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血色笑容（四）

费兰兹中午到院子晾衣服，风很小，还有些闷。他不舒服地仰首望向远处的天际，白云下缥缈着烟色，光线比昨日要黯淡，疑似准备下雨了。

        阳光下的瑟里妮让费兰兹感到失望，它不应该是这样的风景，仿佛被一层黑色纱网遮蔽，没有露出属于它真正的样子。

        他的生活习性在红蘼庄园时就养成，喜欢在室外默读，享受空气经过面颊耳畔的每一分一秒。下午茶的时间到了，他煮了新的红茶，用早晨农夫送来的新鲜水果做了点在庄园学会的点心。他觉得今天如何也不能缺少任何一件消遣的东西，包括他默默记在脑海里的景色，那幅关于芙洛拉的花园的画。

        威廉和艾琳娜都是细心的人，画板和画架以及颜料事先都准备好了，仿佛未卜先知。费兰兹调着颜色，把内心深处的芙洛拉画出来。他正冥思苦想，门外就传来了动静。

        费兰兹刚夸赞的威廉先生，此刻出现在大门外，已经朝他走来。

        威廉披着褶皱斗篷，礼貌地笑说：“房子住的还习惯吗？费兰兹先生。“

        “请坐，茶水和点心都是刚做的。”费兰兹手执蘸了颜料的画笔，站在画架后涂抹着，抬眸对视说：“吃用物品的准备已经非常细心周到了，多谢您和夫人的照顾。”

        威廉的性子热情好客，希里是这么在费兰兹面前评价的。

        “只是小事，您在画什么？”威廉也不和费兰兹客气，他落座给自己倒了杯冒热气的红茶，“希里呢？竟然没有在下午茶这么享受的时间陪着自己的爱人。他在屋子里吗？我乐谱上想向他请教，昨天没来是担心打扰你们休息，毕竟长途跋涉那么久，是需要足够的睡眠补充精力的。“

        费兰兹将白颜料打在蓝色上，给人对待作画神情专注的错觉，事实上正泰然自若地撒起谎，“先生出门了，晚上才回来，您的事情着急吗？“

        “这样，”威廉不好意思追问原因，想要探讨音乐的兴致突然变得索然无味了，“不急，离演奏会还有十日，时间上是足够的。”

        “曾听先生提过您在钢琴上的造诣，我是初学者，琴键上只会简单的乐谱，恐怕帮不上您的忙。您尽地主之谊，却还让您干等实在是抱歉。“费兰兹语气诚恳，态度真挚地说：”不如您先去忙，等先生回来了，我和先生亲自登门。“

        威廉目前最主要的就是筹办演奏会，场地处于布置阶段，乐队还在路上，其余的杂事都有聘请的助理协助，唯一需要他亲力亲为解决的就是乐谱，在希里到达小镇的前几日，他为了此事一直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看见希里的出现就像看见了救星，如果不能答疑解惑，即便是提出几点建议也非常不错了。

        威廉品茶，偶感不能再这样下去，平心静气说：“那就先坐会，回去翻看乐谱会心情焦躁，更不利于工作。“

        费兰兹手忙着，面上笑了笑，垂眸专心绘画，“您适才不是问我在画什么吗？昨夜我和先生去参观了芙洛拉的花园，那里的景色确实美不胜收，令我惊叹。“

        “夜里去的？“威廉才想起要摘掉帽子，他把它搁桌面，有些可惜地说：“晚上的花园太漆黑了，属于芙洛拉的真正美貌没有展现出来，你们应该白天去的。不过，“他仰面眺目，摇摇头，”最近上帝的脸色不太好。“

        “是吗？可能是要下雨的缘故。”费兰兹略显随意地说，于他而言，白天黑夜其实都是一样。

        威廉是这里的住户，当然知道真正的原因，他向费兰兹解释，“是对岸上游的工厂在排放黑气，自从工人妥协，这样的情况日渐严重，小镇也逃不掉。”

        费兰兹这才仰颈看了会天空，仿佛又嗅到刚下火车时迎面而来的工业味。

        “以前出行用的是马车，路途远不方便，现在火车省了不少麻烦，“费兰兹想起和亚摩斯去镇子买酒，那种物是人非的感觉再上心头，颇有些感慨地说：“有利也有弊。”

        威廉赞成地点头，他吃完费兰兹亲手烹煮的红茶和点心，抽出随身携带的手帕擦手，起身走到画板后，和正画画的人并肩站着。他落在画板的眸光先是惊讶，然后不可置信地说：“您的这幅画画得非常仔细，花园铺就的石子路错综复杂，曲折在您的笔下却一一对应了正确的位置，花园偏处的屋子是打理花草的农夫存放工具的地方，您连屋外堆砌的几个石碓也如数添到画中，天色选的还是白昼。“

        他仔细端详颜料的每一笔，尽管画功一般，里面的景物却非常细致，“虽然冒昧，但是着实匪夷所思。您应该是第一次来芙洛拉，还是在视线模糊的夜晚，能按照真实的景象刻画出百分之九十可谓是记忆力超群了。“

        “过奖了，威廉先生。”费兰兹调出一抹荧光，点在花团间，“第一眼我就被它迷住了，想大致走一遍回来画幅画，所以比较注意周围的景物。如您所说的将花园复刻出了九十的程度，这评价太高了，也太夸张。”

