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岁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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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新岁, 朱雀长街上的各户门面红字高悬、福笼外挂,一连三日起的风雪骤停,这才开始零落稀疏的陆续有人来往走动。
鸾铃轩车滚辘而过, 压过地上早已消融的乌黑脏雪,一直奔着皇城方向疾驰而去。
孟清禾意兴阑珊的放下小玄窗的挑帘,鼻尖微红地嗅了两口京都的烟尘气,夹杂了些许火药硝石的味道。
京中每逢大年, 挨家各户少不得外放些爆竹以在守岁时驱赶‘年兽’, 夜半三更一顿噼里啪啦下来, 大半清梦都会被扰的烟消云散。
今日恰是除夕, 按照谢家祖上某位不知姓甚名谁的家主定下的规矩,有谢家女在宫闱身处高位者, 岁暮家主必要携妻入内廷省亲。
是以孟清禾今日能够出谢府, 全仰赖了这一谱上俗礼。大燕历代帝君都对谢氏一族给予了相当大的礼遇, 眼下谢殊担着家主之名, 谢太后又在内廷端坐高位,兹事体大,容不得他们推却怠慢。
谢殊半倚着车壁,手捧一册书卷,借着半透的光亮细看着上面的文字。倏尔眼前一暗,厚重的帘布耷拢下来, 打断了他的雅兴。
“山海杂记, 多为志怪异说, 夫君这些年都未曾出过京都, 竟信得这类混说?”
孟清禾倾身伏在他的膝侧, 伸手抚过平整的书面, 点了点其中绘图颇为诧异。
谢殊这些年从未踏出过京城, 倒像是谢太后精心养在身边的一副傀偶,争权夺利为傅珵荡开一道光明坦途,如今功已成,身却不可轻易退。
外围八方诸侯虎视眈眈,他一旦出京,恐没那么大的命能活着回来。看些游记杂书慰藉,倒也符合他保守的行事作风。
“瑜娘以为当如何?”
把握住她纤细的指节折入掌中,谢殊瞬目抬手,视线落在她刚染过蜜脂的瓣唇上,平日里含枪夹棒的吐露着自己的不满倒也罢了,怎滴今日也……
自容景衍领军围京后,谢殊变相的禁了她的足,鲜少有亲自带她出来的时候。孟清禾起初乖觉温顺,直至傅翊身故的消息传来,她浑像是变回了从前那副尖牙利爪的模样,时不时在自己心间撕咬上一下,口口见血方才作罢。
“夫君坐上摄政大臣的位置,人人皆要敬畏三分,可也变相将自己画地为牢困在了京城。”
昔日出行轻车便马,又何尝像如今这般要用重重禁军作掩。
各方诸侯派来的细作蛰伏京城已久,多少有藩王是存了玉石俱焚心思,几次三番的舍命一搏下来,就算瞒得再好,谢殊遇刺的消息仍旧会隔三差五的泄露到孟清禾耳中。
“阿瑜明白就好,若想出去瞧着海清河晏的盛景,需得再等上个三年五载。”
谢殊眸色一厉,喉间干涸的厉害,他拿起小案上的茶盏,指腹环着杯缘摩挲了一圈,顿了片刻方才一饮而尽。
不知何时,车外四周皆围起了重重甲卫,驶出朱雀大街后京郊的光景愈发苍凉萧瑟,守在皇城两侧的禁军见轩车上挂着的令牌,甚至未作例行盘问,径自辟开一条人道,毫无拦阻的放他们进入内廷。
远远望去,在宫门口领了一众小宦迎着的竟是福顺公公,他身旁那个叫桂生的小太监极有眼色的搬来了脚凳,又遣了几个嬷嬷宫女上前搀扶着孟清禾这位贵主儿。
“我认得你,你原先在元和殿伺候过的谢贵妃和圣上,如今倒是寻了份好差事。”
