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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囚雀


静安太妃一连在御书房前跪了三日的消息,不消一刻就在偌大的宫内传的沸沸扬扬。

        御内宮人们看向她的目光复杂中带着异样,同情、怜悯、冷漠、讥诮、鄙夷……应有尽有。

        孟清禾如今在皇宫内有一处居所,傅翊晓得阿姊喜静,前些日子刻意给她安排了昔日静安太妃盛宠时用来清修的颐和轩。

        颐和轩冬暖夏凉,历年来宮里高位份的妃嫔,若得帝王恩宠,便会在主宫殿之外,额外恩赐一座偏远的副殿用以在夏日消时避暑。

        高祖皇帝的皇后、孝成帝的宸慧贵妃、先帝的静安贵妃……只是这些之前住过颐和轩的妃嫔,最后竟没有一个有落得好下场,着实令人唏嘘。

        “静安太妃有谢殊这样好的一个筹码在手上,不去和谢太后谈条件,倒是乐意费功夫去和阿弟玩这一套老掉牙的伎俩。”

        孟清禾坐在桌案前,一下一下的拨弄着面前西域新进贡上品的香料,小银匙里暗红色的齑粉,在烛火的炙烤下,逐渐变得浓稠。

        被遣来向她禀告消息的人,是新帝傅翊身旁的旧人福顺公公,以往在皇城西三所时,多亏了这位老太监几次三番的舍身相护,才使当时处于弱势的傅翊死里逃生。

        在那些欲置他们姐弟于死地的手段中,自是少不了静安贵妃的手笔。

        谢皇后严苛,一心守着太子傅珵,少有插手后宫其他皇子之事,对静安太妃的所作所为看在眼里,却也一直持着装聋作哑态度。

        等到后来璟王傅曜势大,威胁到了傅珵的太子之位,谢太后才不得已出手,拿捏住静安太妃之前在傅翊身上留下的种种把柄,稍稍缓和了他们姐弟山穷水尽的境地。

        福顺公公为护傅翊逃避追杀,先是腿上挨了一刀,后来又以身试毒,虽是九死一生保住了性命,可身子却愈发积弱,嗓音也变得粗嘎难听。

        “阿公于我们姐弟的恩情,清禾没齿难忘,只是阿弟如今根基不稳,前有谢家虎视眈眈,后有镇西大将军即将归朝,陛下纵有皇城谍司和禁军在手,仍是举步维艰!”

        孟清禾面露忧色,将小银匙里融化沸腾的东西小心翼翼地装入瓷盅,又吩咐宫人往西四所静安贵妃住处送了些冰鉴。

        “我记得谢公子从前最怕热了,你们送的隐蔽些,莫要让那老女人察觉。”

        宫女拢枝上前连声应下,又将御膳房精心准备的糕点放入食盒中,脚步匆匆往西四所去了。

        皇城谍司是先帝一手建立的情报网,里面的暗卫只听命于皇帝一人。每位朝廷重臣身边都有专门的线人潜伏,他们或为洒扫仆人、或为管事掌柜、或为榻旁的软玉温香。

        孟清禾在生母舒贵妃过世后就彻底失去了庇护,身为宁远侯府的小庶女,她所剩下的唯一价值就是联姻。

        世家权贵的正妻之位自是落不到她的头上,但只要时机得当,孟清禾随时能够作为侯府向权臣贵族们示好的姻亲工具。

        再不济凭着孟清禾这般倾国倾城的容貌,只要将这个庶女呈上前去,多的是一掷千金换美人笑的纨绔子弟!

        那时她的生父宁远侯,明面上对外宣称她身子不好,只能送去庄子上养病,暗地里却将她送进了皇城谍司,放任她自生自灭。

        先帝怀柔治国,一向赏先于罚,可私底下,性格却尤为暴戾。在一卷圣旨上赏千金、封万户侯的人,往往第二日就会莫名暴毙家中。

        皇城谍司内大多是罪臣之后,他们在经历无数次的打磨后,会成为皇帝手上最锋利的暗箭。

        “小姐,两年前的事…您…”

        福顺公公不似沈尧安那般顾忌着孟清禾的‘疯病’,他活了一大把年纪,又与傅翊姐弟相依为命多年,在这波兰诡谲的深宫里耗了大半辈子,对男女间那档子事,早已见怪不怪。

        前朝的妃子们,不乏有痴心错付在先帝身上的,那些人更疯。一朝荣宠无限的忠将爱女,转眼间便会沦落为株连九族的乱臣贼子。临行前幡然醒悟,饮下一杯鸩酒含恨九泉。

        晋怀帝从不杀人,从来都是逼人自戕。

        先帝眼里只有庙堂寰宇,连少时与之共患难的谢皇后,都不得不依靠母家权势庇护,才得以保全后位,帝后离心数年,可谓是真正做到了死生不复相见!

        福顺公公叹了一口气,无奈摇头,可见这‘疯病’还需得靠他来时时敲打一番,免得清禾这丫头重蹈前人覆辙。

        两年前,孟清禾被嫡母算计,阴差阳错和谢殊有了一夜露水姻缘。谁曾想第二日,就被温文如玉的谢公子亲手送到了侯府嫡母跟前任其发落。

        不多久,她情难自抑,意图攀附谢府公子被拒之门外的笑闻,彻底毁了她的清誉,以至京都爱慕谢殊的闺阁女子个个将她看作笑料,谈及只觉鄙夷不屑。

        沈尧安得知此事后气的不轻,连夜遣人从京郊庄子里将孟清禾接入宫中。可身为局中人的孟清禾却丝毫不在意旁人的闲言碎语,女儿家的清名本就算不得什么?她只要得到谢殊,就够了!

