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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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王遁入空门的消息一经传出, 坊间便开始众说纷纭,有人赞他用情至深,可谓是真正做到了一生一世一双人, 亦有人为端王不过弱冠便看透红尘扼腕叹息。
谢太后对着那一袭袈裟凝神许久,又连夜招了京中法华寺的大主持等一众高位僧侣入宫,恩威并施的几番嘱咐,参佛悟道之事不可勉强, 只求端王万事遂心, 其余无妨的俗事, 便由得他去了。
法华寺大主持玄慧垂首应是, 亲自拿起剃刀为其剃度,在谢太后面前破关收了傅珵为‘妙’字辈弟子, 赐法号妙清。
“端王自幼被人侍候惯了, 也不知孤身一人去法华寺, 会不会不习惯。”
伺候傅珵的乳母何嬷嬷有些担心, 她随傅珵从京中到凉州生活过一段时日,那地方虽是偏远,但好歹有个人气儿,不必与庙里供奉的神佛朝夕相对。
谢太后心疼儿子,心底又何尝不是如此想的。怎奈傅珵心意已决,一心将那‘农妇’的死怪在自己身上, 这几日强灌了几碗醒神的汤药下去, 好不容易恢复了些神志, 又不知被谁撺掇, 竟要每日诵经念佛的赎罪。
“那端王妃的尸身, 可要入皇陵?”
福顺公公睨了眼殿下双手合十、气态超然的男子, 自端王清醒后便再没提过王妃只言片语, 眼神更是异常清明。
“她是罪臣之女,又是自戕,端王既已斩断红尘,那之前的婚丧嫁娶皆做不得数,用林氏女的身份在京郊小寺供一座牌位即可。”
谢太后经新岁城楼一事,明显是动了怒的,派了人下去彻查了池昤鸢这个人,没想到非但与绫华关系匪浅,还是罪臣林家之后。
林家作为容家的校尉家臣,因没有及时出兵驰援,而被先帝以通敌之罪下了昭狱,满门充作奴籍。
这样细致的捋下来,她蓄意接近端王,凡此种种行径便也就一一都说得通了。
“太后仁慈。”
何嬷嬷望着殿内被剃落下的墨发,内心酸楚,掏出帕子拭了拭眼角。如此也好,既入了佛门,索性将前程旧事一并忘了个干净。
谢殊下朝后行过一处街隅,他面无表情的坐在轩车上,心绪浮动不止。孟清禾前几日在宫宴上的话,令他心生沉瘀,久久未能化散纾解。
恰在这时老妪摊前的叫卖声传入耳侧,鼻尖嗅到不合时令的淡淡槐花气,使谢殊心头一顿。
“大人,去岁腌在酒缸里的槐花陈酿制出的香糕,尝一块吧,不甜不要钱!”
见轩车华盖停在自己身侧,那老妪趁势伸手沿着探去,将一块白嫩酥软的方糕递到谢殊跟前。
男人接过,掰分下一角放入口中,甜香四溢,腻得他不由皱起眉。
“清砚哥哥,你下回出宫能给我带一些槐花糕么?”
谢殊脑海中倏尔浮现出一句清脆天真的女声,他掌心紧了紧,取出银钱,问那老妪要了一份。
“原是去岁的,难怪光是闻着,甜气便如此腻人。”
车夫暗自嘀咕了句,心下鄙夷,马鞭一响,扬长而去。这些商贾惯尽会捡着达官贵人做生意,屯着去岁旧物来图新鲜劲儿。
哒哒的马蹄声远去,谢殊心下浮起一丝内疚,孟清禾早些年间在皇城为他做了许多事,那时候她满心满眼的皆是自己,单是为了除去荣王傅珵,就近乎在慎刑司丢了半条命。
谢殊犹且记得她那日步履蹒跚颤颤巍巍出来时的样子,身上的累累伤痕以及被被鲜血染红的衣角,惨白小脸上噙着的一抹笑意,渐渐模糊了谢殊的视线,刺痛了他的心。
荣王傅庭身为皇长子行事嚣张跋扈,谢皇后与静安太妃无暇顾及到他,怀帝也是有意放纵,直至傅翊偷跑出来玩时被其殴打到重伤昏迷、命悬一线,孟清禾这才下定决心提早实施计划,构陷他有意皇位,叫怀帝心生嫌隙,将傅庭放逐封地,无诏不得入京。
谢殊回府后,亲提了一个荷叶包捂在怀里,匆匆去了南苑。
甫一踏入月拱门,灰浓的烟气直呛人口鼻。
孟清禾裹了厚厚的兔绒斗篷蹲在风口处烧着黄色纸钱,拢枝与窕枝立在她身后,静默的注视着自家主子眼底隐隐流露出的哀伤,像是在祭奠什么重要的人。
谢殊止步,想起今日朝议后谢太后私下遣人盘查出的底细,池昤鸢早先也是谍司的人,似乎还与孟清禾是旧识。
孟清禾将手上的最后一叠黄纸丢入火盆,滚滚的烟尘气自她眼前掠过,斑驳陆离,好似在她身前蒙上了一层薄纱,叫人看不真切她的神情模样。
傅珵将欲出家一事早在几日前就传的沸沸扬扬,京中法华寺的大主持玄慧德高望重,几十年来没再收过一个‘妙’字辈的弟子,而今唯在天家面前破了例。
孟清禾只觉得讽刺,什么斩断红尘、六根清净,这群整日庙里晨钟暮鼓的秃驴,竟也懂的了审时度势,为权贵宗亲大开方便之门。
“林鸢死前,端王可有对她说过些什么话?”