        “我也觉得十分夸张，可事实就是如此。“费兰兹的举动令威廉好奇，他不明白笔下的这一点，“它是什么意思？“

        “萤火虫。”费兰兹回答得理所当然。

        威廉有意思地笑说：“飞舞在阳光下的萤火虫？”

        “是的。”如同那夜跑动时忽明忽暗的煤油灯，费兰兹认为，它才是画的主角，他还要继续补充颜料，“它，和日光中的芙洛拉像吗？”

        费兰兹看了威廉一眼。

        “像，像极了。”威廉不吝啬地赞扬，奇妙的一切能使创作者产生兴趣的共鸣，就像一首曲子里出现某两个不融洽的音符，分明曲调怪异但又弹奏出了分外的妙不可言。它不符合常理又超乎了常理，在某种程度上被它们的主人赋予了存在的意义，说不清的意义，“费兰兹先生也是一位极具奇思妙想的创作者。“

        “我无缘见过萤火虫在太阳下发光的样子，它们的宿命就是在暗夜里燃烧生命。”

        “称不上是奇思妙想，不过是内心作祟，觉得它就该这样。“费兰兹目露狠色，挥笔抹红了天际，萤火虫就在残红的衬托中愈发夺目，“还是暮霭沉沉的景色迷人，太过强烈的光是会刺伤脆弱的肌肤的。“

        威廉盯着萤火虫出了神，瞳孔被调色盘泼了一道艳丽的红色，眼眸里的一点微光似乎越来越明亮，他鬼使神差地感叹，“也许它知道，夜幕降临才是属于它最动人的时刻。美丽的生物都有这样的本能，所以您不必为此感到伤怀，您看它现在多么绚丽，天边的霞晖也不及它半分。“

        费兰兹满意甚至是骄傲地笑出声，很轻，犹如猫叫的音量，他迈开步子侧身望了望希里的卧室，违背世间真理永远向死而生的怪物很美，美到只一眼就使他着迷深陷。

        “威廉先生的话很有道理。”

        ”是您的画确实给了我一种很优美的感受，渺小的萤火虫在您的画中胜于大自然的晚霞。“威廉多看了几眼费兰兹的作品，走去桌边拿起帽子，说：”今日一趟虽然没有见到希里，有幸见您这幅画那也值得了。“

        “您的赞扬过火了，业余爱好而已。“费兰兹搁了画笔，打算送一送客人。

        威廉的黑色礼帽刚戴好，那头门口传来马啸把院子里隐蔽的乌鸦惊得嘶鸣腾飞，威廉完全不知道这座别墅里还有黑东西，也被突如其来吓得发抖，回头见原本栖息在尖顶的乌鸦掠过树梢，展翅的黑影闪过面庞，他神情骤然严肃，“怎么会有乌鸦？看来这里是过于阴森需要改头换面了。”

        费兰兹还没说话，威廉又说：“您怎么不告诉我这件事，它们都是不祥的东西，可能是院子的问题，尽管收拾了狂长的野草，还是太荒凉了，必须添些花花草草驱赶这股不好的氛围。”

        “没关系，太麻烦了。“费兰兹偏眸看威廉还在查看房顶，他冷漠地睨着人，语气还是温和有度，“它们很安静并不吵闹，不会打扰到先生休息，大可不必兴师动众，费钱费时。”

        “不行，我知道您在跟我客气，没有人喜欢居住在有乌鸦的地方。”威廉似是记起什么，他问说：“伊莎呢，伊莎去哪了？我有事吩咐她。”

        “我把伊莎辞退了，就在昨日。”

        威廉眼神疑惑地看着费兰兹，“辞退，她是哪里做得不够好吗？不过没关系，我也只是看在恩迪亚的份上才聘请了她，费兰兹先生不满意，我再另请一位。”

        “很抱歉威廉先生，这件事没有及时告知您。”

        “一件小事而已，聘请仆妇是出于方便您和希里的日常起居，主人家不满意当然要辞退，这是非常明智的决定。”威廉脚步后退，直到爬满常青藤的边缘围栏，他拿手帕裹手抓住一根围栏，踩着水泥墩站到更高的位置，可惜还是看不见房顶的平面，他保持伸脖子的姿势说：“不知道这些东西有没有在顶端筑巢，它们都很喜欢安静的地方，这里正好很久没人住了。”

        费兰兹没有仰头看威廉说话，外面的常青藤攀过围栏的尖刺钻到了院子，朝房屋蓄势待发。他绕过它们说：“我不怕灾厄，也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如果要重新打理这，我建议种点迷迭香和风铃草。我记得芙洛拉的花园里有正盛的迷迭香，可以移植，风铃草现在可以播下花种，夏天的时候就开了。“

        “您喜欢迷迭香和风铃草？“威廉问。

        “还有白残花。”

        “我也十分喜欢。种花的事需要找负责花园的农夫，明日他们过来，相信我的办事能力。”威廉信誓旦旦地跳下水泥墩，迈步要离开了，正面走来的恩迪亚却将他拦下。

        恩迪亚庆幸威廉也在别墅。

        费兰兹发现车夫的着装很正式，和在红蘼庄园时候的衣着一模一样。他抬手腕才意识到先生送他的腕表在火车爆炸时摔碎了，恩迪亚提早到了别墅，一定是有事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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