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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 (1更) 一对私奔的男女……
晨风擦耳过, 撩起鬓边细发如丝。
车厢前边的人坐着未动,拉扯缰绳的手略紧,马声嘶鸣, 铁蹄踏踏,在郊外荒野里停了下来。
他不回头,不说话,姜姮也不说,只坐在他身后,平静看他。
过了许久,金乌自云层跃出,灿然阳光普照大地。
他终于将手抚上斗笠,缓慢地把斗笠摘了下来, 回身看向姜姮。
姜姮印象中的辰羡是温文尔雅,俊若四月青松竹柳的。
但面前这个人,形容憔悴消瘦,有一道深深的疤痕从左颊边蜿蜒至腮下,显得狰狞可怖,只是眉眼间的温柔淡然还残余几分昔年矜贵世子的影子。
两人对视几息, 姜姮蓦然笑开:“你还活着, 真是太好了。”是真正的开怀畅快,唇边如有潋滟波漪荡开, 浮飘桃花灼灼。
辰羡僵硬地勾唇, 这些年他被关在暗室里, 与世隔绝,对影说话,已经不适应做什么表情,仿佛从古墓中挖出的尸骸, 处处透着沉沉死气。
他的声音低哑:“我以为不会有人希望我还活着了,已经八年了,这世间处处都变了。”
姜姮连忙摇头:“不,我,兄长,还有爹爹,我们都希望你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过去八年就当是做了场噩梦,自今从头来过,我们好好地活。”
辰羡低眉,有怅然垂落:“我从崔宅的暗室里逃出来后,四处走了走,我发现什么都变了。坊间巷里,酒肆茶馆,再也没有人提及卫王和新政,明明当年,那么多仁人志士为此抛洒热血,我们都是甘愿赴死的,我们都以为可以以生命唤起万民百官的良知,可是……他们把我们忘了。”
姜姮心里亦是难过的。
当年的她并不了解新政,甚至还暗中埋怨过辰景将全副心神投注于此,冷落忽略了她。后来,靖穆王府和姜国公因此获罪,她从云端跌落尘埃,皆是自新政而始,她甚至一度对这两个字产生恨意。
可是当她离开王府那作金丝笼,走入寻常百姓间,见识了民间疾苦百态,她才能体味到当年的辰羡和卫王的一片苦心。
他们身在富贵,本可一生安乐无忧,却不忘黎庶苦痛,甘愿以身犯险,重整朝堂,拯救人间,这份大爱在这天昏地暗的浊浊尘世里,在满心权欲贪婪争斗的朝臣间,何等可贵。
姜姮轻呼了一口气,眉眼舒展,看向辰羡,问:“你信天意吗?”
辰羡低沉不语。
姜姮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越过他,看向濛濛淡霭笼罩下的苍茫前路,道:“天意让你活了下来,说明他对你是另有安排的。你曾经说过的,此心不停,新政不死,你的心没有停止跳动,新政就还活着。你要好好活着,替卫王和那些为新政而死的志士活。”
辰羡愣怔凝向她,朝晖洒落,呆滞的面上泛起微光。
姜姮轻松地一笑,自袖中摸出一沓纸,道:“既然不知道去哪儿,就随意走,找个商贸繁荣的州县停下。”
辰羡好奇地抻头去看她手中的纸,竟是一摞宝钞,金额自十两至千两不等,厚厚一摞,少数有万余两。
姜姮就知道兄长这个愣头青做事不周全,想不到给她准备钱。这些钱是每回顾时安进别馆,她偷偷塞给他一些不起眼的银锞子和金瓜子,让他存进钱庄换成银票的。
她如今的心态和第一回 从金陵逃跑时完全不同,那时满心凛冽恨意,赌着一口气,死也不肯再用梁潇的钱。而今,却是想开了,爱恨皆淡,抛开原则,只想让自己过得好一些。
两人顺着大道驾马直行,风餐露宿五天,终于抵达了一座看起来十分繁荣富庶的县城。
抬梁造的漆雕城门前聚拢着许多商客,排成两排,等候着守城厢军核验籍牒和路引。
两人观察了一番,挑选了其中一支略显寒酸的商队。
商人在外,用得是官府专门发放的集体公验,上面写着良籍多少人,奴籍多少人,厢军会根据公验查人数,若货物过关,便会放行。
姜姮和辰羡之所以选中他们,除了他们的货物稀少价低外,还因为商队的后面跟着两个奴仆打扮的年轻人,正是一男一女,和姜姮辰羡年龄相仿。
辰羡想去说,姜姮先一步把他推到身后,自己上前去交涉。
商队常年在外,见惯了这种事,见到两个年轻男女,一个衣着华贵容颜倾城,一个衣着粗糙长相斯文,而且那女子的腹部微微凸起,像是有了几个月的身孕,这样两个人看着不像外逃的囚犯,倒像是书生拐带了高门女子私奔。
他们乐意跟这样的人做买卖,不少要钱还省却许多麻烦风险。
姜姮先掏出十两的宝钞,那领队嫌少,皱眉摇头,说了一通听不太懂的方言。
姜姮故作为难,小心翼翼将宝钞收起,作势退回来与辰羡商量。
辰羡面露疑惑,低声问她:“这是在干什么?”