她跨过那道朦胧的烟尘气走了出来,见谢殊长身玉立在门口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下隐隐有了答案。
“自颐小姐芸离开兆京后,端王一直心结难解,时常迁怒王妃。”
窕枝得了谢殊示意,缓缓开口解释道。
孟清禾闻言后知后觉的点头应下,心里却好似凿空了一般,莫名涌起一股惆怅感来。
林鸢出身武将世家,最是受不得这些磋磨冷待,端王优柔寡断顾此失彼反而冷落了枕边人。
九死一生离开了谍司,又在绫华的授意安排下以‘农女’的身份接近傅珵,这些事皆有迹可循,端王若是有心,一查能便知晓全貌。
“大抵是端王知道的时机太晚了些。”
众人皆对林家的陈年旧冤闭口不提,一来是顾忌着容景衍借此与天家反目,二来也是想叫林家背负下先帝昔日对容家所犯下的罪行。
谢殊长叹了口气,自怀中拿出热腾腾的荷叶包递到孟清禾手边。
“瑜娘,她的牌位被供奉在京郊的一座小寺中,改日得了空闲,我们一同去祭拜……”
孟清禾玉指挑起系住荷叶一角的细绳,青葱的荷叶被热气蒸腾的泛起了暗黄,她胡乱打量了眼谢殊今日的模样,宝蓝的鹤纹官服还未褪下,袍角晕开些许湿痕,连原本一尘不染的云靴边缘都沾得满黑泥。
谢殊这几日行事温和下来不少,撤下了大批在南苑看守的暗卫,也不再限制她去了哪里。相比于之前,倒是假模假样的有了几分正经官宦人家‘夫君’的模样。
每日送来南苑的新奇物件儿皆不在少数,像是要讨她欢心似的,每每孟清禾欲要张口提‘和离’一事,谢殊总有种种借口作挡,一拖再拖。
孟清禾咬咬牙,努力使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冷冷扫了男人一眼,指尖一松,荷叶包散落在地上,雪白的方糕散落在地,滚了几圈沾染着泥污,停在谢殊脚边。
男人心间一紧,不着痕迹的轻轻吸了一口气,他握不准孟清禾的态度,亦不知到底要如何做,才能在她的眼中再度看到自己的影子。
“瑜娘,我以为你会喜欢的。”
谢殊此刻小心翼翼的试探简直和在朝堂上的杀伐果断判若两人,他勉强从薄唇中挤出这几个字后,罕见得露出一副受伤的神情。
孟清禾低了低头,脸上含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笑意,疏离的像是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谢殊,但凡是与你有关的一切,我都不喜欢。”
她轻蔑的报之一笑,转身裙裾微扬起一个弧度,无意中恰扫过他的云纹靴面,什么也未曾荡起。
谢殊宝蓝广袖下的手紧紧攥住,又蓦地松开,一股子心底蔓延上来的无力感,袭遍全身。
“孟清禾。”
谢殊追着上前两步,拉住她纤细的皓腕,眼尾微微泛红。
“不要再提离开,好不好?”
孟清禾茫然回身,觑了谢殊几眼,继而敛起方才浮于表面的笑意,重重抛下两个字:“不好。”
男人喉头即将溢出的情愫生生咽了下去,恍惚间,他掌心一空,孟清禾毫无留恋的一眼,叫他足下生根,久久不能挪动一步。
方才两人言语间,拢枝一直立在旁侧冷眼旁观,见自家主子迷途知返,心中自是十分欢喜的。
她轻轻动了动身子,寻了檐下一处廊柱,舒服的站靠着,将谢殊这些日子的卑微姿态一一看进眼底。
主子决意要离开的事情,大抵还未同谢殊开口,拢枝自是要帮着孟清禾瞒下的。眼下新帝临朝,诸事繁多,谢殊忙于前朝,一时半会儿还顾及不上她们。
前几日进宫,孟清禾得了间隙,去向谢太后讨了一道和离的懿旨。谢元昭向来顾全大局,也知晓一个孟府庶女的身份对谢氏并无多大助益,应允的十分痛快。
谢氏族中长辈对孟清禾这个正妻之位本就有着诸多不满,先前她费尽心思拿来的位置,也是时候该还回去了。
谢殊已有数日未曾踏入南苑就寝,每每都是披了夜色,由沛文支开拢枝,自己偷偷进去瞧上一眼。
孟清禾比之前瘦了不少,脸色更是惨白的渗人,他是知道的,自己并没有资格奢求她留下,更何况以前满心满眼盛满他的阿瑜,早已被自己亲手扼杀。
既决意要离开了,那便放她走吧。
谢殊心间的钝痛感一阵胜过一阵,如密密麻麻的针脚,戳的人心口酸涩。
他带给孟清禾的伤痛已然太多,谢太后今日寻他不仅单为傅珵,也有孟清禾的缘故。
谢殊细细描摹了一番,孟清禾的眉眼,在她额上落下一记浅吻。
“阿瑜,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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