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那名恶魔（三）

费兰兹望着远处的铁门。

        连日的不眠不休也没有令他记起，那个将他封在棺椁中的罪魁祸首是谁？或许是对他充满恨意的村民，无论是谁，时隔一百多年，都应该化作尘埃了。

        昔日的教堂被夷为平地，成为如今的红蘼庄园。

        费兰兹已经没有办法在同一片土地上再找到曾今的痕迹，也许除了深埋地里的约翰。

        他没有等到女人离开的身影，但女佣却来敲响他的房门，询问他是否有时间下楼与理发师见面。

        希里为费兰兹这位客人请来了镇子上的手艺师傅，已经是相当贴心的照顾。

        理发师没有征询费兰兹的意见，刚落座，剪子果断地把长发一分为二，费兰兹没有出声阻拦。

        女佣打扫地上不要的碎发。费兰兹站在镜前，捧着仍然过腰的长发，原来理发师只是给他将杂乱的发尾剪掉了。

        费兰兹扎起发梢，欣然接受自己的第一次改变。他穿着希里的衣裤，忽然发现，原来希里的身材要比自己健硕，拉开底衬，还能再钻进一个人。

        他有了新鞋，虽然不合脚，但是有了它，他决定出门在庄园里散散心，看一看入秋后依旧盛放的蔷薇。

        残阳余晖渲染了整座红蘼山庄，费兰兹踏着青草地，回忆不起曾经在村庄里的日子，忘记同样的夕阳西下时，这里的另一个风景。他指尖抚过纯白的蔷薇花，碰见正在花丛里挥动土铲的管家。

        管家也看见费兰兹，他停下土铲，礼貌和费兰兹打招呼。

        费兰兹有语言障碍，他比划手指问管家在做什么。

        管家是位有耐心的白发老者，他看懂费兰兹的问题，微笑说：“松土。主人喜欢白色的蔷薇花，庄园为了保持花期常在，需要用心养护，经常施肥浇灌。”

        费兰兹听明白地点头。庄园偌大，花的品种却只有单一的白蔷薇，希里是真的很喜欢它。难怪夏季结束，秋初时节它们还开得如此热烈，没有一丝要凋零的迹象。

        秋风缠绵香味扫过面颊，费兰兹眺望最后一线残红落幕。管家把手里的工作做完也离开了。费兰兹折了一枝花，他还是没能等到女人的离开。大概和希里一样，也是这里的主人，兴许是希里的妻子。

        费兰兹想到这里难免有点失落，他垂下眼睑，蔷薇也垂下神色，都无精打采。

        “长发很适合你。”

        玉勾初升，费兰兹回眸，希里上衣白衬，披着黑夜和辉光站在身后看他。

        费兰兹不由自主地挽过肩头的褐发，也赞同地“嗯”声。

        希里踱步向他而来，定在身侧望去一片蔷薇丛，欣赏自己喜爱的事物，最后微偏眸说：“它们生而带刺是要保护属于自己的纯洁。”

        希里侧过身低眸注视费兰兹，“你的长相很温柔，连发丝的颜色都是温柔的。”

        他看着费兰兹泛红的耳朵，低声笑了笑，“眼睛很干净，也很纯粹，如同蔷薇花的纯洁。”

        费兰兹眼神飘然别处，摸着自己莫名发热的耳廓，退开一步。他摇头又点头。不，他不纯洁。他引来乌鸦，给村民带来灾厄。

        希里盯着费兰兹翕动的唇瓣，流露苦恼说：“抱歉，我忘记你发声的问题。”

        费兰兹最后摇了摇头，是他要抱歉才对。

        “我想起来，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希里今夜心情华蜜，许是因为客人的容貌取悦了他，他不介意手腕的镣铐，朝费兰兹摊开手掌，“写在我的手心上，你的名字，会写吗？”

        费兰兹目光落在交错的掌纹，他把束缚手腕的镣铐向后拉，指腹点在触感滑腻的手心。

        肌肤很冰冷，仿佛冬日里结冰的水面。

        希里掌心微痒，当他从棺材里抱起这具温暖的尸体，他明白，他们之间不是同族的关系。年轻人拥有着他没有资格拥有的温度，他不喜欢银的灼烧，却喜欢费兰兹身上的滚烫，像是有一颗心在跳动。

        “费兰兹。”希里眼中含笑念一遍，他觉得有趣：“还有吗？”

