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葬礼

宋塬翚所有的日记本都堆在了那个小房间里。

        那些本子很厚，写了十几年，叠起来时都到了他的腰处。宋塬翚面带病色，穿着一件很厚的毛领大衣，坐在地上靠着墙，丢了一地的日记本。

        他手中的是一个卡通图案的日记本，看起来非常旧。

        【2014年6月5日】

        【今天乔老师和何梓的答案都不一样，何梓的mp3还因为我说话被收掉了……以后午休绝对不讲话！绝对！！！】

        【话说乔老师每天看的书怎么都奇奇怪怪的？】

        【何梓说他最后一天不要留下遗憾，乔老师说他的最后一天要做自己觉得最有意思、最有意义的事情。】

        【可是什么才是最有意义的事情？】

        宋塬翚用手指摩挲着那稚嫩字迹，看了很久。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忽然将本子扔去一旁，又捡起另一个。

        这次他翻得很快。

        【2020年4月10日】

        ……

        宋塬翚小时候的想法很多，一个问题顶顶只能存在两天。

        当他再次想起那个问题时，还是在14岁的那一场惊雷。

        四月的天气说冷不冷，说暖不暖。可是惊雷乍响，宋塬翚只觉浑身冰凉……那只他养了两年多的宠物兔子旺旺终于还是死于春枝初开时。

        他明明已经很用心在对待这个小东西了。都说兔子很难熬过冬天，但是旺旺在两个冬季平安顺遂，竟死于了万物复苏的春天。14岁的宋塬翚总是会因性格原因对心爱的东西过于依赖和喜爱，旺旺的离开简直让他痛不欲生。

        宋塬翚一整天都是浑浑噩噩的，在后院给旺旺举行小葬礼的时候也是。他的母亲元思君把大兔子装进黑木匣里，铲土掩埋的时候，宋塬翚就一边哭一边把刚刚盖上的土挪开。

        一个简简单单的小葬礼，却足足耗了几个小时才把坑填完。

        也正是因为这样，元思君忽然发现宋塬翚确实是该明白一些东西了。

        她坐在台阶上，看着还在盯坑掉眼泪的宋塬翚，伸手摸了摸他有些长、微卷的头发，说：“灰灰，这就是一个生命的尽头。”

        宋塬翚狠狠吸了吸鼻子。

        “……我明明把它带到春天来了。”他带着很重的鼻音，好像随身还能哭出来，“不是说熬过冬天，它会好起来的吗？”

        旺旺是只很普通却很漂亮的大白兔，通体雪白，拎着站起来能到宋塬翚大腿那儿。它很胖，跑起来不像兔子，像疯狗。

        但今早，它躺在宋塬翚给它做的精致小窝里的时候，毛色暗淡，消瘦不堪。

        宋塬翚从没想过旺旺死得这么突然，他甚至都打算好了下午抱它去哪儿遛弯。

        “因为它不喜欢冬天，把自己留在了春天。”

        惊雷滚过，是在那为它送行。

        “兔子的寿命很短，两年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可对它来说就是一生。”元思君说，“生老病死都是太常见的事儿了，可能是今天，可能是明天。”

        “你不是经常看见有人办丧吗？人都死了没有意识，举办这样一个劳神伤财的仪式还用什么用呢？灰灰，这不是给逝去的人看的，而是给留下的人牵挂有个安放处。”

        世间没有永恒的生命。

        “就像旺旺永远活在了你心里一样。”

        元思君告诉宋塬翚，若是为世界上消失的每个生命悲缅，一生可能就这样蹉跎过去了。

        宋塬翚哭得头痛，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之后，他熬到中午睡了个觉，这才发觉眼睛又红又肿。

        梦里的旺旺还在后院里疯跑，叼着它最爱的胡萝卜直接飞到宋塬翚面前，身上的毛飘逸漂亮。宋塬翚知道这只小兔子是想要自己抱，但是……他举行了一个葬礼――梦里都记得的葬礼。

