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我依旧谨慎，绕过两条街巷，一路上都没敢半点停留。

        按照先前信纸上的交代，我们在街角处找到一个不起眼的当铺，掌柜只是从窗柜里抬头朝我们看了一眼，神色随意，只伸手指了指后面，复又低下头去：“从后门出去。”

        谢过掌柜后，我们快步从后门绕了出去，这小门连着一个隐蔽荒芜的小巷子，刚转进去，便瞧见一辆普通的马车停在那。

        马车上坐着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见我们过去，忙跳下车，朝我们扬起笑脸，抬手指着马车里示意道：“七爷在车上。”

        我一怔，没想到他会亲自过来。

        犹豫间伸手碰向车帘，里头忽然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来，将我一把拉了上去。

        待我坐定，一身天青色长衫的李瑜正坐在我面前，悠悠打着扇子，一双笑眼带着戏谑：“怎么感觉我倒是像抢亲的——”

        我抬手向他行了大礼，真诚道：“多谢七皇子相助。”

        他摇了摇扇子，朝我清浅一笑：“不要谢我，谢你自己。我不过是举手之劳。”

        我看着他的眼睛，格外清澈而高远，仿佛被水洗过一样。

        那日他也是用这样清澈而平和的眼睛看着我。

        我忘不了那段时日，每天活在窒息般的绝望里的痛苦。

        每日每刻，许淑妃的脸如同梦魇一般出现在我脑海里，我一闭眼，就能看见那张鲜妍动人的脸顷刻变成一堆白骨，她还叫我想起像花一样枯萎下去的皇后，也想起宫里那些无名无姓在深宫中了却残生的宫妃，她们那样安静的绝望，一点点陷入权势的漩涡，被吃干抹尽，骸骨不剩。

        但那时七皇子却径直走到我面前，他问我：“范绮，你想不想去看看红墙碧瓦、高门大户外面的世界？”

        他大概看见我眼底的渴望，只是看着我认真地说了一句：“好好活下去，我会救你出去。”

        这句话于我而言无疑是将死之人面前的一根浮木。

        我几乎是立刻抱住了。

        我开始有了渴望，我开始想逃离这里，逃离那些明争暗斗、假仁假义，逃离权势的漩涡中心，将那些家仇国恨、尔虞我诈远远的甩在后面。

        之后回到京城，我便开始避开李瑾耳目，与李瑜暗中书信往来，着手计划这场逃离。

        我有料想到李瑾不会那么容易放过我，他于我大概有些情意，但那不过是因曾同行一段路，生出一场镜花水月的错觉来，一旦掀开背后血淋淋的本质，他便会主动退却。

        只是这么多变故，让我唯一猜不透的却是李瑜。

        我这样想着，目光不由落到他身上。他正将慵懒地靠在软垫上，目光投向窗外，日光透过层层窗格落在他脸上，显得如林间高士般清远恬淡。

        这么多年来，我见过无数的勋贵大族的子弟，有人看似清高廉洁，实则沽名钓誉，有人故作曲高和寡，实则背地大肆敛财、穷奢极欲，也有人成日钻营媚上逢迎，只为求得那顶上的乌纱帽不掉。

        而李瑜与他们全然不同，我看得出他是真的丝毫不在意那些虚名与利。

        但是他又为何会帮我？

        同行一路这般久，我看出他对我无所图，也无半点逾礼之举。就好像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只是顺手而为。

        他捕捉到我的目光，忽然含笑看向我：“我脸上有什么吗？”

        我有些被抓包的尴尬，忙垂下目光：“我在想，是不是太麻烦七皇子了？本来也该明年开春再去封地的……”

        他摇头一笑，才正色跟我道：“你看我们这些加封了一堆公爵伯位，哪个是真的有实权的？有了四皇子前车之鉴，圣上如今愈发多疑，我们这些皇子久在京中，也只会逐渐成为眼中钉，我如今提前走，只怕圣上还心里松快些。“