        费兰兹晃了晃脑袋。

        希里在这双清澈见底的眼眸里，知道明天应该做些怎样的安排。生活在这个世界，交流沟通是必要的，何况，他也很喜欢和眼前的客人说说话。

        翌日，风和日丽，红蘼庄园的天空也和昨日一样蔚蓝。

        费兰兹没有在庄园的蔷薇丛里找到管家忙碌的身影，反倒是清闲的自己被庄园的主人安排得明明白白。是的，希里为他在镇子上找来了一位老师。

        老师人到中年，仪容装束十分讲究，里里外外都透着整洁，是管家亲自跑小镇请来的，也是按照希里昨夜的要求。

        管家把教学的地方设在花园中，主人小时候常常喝下午茶的地方，此处花丛环绕，果树遮阴，远方还有马车经过和更迭的金色麦浪，没有喧嚣声，在凉秋的时节也不炎热枯燥。

        老师叫恩迪亚。

        恩迪亚有幸可以接受庄园主人的邀请，他起初见到管家，以为教导的对象是年幼的孩子，后来听闻是患有先天性语言障碍的大人，他委实一惊，甚至感到惶恐，他担心自己能力有限，无法胜任这份工作，或是担待不起这份责任。

        幸而聪明认真的费兰兹，给了恩迪亚十足的信心。

        费兰兹进步飞速，恩迪亚时常端着红蘼庄园盛情款待的红茶感叹，感叹费兰兹天赋异禀。

        希里摇晃酒杯，在听完管家白日里的汇报后，嘲讽地哼声笑起来。

        客厅的壁炉燃烧柴火，冰冷的家具也开始变得有些人气。费兰兹顶着头发湿漉漉地进来时，一团暖流席卷全身。他听见希里的笑声，湿发裹着头巾，探头探脑地问：“先生，您在笑什么？”

        希里上衣仍旧是荷叶褶的白衬，唇瓣沾有些红液，他用手巾抹了唇，洋着笑说：“恩迪亚夸你是百年难遇的天才。”

        费兰兹显得有些窘迫，他擦拭发尾企图分散这种情绪，轻声回说：“您知道我不是。”

        费兰兹认为希里在拿他打趣，希里还是那般笑着，把脏掉的手巾交给管家，对费兰兹说：“不，你确实是百年难遇。”

        希里目光打量，发梢滴落的水珠润湿了他的衬衫，穿在费兰兹的上身几近透明。他敛起笑容，正经说：“让女佣帮助你擦干头发吧。”

        管家没有给费兰兹同意或是拒绝的机会，闻声离开客厅，把附近忙碌的女佣召来伺候。

        希里看着费兰兹，问起关于费兰兹新衣服的事，不满说：“那店里的裁缝是怎么回事？已经过去十日，无论如何也该有一套做好的新衣服送来了。”

        管家俯身，解释说：“明日老仆再去催催。”

        希里显然不悦，没再多言一句，只安静地端详起费兰兹。费兰兹感受到目光，转眸看向他露了笑。

        温暖的客厅，温柔的笑意，希里被费兰兹的笑晃了眼，心神有些恍惚无措。

        女佣在用篦子为费兰兹整理微微起结的长发，费兰兹受力稍微朝后仰颈，还不明白发生什么事，希里沉声对女佣呵斥：“滚出去！”

        女佣握着篦子的手被突如其来的怒火惊得颤抖，跪在地上磕头，管家见势把女佣扶起送出客厅。

        费兰兹也莫名胆颤一下，犹豫是不是也随管家离开，留给希里独处的空间。希里坐到他的身旁，竟然衔过起结的发丝，缓慢地一点点解开。

        费兰兹不明白地看着男人。

        男人只是抱歉地和他说：“女佣笨手笨脚，有没有弄疼你。”

        “没有，先生。”费兰兹感到意外。

        希里挽起柔顺的发，眸光凝结在费兰兹洁白的颈侧，柔美的弧线从耳畔一直延伸到肩膀，他对涌动的血脉清晰可见，那是他心底对欲望最原始的渴求。

        “委屈客人这些时日穿着我的衣服了，看起来非常的不适合。”希里语气轻松，似乎忘记刚刚还闹起的脾气。

        费兰兹笑容纯善，态度真挚：“不委屈，先生您对我非常的好。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报答您的恩情，因为我只剩自己，再没其他可以拿得出手的了。如果您这还缺佣人，我愿意留下替您工作作为报偿。”

        希里沉默片刻，他把发都攥在手中扎成一捆，略有思索地说：“红蘼庄园不缺佣人。”

        费兰兹面露愁容，回身睹见希里正在往酒杯里倒上半杯红酒。希里长指夹端杯脚，眼神看了看费兰兹。费兰兹双手挡在身前，摇头称自己不会喝酒。

        希里抿着杯沿，嘴角延出笑。

        他小抿一口，品着滋味，“不急，你可以再想想。”

        而后的一连几日，希里和费兰兹默契般，没再提关于报偿的事。费兰兹又在庄园里遇见挥铲的管家，他忘不掉初秋的那抹热烈，失礼地问起了这困扰他的事。

        管家拿出手巾擦拭额面的浮汗，借此休息了会儿，也顺便回答费兰兹的问题。

        “您误解了。她只是主人的情人，已经在当天回到小镇，嫁去别的镇子上了，以后不会再来拜访庄园。”

        费兰兹颇为讶然，那份失落也随之逐渐平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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