        于是，他亲手打碎了一个美梦。

        这是旺旺在宋塬翚心里最后一天的模样。

        宋塬翚又在后院的台阶上坐了很久。

        他的兔子永远都不会迎来冬日了，没有了遗憾。

        直到傍晚元思君来叫宋元辉收拾东西，他才如梦初醒，搬来椅子，打开了自己房间书柜的顶层柜门，捣鼓了一阵才掏出了一个卡通笔记本。

        他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有了写日记的习惯，大概是从想要永远记住一些瞬间开始的吧。

        宋塬翚站在椅子上，看到了那句来自过去的话。

        【如果人的生命只剩最后一天，你想怎样度过？】

        【……不要留下遗憾。】

        他把本子塞进书包，揉了揉通红的鼻子，在元思君又一声喊他的名字时咬咬牙，像以往的任何一个周日晚上一样，收拾东西准备回学校。

        因为旺旺，宋塬翚又想起了这个问题。当初乔天沐告诉他，问这样的问题毫无意义、只是纯粹地浪费时间……但人在世上走一趟，终究是为了其付出了一生――所以宋塬翚认为这是世界上最郑重，最有意义的问题。

        它可以告诉人们，自己为什么而活。

        等宋塬翚清好书包，元思君也简简单单做好了晚饭。大抵是知道宋塬翚没有什么胃口，她又把菜热了一遍。

        “妈，”宋塬翚趴在椅子靠背上，咬咬筷子软着声音问，“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怎么度过生命的最后一天？”

        元思君把重新冒了热气的藕汤端上桌，对此并没有什么惊诧的，重复了一遍：“最后一天？”

        “嗯，最后一天。”

        “当然是希望我们一家人能一起开开心心过一天。”元思君舀了一勺汤给他，“你爸爸一年到头不落家，你个小家伙又要上学――天，我只能在家里养养花草什么的，一起出去玩还只能是想想。”

        看她那夸张的样子，宋塬翚的鼻子又开始发酸。

        “不过我也只是希望，实在不行也不强求。”她说。

        宋塬翚吸了吸鼻子：“那不会成为遗憾吗？这么简单的要求还不行？”

        “这是遗憾，可是我们不能为了一己私欲啊。”元思君笑了，眉眼弯弯很漂亮，“灰灰，你爸爸是个大英雄。如果我留下他一天，可能就会有很多不该死去的人死去，我可是会良心不安的。”

        宋塬翚默默闷头喝了一口汤。

        “你知不知道你爸爸出警的时候有多帅――”

        他夹了一筷子青菜给元思君。宋甘安是一名非常优秀的消防战士，立过大大小小的功，人如其名，甘愿安平。因为工作原因，宋甘安回家的时间屈指可数，宋塬翚更多的是和元思君一起去消防部队看他，再者便是在元思君的嘴里听听。

        宋塬翚为有这样一个爸爸感到非常骄傲。

        可惜元思君更多的是喜欢撒狗粮，刚刚起了个头，她儿子就捂上了她的嘴。

        这个动作可把她逗笑了：“灰灰，总有一天，我们都要离开的，我们需要思考这个问题，但是又不能困在这个问题里。”

        宋塬翚在很用力地啃一块排骨，吐出一块剁椒，虎爪骨的线条漂亮极了。他有些郁闷，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去看看爸爸？”

        元思君一提到宋甘安就是一脸痴情样，四十多岁的人了，还像个热恋中的小姑娘似的：“你要想去，明天放学就走呗。”

        这哪是只有宋塬翚想去。

        因为这一句话，宋塬翚就顶着一双兔子眼到了学校，强打起精神认认真真听了一天的课。他委委屈屈伤心的样子太可爱，惹得一些同学忍不住凑过去捏捏他的脸。

        同桌郭子衡很担心他：“小宋宋，你没事吧？”

        “没事儿。”

        “那你怎么跟哭过似的？”对方狐疑。

        宋塬翚把那个卡通笔记本拿出来，翻到了2014年6月5日的那篇日记。那一页只写了七行字，空了很多，他拿起一只印着兔子的钢笔，答非所问：“郭郭，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郭子衡比宋塬翚大，又因当地的“哥哥”口音和“郭郭”一样，宋塬翚干脆也就这么叫了。