        我听闻心下不由一跳，旋即升起些兔死狐悲的黯然，这皇家果真是先君后父，半点人伦常情都化作利刀，随时悬在头上。

        “倒是你，可想过到哪儿落脚？”他忽然话锋一转，看向我。

        我点头道：“七皇子此行应当会先经过姑苏，我儿时在那呆过几年，风土人情都熟悉，想来躲过前几年风头也好，在那儿租个小院，跟月桂一起做些活计也能谋生。”

        他看着我，又想到什么问道：“你不想随我先去湖州见过你家人？”

        我闻之神色一淡，散了几分笑意：“先暂时不见面的好——”

        他看我一眼，便知我不愿再谈，也不再追问，反而收了扇，拿着扇头照手一敲：“那我便也提个要求——”

        “以后莫要再叫我七皇子。”他悠然看着我笑道：“若你心里当我是半个朋友，叫我表字璟明便好。”

        我看着他的神情，不由心下松快起来，也展颜坦然一笑，朝他抱拳作了一揖：“改日定当好酒好菜招待璟明兄。”

        两人相视一笑，一直紧张沉重的氛围这也才消散了几分。

        这天夜里，城东鞭炮齐鸣、锣鼓喧天，而城西一辆不起眼的小车从后门悄悄进了七皇子的府邸。

        “暂且先在此躲上几日，”李瑜引我迈过一进门，嘱咐道，“等那边放松警惕，我们再出城。”

        我皱起眉：“为何不能马上走？”

        如今，李瑾那边只怕已经洞房花烛，此时不走，等到他察觉后，只怕就来不及。

        我不担心自己，却害怕累及李瑜。

        他摇头，目光落向门外，沉声道：“只怕太子此时已经发现了。”

        很快家丁来报，说现在京城四个大门以及两个渡口均增派了兵将，只说是太子府大婚当日府上跑了两个侍妾，两人利欲熏心，一时卷走许多名贵珠宝。

        如今太子拿了搜查令，在满京城的各个宅子里到处搜人，阵仗闹得极大。

        家丁说着话，递上来一份寻人启事。

        李瑜挥手屏退众下人，我这才从屏风后转出来，看向李瑜将那张纸铺在桌上，上面落着“重金悬赏”四个大字下，只画了月桂的模样，而后面写着：太子府两侍妾携重金私逃出府，若有发现，悬赏千两。

        我皱起眉，心下忧思蔓延开来，思索半晌，打定主意：“若是被发现，我一人承担所有，一切与你无——”

        他摇头打断我，目光平和：“不必多虑，我会带你离开。”

        只是没想到的是，太子搜查的阵仗会如此大，连夜查了好十几户人家，一时间，这些人家怨声载道，有苦不能言，心里只骂，太子这侍妾怕不是偷了传国玉玺，居然能劳费这新郎官放着洞房花烛夜不管就出来抓人。

        更何况区区两个小妾，怎么就到了要封锁京城城门找人的地步？

        我跟月桂在七皇子的府邸里悄无声息地过了几日。

        我没料到，李瑾会找上门来。

        此时，七皇子主院里，李瑾带着几个亲军破门而入，立在正在喝酒的李瑜面前。

        他此刻面容阴沉，眼里带着掩盖不住的戾气：“人是不是在你这儿？”

        李瑜好像听了什么很荒谬的事，看向太子：“什么人？噢——皇兄是说那两个侍妾？”

        他摇头一笑：“皇兄这是急疯了？贵府里走丢的侍妾，怎么会到我的府上？”他说着，还给他倒了杯酒，示意他坐下。

        李瑾沉着脸，只是盯着他看，似乎想看出什么端倪。

        这时，五六个穿着紫色纱衣的妖媚女子鱼贯而入，在屋内站定。

        他对李瑜笑道：“最近新得了几个舞姬，编了一支舞，皇兄不如一起同享。”