姜姮道:“自然是讨价还价啊,这与他们而言是无本的买卖,要多要少还不是他们自己一句话的事,若让他们觉得我们很有钱,狮子大开口,那我们不成冤大头了?”
她之所以有这番造诣,还要多谢顾时安,流落襄邑时要照顾一大院的孩子,衣食住行、柴米油盐,桩桩件件都得算计花费,顾时安很教了她一些生活的技巧。
当初刚被梁潇抓回去的时候,她还遗憾这些本事再也用不上了,而今重拾旧业,说不出的畅快。
她精神奕奕,可一转身对着那些商户时,立即愁上眉梢,吁吁低叹。
辰羡在她身后看着,被这夸张的变脸惊得瞠目。
姜姮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子,朝商队首领叹息:“我们自家里出来得急,根本没带多少钱,这几乎已是全副家当,给出去,待进了城还不知要睡在哪里。您要是觉得行,就帮我们一把,若是觉得为难,我们也不强求,这就另寻出路。”
她将话说得委婉可怜,眼角眉梢尽是楚楚柔弱,噙泪低垂。
如此做派,更印证了那商队首领的猜测,是一对私奔的男女,且瞧这样子像是深宅大院里长起来不谙世事的。
看他们没带多少行李,只一辆灰旧的马车,透过半挽的车幔看进去,里头除了一件成色发旧的鹤氅,再无余物。
但凡有点子算计,也不至于就这么跑了,真当太平盛世,那么容易活吗?商队首领料定他们是再拿不出更多的钱,便将宝钞和碎银子收下,又指了指马车,道:“把这辆马车也给我们,还有里面的鹤氅。”
这马几乎不停歇地跑了五日,本就疲惫不堪,姜姮的计划是两人不能在此多停留,还要继续走,本就打算换马,但还是故作愁态地叹息一番,才无可奈何地应下。
商队首领让那两个仆役留在城外,带姜姮和辰羡入城。
进了城,见街衢两旁商肆鳞立,来往行人络绎如织,耳边尽是买卖双方在街边讨价还价的声音。
姜姮向商队首领打听过,这是平綏县,水路皆畅,通连三州,外接官道,因而商贸十分发达,官府甚至在城中设有专门的外市,专用做和胡商交易买卖。
走在路上,擦肩而过的人中不时有金发碧眼的美貌胡姬,看得姜姮十分纳罕。
他们两人用商队的公验住上邸舍后,便与他们告别。
整个一路辰羡的情绪都是低沉的,把那张脸隐在硕大的斗笠下,寡言少语。
姜姮刻意引他多说些话,让他去和堂倌交涉餐食宿住事宜。
而她自己则在客房里思索下一步路该如何走。
她身上倒是有几份籍牒和路引,都是当初崔元熙给的。一来,这些文书皆是为女子而备,辰羡根本用不了;二来,崔元熙尚没有抓住,梁潇那边情状如何也不可知,她不敢冒险擅自使用。
若想离开,只能再想办法。
她正托腮看向窗外川流不息的行人,忽听身后门吱呦一声,辰羡回来了。
他仍旧戴着斗笠,微垂着头,看不清哀乐。
姜姮想起从前的辰羡,出身尊贵,少年得志,文采斐然出口皆是锦绣,真正的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风光而得意。
与如今这个沉默寡言、哀沉低落的样子判若两人。
她心里难过,却未露出分毫,转眸冲他微笑:“辰羡,还得再劳烦你做一件事。”
辰羡抬起头,立即应声:“你说,不要与我客气。”
“让堂倌给我们备一桌酒席吧。”
姜姮亲自列了单子出来,肉糜鱼羹,菜蔬汤饭,果子糕饼,一应俱全,淅淅沥沥摆了满桌,珍馐佳肴,热雾飘香。
就摆在客房里,两人在桌前坐定,对着一桌丰盛餐食相顾沉默。
还是姜姮先开口:“辰羡,把斗笠摘下来吧。”
辰羡犹豫了片刻,依言摘下。
烛光下,他的面容依旧带着昔日清隽文秀的影子,只不过略显暗沉,风采被沧桑遮去了几分,显得素容憔悴。
姜姮心知让他走出阴影重新振作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暗自叹了口气,起身斟了两杯茶以代酒。
两人碰杯,姜姮微笑:“祝贺我们皆获新生,我已经想好下面我们该做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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