        郭子衡：“？”

        今天的宋塬翚还是那么奇怪。郭子衡跟他对视了几秒，又一挥手轰开了一旁吃瓜嗑cp的一帮人，这才问：“啥？”

        宋塬翚严肃地肿着眼说了一遍问题。

        郭子衡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看着对方像个二百五一样顺了口气，宋塬翚头顶上缓缓冒出了一个问号。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要表白我呢。”

        “……”

        “当然，我知道本人的魅力无人可挡――”

        宋塬翚：“？？？”

        什么鬼玩意儿？

        “哎呦~别装不好意思啦，就知道你是个小木瓜脑袋。”郭子衡戏精上身，一脸暧昧压低声音，撞了一下同桌的肩，“是不是觉得我跟那位抢不过？”

        他口中的“那位”，是坐在离宋塬翚有四个组之远的男生。记得刚开学的时候，因为这两个人的学号挨得近，名字拼起来也超级有意思，被班主任开玩笑后还取了个cp名。

        那个人生得很俊秀，性子有点冷，叫唐铭卿。

        “唐宋塬铭卿”――“唐宋元明清”

        郭子衡拿捏住了这个梗，硬是只身挤了进来，对调戏宋塬翚这事儿乐此不疲。

        周边的女生嘻嘻哈哈：“圆圆你反思一下，为什么和他俩的cp你都是下面那个！”

        宋塬翚：“……”

        老实说，这个玩笑听起来总是怪怪的。他以直觉认为“在下面”这个词似乎不是什么好东西――于是她又绷起脸：“明明是我先问的问题。”

        郭子衡瞄了一眼那页的日记，没怎么多想：“很简单啊，就是和重要的人都道个别，让他们一定要记住我。”

        记住？

        宋塬翚一听到这个词就会想起旺旺，心里一阵绞痛。

        以前有一部动画电影叫做《寻梦环游记》，里面故去的人会因为亲人、人们的纪念而永远存在，思想存在，永恒存在。可宋塬翚知道，这样的记住很痛苦，心爱的东西被摧毁，他只想在一个夜晚烧掉所有的记忆和梦。

        生死是天堑，这样的“活着”未免太寒心。

        但他还是在那页的日记下面添了个日期，写上了郭子衡的回答。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郭子衡问。

        宋塬翚说，只是觉得很有意义。

        唐铭卿走过来接水，淡淡地看了一眼宋塬翚。他站的地方离宋塬翚的座位大抵只有一米远，方才正好听见了他们的谈话。

        “欸，‘那位’！圆圆要问你问题！”坐在宋塬翚后面的女生打趣道，“过来过来！”

        虽然这帮人总爱开唐铭卿和宋塬翚的玩笑，可这俩人私底下的关系还不错。宋塬翚见他转身，嘟囔着：“……我能说不是我要问吗？”

        “我听见了。”

        宋塬翚哽了一下。

        唐铭卿喝了口水，挪开目光：“暂时没有想法。”

        他抽了张宋塬翚十分阔气摆在桌子上的卫生纸，倒水浸湿，怼在了对方的眼睛上：“你的眼睛能睁开，还真是个奇迹。”

        冰凉的纸上带着点薄荷脑的味道，闻起来特别让人清醒。

        宋塬翚蒙着眼很久，胀痛感因为清凉而尤显突出。

        “啧啧啧，”郭子衡摇摇头，“什么霸总语录？”

        郭子衡最大的优点就是从善如流，只可惜他生了一张贱嘴：“宋宋这么可爱，关心关心怎么啦……对吧糖糖？”

        唐铭卿成功地被他恶心到了，愣了一下。

        就是这一愣，让郭子衡的计谋得逞，一道上课铃救了他的命，见唐铭卿回到位置上还贱兮兮地笑了笑。

        宋塬翚本来连说话的心情都没有，怎奈这些活宝一个比一个能搞。

        他知道他们都在哄自己开心――包括那个自己看来冷冰冰的唐、铭、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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