        “阿公,我记得你这腿上的伤就是拜静安太妃所赐,不若今日你随我一道去西四所瞧瞧,顺道送老太妃去见一见先帝。”

        孟清禾合上手边的青花燕雀瓷盅,眼底一片晦暗中透出一丝光亮。

        隔墙有耳,孟清禾身边皆是旁人耳目。

        于是这些日子她便一直借拢枝的手往西四所给谢殊送吃食,暗地里更是遣人精细照看,像是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娇雀儿一般小心翼翼的呵护着。

        “这静安太妃也是烂了心肝,好歹谢殊还占着相府嫡子的身份,又是她手里足以和谢太后抗衡的筹码,怎的这般轻慢对待!”

        福顺公公见状赶忙上去给她披了件纱罗薄衫,这姑娘在谍司的时候办事顺合官家心意、又是里头出了名的狠绝有手段,得先帝重用,破格封了皇城谍司暗卫女官。

        可偏偏一遇到谢殊,就犯了这糊涂的‘疯病’。

        “姑娘,您要真这么做,恐会与陛下生出嫌隙!”

        福顺公公劝阻道,傅翊忌惮谢家,这是事实。

        “那劳烦阿公去和阿弟说一声,别的封赏都免了罢,我只要谢殊!”

        孟清禾这段日子压抑的紧,要不是担心傅翊去找谢殊麻烦,哪里用得着把谢殊安置在静安太妃那个老女人那里!

        说到底自古成王败寇,他谢殊合该受着她的恣意妄为,在她看来,既然先太子傅珵没有御极帝位,那就是谢家败了!

        皇城西四所和西三所之间仅一墙之隔,那里的宫殿多年无人修葺,外面朱红色的墙皮斑驳脱落,远远瞧上去,老旧异常。

        谢殊被安置在最里头的一间空房里,为了掩人耳目静安太妃还在屋前堆满了杂物。

        拢枝这几日的心思都放在这位风光霁月相府公子身上,偏生主子吩咐过不得怠慢,要好生伺候着。

        可在静安太妃眼皮底下,明目张胆的往这里添置东西,如何能不令人生疑,需得暗自再费一番心思遮掩。

        所幸静安老太妃这会儿一心忙着拉拢新帝,把谢殊往这里一丢,一连几日再没来看过一眼。

        拢枝算得上是皇城谍司里孟清禾的心腹,新帝登基后一直以宫人的身份随侍在主人孟清禾身边。这会子刚将那几盆冰鉴送进去,又撞见李太医过来复诊。

        空房里早已被他们布置了一番,应孟清禾吩咐刻意搬了一张楠木雕花大床过来,周边的器物也都零零总总的重新准备了一番,比之前的一卷破落草席不知好了多少倍。俨然算的上是贵人的居所。

        拢枝弄不明白自家主人的心思,但里面那个谢殊她还是听说过得。尚不及弱冠时便连中三元,成了大燕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榜首。又是相府出生,身份矜重,天家贵女配他都算不得高攀。

        夺得魁首那日,谢殊打马自朱雀大街而过,那般芝兰玉树的天人之姿,更令京都无数闺阁小姐为之心驰神往。

        只可惜这般人物在先帝殡天那日走错了路,带兵甲入皇城途中,被隐在暗处的谍司暗卫重创,如今反倒成了他们的俎上鱼肉。

        拢枝才刚及笄,梳着与普通宫人不一样的双环髻,两缕秀发垂在身前,灵巧可爱。她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之前在谍司里没少和毒物打交道,然而,对面前如谪仙一般的谢家公子提不起丝毫兴趣。

        “李太医,他的情况怎么样,眼睛还能治好么?”

        拢枝看了眼不远处眼覆白绸的男人,明知顾问道。

        谢殊的眼睛本就是被她用毒物所伤,自然不可能这么轻易医治好,更何况自家主人嘱咐过,谢公子的眼疾不必去医,这李太医要是医术高明给治好了,她反而头疼。

        李太医是宫中圣手,向来只为皇家诊病,自然晓得眼前这位身份。他不动声色的号着谢殊的脉息,一时半刻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李太医有话直说无妨,谢某能接受。”

        沉默数日,榻上的人终是开了尊口,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谢殊微微起身,颇为讲究的冲着拢枝声音的方向行了一礼。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谢某来日,自当涌泉相报!”

        拢枝无奈的朝着谢殊的方向翻了个白眼,并未接话,天知道要不是自家主子吩咐,这种小白脸她多半会任其自生自灭。

        “呵,小娇雀儿,救你的不是我,那套省省吧~”

        哪有先毒倒了人家,后竭心尽力照顾的道理。更何况若真要报恩,又何必磨磨蹭蹭数日才开口,这个男人还真是空有一副好皮囊,满肚子坏水!

        “谢公子的身体无碍只需静养即可,只是这眼疾,恕在下才疏学浅,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送走李太医后,拢枝扫了眼再度归于静默的屋内,唇角轻扬,转身习惯性的给这间屋子上了锁。

        原先不过西四所的一间陋室,如今生生被布置成了一座金屋,可里面锁着却不是倾国倾城的美人,而是谢家风光霁月的公子。

        拢枝回想起孟清禾从前自外捡了只受伤的雀儿回来的情形,竟莫名和现下有几分相似。

        她愈发觉着自家主人虽未在谢殊面前露过面,但这份‘别致’的关怀,还真非常人所能承受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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