        李瑾收回视线，在那几个貌美舞姬的脸上看了一圈，忽然起身走上前去：“七弟不是快要去封地了？怎还有如此闲情赏舞？”

        李瑜神色惬意身子歪在旁边，仰头就着酒壶大饮一口，一副纵情声色的样子道：“就是要走了，才抓紧把京城这些风花雪月再赏个遍。”

        “那不介意本王在府里搜查一遍吧？”李瑾眯了眯眼，看向他，“我家那侍妾，偷的东西可不是一般贵重。七弟这醉生梦死可能不知道，可万一底下下人见财眼开，将那些污糟的小人包庇下来，那可是隐患。”

        李瑜耸耸肩，做了个轻便的手势：“皇兄把亲军都带进来了，弟弟可不敢说不。”

        李瑾朝身旁几个亲军点了头。几个侍从抱拳应了声，又朝李瑜躬身行了礼，这才转身出去了。

        李瑜也没再管他，只朝几个舞姬挥了挥手，便闭上眼，听着丝竹琴乐应声响起。

        舞姬随乐起舞，身姿妖娆而灵动，手上的绸缎也如同灵活的蛇一般随着韵律抖动起来，将屋内的视线遮盖了大半。

        李瑾慢慢走到舞姬的中间，忽然停在一个美人面前，抓着她的腕，抬手一把扯下她的面纱，看清面庞后又失望的松开了手。

        周围的几个舞姬依旧没停，只是绕着李瑾转身舞动，极尽勾引。

        被他刚刚抓住的那个美人又凑上前，朝他挑逗一笑，妖妖娆娆贴过来：“大～人～”

        “皇兄若是看中小弟这几个舞姬，小弟便忍痛割爱，让皇兄挑几个带回去。”李瑜端着酒樽，神色充满戏谑。

        李瑾脸色瞬间冷下去，不耐烦一把推开那舞姬，在室内来回踱步了几圈，神色由最初的隐怒到后面的失落，几乎魂不守舍。

        不到一炷香，几个侍从搜查回来，朝李瑾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找到。”

        李瑾垂在两侧的手握紧，忽然深吸一口气，也没看李瑜，转身跌跌撞撞的走了出去。

        门关上后，我站在暗室中，才长舒了口气。

        第六日，京城的外城大门依旧封锁，城中对太子的指责抱怨与日俱增，没多久，弹劾太子滥用私权的折子便立刻上到了圣上面前。太子因此被削了京职，最终，还是一封旨意下来，开了城门。

        第七日，到了李瑜出发前往封地的日子。我早早收拾好东西，谨慎起见，还穿了李瑜府上的丫鬟服饰，才跟着车马队伍后面出了内城。

        到了外城，有宫里的内侍已经立在那里等候，手上拿着圣旨，代圣上宣读送行词。

        而我低着头跟在队伍后面。

        看着城门在眼前越来越近，我心跳如擂鼓。

        只是余光刚往旁边一撇，忽然心整个悬起来，李瑾正从旁边的马车上下来，身后跟着一身玫红宫装，带着面纱的丽华夫人。

        丽华夫人同他贴得很近，似乎凑在耳边说些什么话。话语间，他忽然朝我的方向看过来。

        旁边有几个家丁走到我旁边，整理着马车上绑着的物件，刚巧挡住他的视线。

        我几乎屏住呼吸，不敢再随意乱动。

        李瑜下了马车迎上去：“皇兄——”

        两人客套着说了些话，李瑾的目光依旧在队伍上逡巡。

        队伍到了出发的点，前面的内侍敲起了梆子，七皇子朝李瑾作了揖，便转身上了马车：“走吧。”

        我低头混在队伍中间，跟着快步出去了。

        经过李瑾一行人的时候，余光看见他整个人忽然无力地弓腰蹲了下去，肩膀微微耸动。

        我收回视线，迈出了城门。身后嘈杂一片，家丁的呼喊声、马车车轮声、行人说话声、商贩的叫卖声。

        城门一关，便尽数将一切留在了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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