孟清禾眸光在福顺公公身上逡巡了一阵,到底没再开口,只沉了沉脸色。
桂生面色一僵,拱起身子弯下腰去就要请罪,在这皇城里当奴才,骨头硬的尸横遍野,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活菩萨,得软着来且小心伺候着。
谢殊裹了大氅在孟清禾之后,就着福顺公公的手自轩车上下来,鹿皮云靴踩在青瓦地上,是压下皑雪后的松散声,冷渍且刚硬。
“谢大人,太后已经在寿康宫等着了,长公主、端王殿下还有容将军都在正殿,等您入宴呢。”
福顺公公轻甩拂尘,余下的宫人尽数随着他的脚步折身离去,孟清禾指尖一暖,谢殊不知何时行至她的身侧,不动声色的携了她的手藏入袖里。
她蛾眉微蹙,瞥了眼身侧站着的宫女宦人,终是没有作声,由得他去了。
寿康宫早早挂上了红笼寿福一类迎新联辞,因着前些日子谢颐芸在此闹出的动静颇大,那些在远处洒扫除雪的宫人得知是谢大人入宫,还特意朝着他们这边打量了一两眼。
谢颐芸早在三日前收拾好行囊启程前往幽州,打算与谢相、姚氏一同在那方重新开始新的生活,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不再回来。
临别那日只遣了婢子来南苑与孟清禾道了别,谢殊终是不放心嫡女在外沦为别人牵制谢家的把柄,又安排了一队人马紧随其后,暗中护送。
眼下谢家的两个女儿都离了京城,偌大的谢府只剩下谢殊一个做得了主的人,年节新岁府中又放了大批仆从回乡省亲,宅院也愈发的冷寂清萧。
姗姗来迟的并不止谢殊与孟清禾,他们行至曲廊檐下,正遇着池皊鸢怀抱幼子立在栏杆边望着檐角的冰棱。
傅琛早在出生时就被傅翊下旨赐了端王世子的身份,眼下不过一两岁大的小团子,见了谁都乐呵呵的笑着,十分讨人喜欢。
他伸出小肉手朝着孟清禾的方向扒拉了一会儿,像是在撒娇般的向她讨要抱抱。
“谢夫人,阿琛很喜欢你呢~”
池皊鸢眼角微弯,不由分说就把奶团子塞到了孟清禾怀中,只在将要碰到人掌心的一刹那,她借着幼子遮掩,眼明手快的塞了一个锦囊到孟清禾手上。
孟清禾视线微顿,不动声色的把东西藏入袖间,见谢殊分神在孩子身上,她这才下意识的舒了一口气。
傅琛身上的奶香味很重,随着相貌的愈发长开,小团子眉宇间已与傅珵有几分神似,但五官还是更多的像这位出身乡野的母亲一些。
池皊鸢容貌清秀,乍一看给人丰润甜美、事事顺遂的印象,孟清禾一番细看之下,却又觉着这一切都是被脂粉遮掩下的假象。
她的肌肤不似京中贵女那般细腻,身体枯瘦甚至撑不起端王妃仪制的华服锦袍,莫说气韵较之谢颐芸还是差了一大截,褪下粉黛烟罗,甚至叫人看了稍显寡淡无味。
“谢夫人,我们见过的。”
池皊鸢出生乡野,成日在田间风吹日晒,连县城都没进过几回,叫旁人看来这番话未免太过信口开河了些。
孟清禾望着那眉眼倒也确实熟悉,她敛起眸子稍作回想了一番,心底隐隐浮现起了答案。
她是绫华安插在傅珵的枕边人无疑了。
傅琛生了一张讨喜的面孔,虽未继承他外祖谢家那般出尘的姿态,可毕竟顶着傅珵长子,谢太后亲孙的名头,加之前段时间又有圣上要将他过继的传闻流出,群臣对这位乡野村妇的态度,也渐渐从一开始的鄙夷不屑变得微妙起来。
“夫君你莫不是忘了?上回颐芸在寿康宫偏激行事时,我们与端王妃是有过一面之缘的。”
对上谢殊投来的狐疑目光,孟清禾还是费了一番唇舌解释道。她不想节外生枝,何况就方才那个锦囊的颜色料质来看,更像是钦天监里流落出来的东西。
