’就算是我在爱情这玩意儿里能得到的最好的结果和最高的成就，再去做尝试也没意思了。”

        在一段时间里伊诺克以为她还有话没说完，但他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后文。但是这解释不了为什么她现在正作为他的女朋友和他一起在平安夜逛霍格莫德——

        “可以理解，”他困惑地找了句话说，“我跟瓦妮莎分手之后也那么想。”这样在一片虚空中乱撞运气的感觉真的很奇怪，即使是在上学的时候——几个选项明白晓畅地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都没有乱选过任何一个。

        阿斯塔沉默了一会儿。这一段时间里谁也没说话，光听见霍格莫德那些店铺里面传来的声音。他们已经来到了三把扫帚门口，而天上的太阳离远处的山越来越近了。

        “我曾经觉得这么多年之后再见到你不会再有……以前……那种……感觉了。我去过几次圣芒戈，但总是故意绕开可能碰见你的地方。”

        这说得通，她不可能这么多年都没到过一次圣芒戈。伊诺克想起自己在那十一年里是如何对她名震四方的新形象假装视而不见，点了点头。

        “我有点儿期待能意外地见到你，又害怕那会搅乱我费尽心思才维持住的平静，也害怕‘那种感觉’真的一点儿也不剩。可是后来你出现在救护队里，我一眼就看见你了，而且立刻就知道你还像我记忆里一样好。你还是那样英俊、文雅、风度翩翩……”

        “你哪来这么多褒义词，”伊诺克说，假装自己一点儿也没为这些溢美之词感到很受用。

        “因为我知道你就是这样的，”阿斯塔认真地回答道，“但是我恐怕比你所认识的要坏一些。也许我现在学会把话说得礼貌好听一些了，涂脂抹粉之后还能唬唬刚毕业的小男孩儿，但本质上还是那么恶劣。我偏执又乖戾，动不动就觉得被冒犯了，一不小心还会反应得很激烈。”

        你不应该那么说自己，伊诺克想，你好得很——任何人都难免有与生俱来的缺点，而你不仅承认还愿意去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改变它们，我很佩服你这一点。但他从她的话里捕捉到一个隐约的信号，又鬼使神差地把它识别为故意的暗示：他想自己也许终于找到了阿斯塔想要但他还没给出来的东西，为此在惊讶之余还有些得意。

        “我不会让你赔我医药费的，”于是他保证说，“我一向最——”

        “我不是这个意思，伊诺克，”阿斯塔打断了他——她为这打断露出了愧疚的神色，但并没有把她的话停下来，“我不是质疑你不够趣味高尚或者什么的。你一点儿问题也没有，但是我——我不知道怎么说，真是的，我本来准备想得清楚一点儿再跟你说这些——我好像很擅长让人们显出最不好的那一面来，然后让他们很不高兴。我不想对你那样。”

        “你是说我仍然会——呃，”伊诺克试探道，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理解她的意图上有了些进步，“像是经受不住考验什么的……”

        “大概吧，”阿斯塔说，“但那大概更多地是那种考验而不是你的问题。简而言之，是我的问题——目前看来你当然是好得要命，可是如果跟我在一块儿待得更久一些，我不确定……”

        伊诺克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睛。那是他理解的意思吗？阿斯塔不说话了，她盯着他等他开口的样子让他想起了他母亲。为了显得自己正派一些，他把自己环着阿斯塔的腰的手臂收了回来。可是阿斯塔看起来并不买账，甚至还不高兴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如果你真的很抗拒一起床就看见我的话，”他挑了个隐晦客气到能说得出口的说法，然后认真地继续说下去，“我可以接受。唔，我以前总害怕我在这方面不如德拉科，看来这下我必须得比他强了——但是你说得对，我确实得花些时间想清楚这事才能作出承诺。但我想这并不是完全不可能做到的事，我父亲在结婚之后的第六年才第一次被我母亲允许亲了一下。”

        阿斯塔看他的目光就好像他刚才是在用古代如尼文说话。“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迅速地说，“我从来都没觉得我会跟你母亲一样——”

        “如果你担心她的话，我想她并不会像你可能认为的那样介意这事。包括继承人什么的，她总觉得我家的血统不太吉利。我觉得我可以说服她——你看，这玩意儿还在我手上戴着，”伊诺克把左手抬起来给她看了看那枚被德拉科评价为“花里胡哨女里女气”的印章戒指，“技术上说她得考虑我的意见。尤其是我知道她也可能更愿意自己去另挑一个年轻人继承夏普家族的家族产业——我看上去就不像能打理好它，我父亲当年就不擅此道。对于夏普这个才传承了两百多年的家族来说，把这份事业交给更懂得经营它的人传下去说不定比留在有这个姓的人手里更有意义。”

        阿斯塔不说话了；伊诺克平常话很少，一旦说得多了她就是这个反应。趁还没被她打断，他决定继续说下去：“另外，我正好知道有位妇产科的麻瓜医生在一生中亲自接生了五万多个婴儿，自己却没有孩子；那一点儿也不影响她成为一位很伟大的医生。唔，阿斯塔，我们是教育工作者。所以我想我们同样可以在工作中获得类似的自我实现……”

        很难说他的话又没有让阿斯塔更震惊：也许先前那部分已经相当离谱了，这些话也没法再造成更大的震撼。

        “我以为说这些话会很困难，但现在感觉像是解脱一样。也许是因为现在它们还都只停留在口头上，我还没真的那么做。但我会信守诺言的，我希望你愿意等我确定下来自己可以做这样的承诺。另外，我得感谢你让我发现了自己居然有这么多可以放弃的东西，因为……”

        阿斯塔看起来快被他气得晕过去了。他的话于是就卡在这儿，只留了最后一句“因为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就足够让我觉得很幸福了”没说出来。

        阿斯塔很痛苦地问：“你说完了？”

        伊诺克反问道：“你还需要别的吗？”他那两道相当端正漂亮的眉毛微微皱起来了，显示出他想不出来自己为了她还能再舍掉什么。

        阿斯塔毫不掩饰地深深吸了一口气。“你接下来是不是就要说还要感谢我长得不好看，不会像水蓝儿那样漂亮得让人意志薄弱了？”

        “抱歉，阿斯塔，”伊诺克立刻说。他知道自己终于搞得她没法掩饰她的不高兴了，尽管他不清楚自己错在了哪儿。“但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我很感谢你，但我不能让你因为选择我而再莫名其妙地损失更多别人都可以拥有的东西。你为什么总是那么急着为别人牺牲呢——”她恼火地说，“尤其是在没有任何人要求你那么做的时候？”


　　https://fozhldaoxs.cc/book/34799853/61807112.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fozhldaoxs.cc。顶点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m.fozhldaox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