谢殊自孟清禾手上接过奶团子,傅琛到也不怕生,小圆手揪着他大氅上毛毛玩的不亦乐乎。
他向来对小孩子无可招架,在太学任教那会儿,哪怕是柳明霄在论语课上闹翻了天,谢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翻篇过去了。
池皊鸢手上有厚茧,拇指甲盖处甚至偶有裂纹,她手上包裹的白纱布隐隐有血迹渗出,因方才一直拢在披风下,并不易叫人觉察。
在孟清禾记忆中,这样一双女子的手绝不多见,眼前的女人又像是刻意提醒她一般,不着痕迹的在其跟前一再展露,眉宇间的笑意也愈发浮于表面,变得不真实起来。
池皊鸢原本的模样,大抵是孟清禾一辈子都忘不掉的。
初入谍司时,孟清禾不过是个十岁左右的女童,其中有一人孤僻阴骘,眼中的仇恨更是毫无遮掩。
林鸢这个名字在她心里匿了多年,没想到她竟还活着!
林家一直是容家的校尉家臣,直至容景衍的叔伯父兄皆因后援迟迟不到战死沙场,林家以通敌之罪,被满门抄斩,算作给容家的一个交代。
实则怀帝曾私下秘密给林校尉秘密送去一道谕旨:‘容家叛国。不出兵驰援。’
到头来这通敌叛国的罪名,落到了林家身上。
林鸢被送去谍司时方及笄,家里人正在给她议亲,常年养在闺中的小姐身娇体弱,自然禁不住谍司内严苛的训练。因而林鸢总是被女吏罚得最重的那个。
林家世代都是武将,自然也不会花旁的心思去教这位小姐识字,林鸢就怀着一腔恨意在谍司文不曾武不就的磋磨着日子。
直至有一回,她与孟清禾受命一道去执行任务时,身份败露被丢去了乱葬岗。
林鸢与孟清禾同食同寝,甚至合盖过一条被褥,往昔两人相处总是静默居多,林鸢手上指甲上的裂伤,就是被女吏用沾满盐水的藤条鞭打留下的。
舒贵妃最后被幽静的那几年,孟清禾多在皇宫,人情冷暖是见惯了的,即便被送入谍司,亦不会有过多的不适。
但林鸢初来时胆小怯懦,只一双寒眸透着森森冷意,与她瘦小的身躯格格不入,甚至在夜半三更因怕黑都不敢独自如厕……只窃窃的缩在一角,掰着手指小声数石子,静待天明。
孟清禾终是被她那细小的杂声扰的失了睡意,领着她去荒郊野外解决时,又因山中的偶尔的几声狼吼,吓得蹲在灌木丛中不敢出来。
孟清禾拢共就这么护了她两年,直到那日女吏抱着她的尸体过来与孟清禾确认身份时,她心底才一下子涌上些许酸涩感。
这两年谍司内死了不少人,她都可以做到冷眼旁观不为所动,可这回真落到了‘小废物’身上,孟清禾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和伤感,愈发浓厚了起来。
这之后,再也没有人同她分抢过寝榻被褥,宽大的床榻够她翻几个大身、横七竖八、肆无忌惮的平躺。
可在谍司的漫漫长夜,孟清禾一次也没有再笑过。
孟清禾回神,记忆中的人影与眼前的端王妃渐渐重合,她依旧是那般静静的立在那里,柔和纤瘦,时不时会下意识的露出一丝胆怯。
模样周正、气质庸俗的小废物,眼底的恨意也深深隐匿在对幼子慈爱的神情中。
“清禾、谢大人……可以入席了。”
福顺公公通禀了一番后,自内殿缓缓走出,下意识的去谢殊手上接过小世子,这才转身向伫立在一旁的端王妃行了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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