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浓云暗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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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末,天头见不着阳光。
昨夜阴雨密布,浓稠稠漫天竟是一滴雨都不见,风里带着水汽,吹得好一股冷湿。
同歌舞升平的西市不同,泽都南面都是官僚大臣居所,舞文弄墨搬弄风云的地方,连道旁的枯树枝都扬着权利的意味。
道口外才是百姓居所,同那些白墙灰檐不同,这边富有烟火气息,中间一道丈把宽的石板路,有序分割两片区域。
偶有食肆柴火烟香飘去,都要被那边严肃气氛散开。
若不是南城叠檐之中,到饭点还能见三两缕精致炊烟,道这边的人家都当朝中大臣不爱吃饭。
大历有个奇特的习俗,喜好冷食,热腾米饭出笼来浇上一碗凉茶,浮着两三点清油鸡肉沫子,就是一顿早饭。
裴晏看得胃疼。
且不说今日一派浓云蔽天,秋风带着钻骨子的冷劲儿,连路边的干巴巴的枯树干都在叫嚣着寒冬将临。
此景此情,再来一碗冷彻肺腑的茶饭,怎一个凄惨了得。
裴晏缓缓呼出一口要醒未醒的酒气,捂着肚子艰难笑笑,昨夜他已经喝过太多水了,由里到外浸了个遍,这会是一滴都喝不进去了。
“大伯,劳烦帮我热一道吧。”
他朝那位在摊前忙活的老伯热情笑了笑,却换来对方满脸惊恐。
“哎呀小公子哎,您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裴晏:?
他不解之余探头瞧瞧,那灶肚里柴火被烧得噼啪作响,暖烘烘一片,热个汤饭不是什么很过分的请求吧?
老伯见这小公子眼神不住地往自己摊前瞟,更加慌张起来。
他试探问:“公子,您是不是……昨夜喝大了?”
裴晏想想自己满肚子用作解药的水,苦叹声:“没喝大,喝多了。”
老伯这才四下瞟了瞟,搓着围兜悄悄踱过来,紧张到:“咱这地界,可不兴说热食,公子我看您也是富贵人家出生,便,便请家去吧,别为难我。”
裴晏做了好大一个匪夷所思的表情,才问:“何事为难?”
老伯紧张更甚,言语间焦急起来连动作也带了些不客气,已是预备着赶人走的姿态,未等开口,黑影笼上了桌板。
又是一个华服少年,眉目凛冽,腰跨大刀,神色冰凉。
即便他没说话,横刀往那一站也让人看得心慌。
老伯只当今日开业不大吉,迎面撞了两尊小瘟神,这下进退也不是。一张脸五官全皱巴在一处,瞧起来尤为苦笑不得。
“哎呦,小本生意啊公子,小本生意,求求您给条活路吧。”
这老伯说着说着不算,竟是扶着板凳就要跪,不料膝盖弯到一半被人扶住。
季平辉将人拉起来,目光尤为怪异地看着裴晏,“公子莫要欺负老人家了。”
裴晏满心好大一个莫了名又奇了妙,热个饭就欺负人了吗,又不是没付账。
他要生气了,这季平辉是怎么回事?
“说些我能听懂的东西,我怎么了,吃顿热饭不行?”
老伯又疑又怕,顾不得自己还被人扯着,往前行了几步,低声问:“公子你是当真不知?”
他说好又好好将这名俊朗少年看了一遍,这位公子身上虽然没什么华丽事物,但打扮是大历风格,言行举止也是本朝行事。
却听到这句话后,眉头蹙得更厉害了。
冷意加饥饿交错着冲击神经,裴晏没那精神打哑谜了,他抬眸认真看了看季平辉,再转过来面向老伯。
“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若是我说错了什么,冒犯了什么,老人家不要怪罪,有什么话直说就好。”
季平辉松开手,老伯顺势在桌前坐下来,极力压低声音。
“本朝百姓,秋冬不进热食,这是规矩。”老伯想了想又道:“看您是世家公子,想来今日也是出来闲逛,您不知道,我们百姓若吃了热汤热饭,那是要被罚的。”
他说完,又小心翼翼地瞟了眼一旁的季平辉。
“过了秋冬就好。”
裴晏看他这幅小心作态,心中生出股无名来,“谁定下的这个规矩,我怎么不知道?”
他没了常用的那温润调子,反而眉眼都严肃起来。
民以食为天,这不管在哪个时代都是铁律,秋冬季节寒冷,只靠冷烟淡食这日子再怎么过?
想起登基前面那起子朝中老臣说起过,如今无甚天灾,也没有什么人祸,大历朝里里外外到了一个十分平稳的点。
宫内,乃至昨夜的意名居,都有精致热菜。
君轻民贵的道理,裴晏还是学了很多年的。
他这么想着,神色越发阴沉起来,鸦色睫毛缓缓盖下,遮住眸中大半光彩。
面前一老一少陷入沉默,裴晏语气不善:“哪个狗东西规定的?”
纤白单薄的少年,黑色瞳孔如琉璃,蕴着将到的薄怒,“我弄死他。”
裴晏第一次察觉到可以使用皇帝这个身份做些什么,如果不是季平辉开了口的话。
“你……先帝。”
裴晏:……
他有足够理由相信,季平辉及时收口的那句话是:你老爹。
亦或是:你那个没心没肺,放置百姓于水火,从不考虑百姓生死的,爹。
裴晏默默苦笑着扶额,一坏坏一窝。
他默然半晌,才沉吟道:“我早知道了,大伯你去忙吧,我没问题了。”
老伯仍是不放心,他隔着大半个泽都,往宫禁方向忘了忘,仔细道:“公子,我这都是小本生意刚好够养家糊口的,您是富贵人家,可千万……”
“我明白。”裴晏为表诚意,大大方方执箸吃了起来。
“细说来听听。”他把汤饭咽下去,朝季平辉问。
“您出生之时,天降异火是为不详,先帝勃然大怒。”
“大怒,然后呢?”裴晏取出布巾来擦了擦嘴,慢慢地补充道:“所以认为是天罚,所以得做点什么补救,便下旨每逢我生辰秋至冬来,民间禁食热餐。”
季平辉听过之后,原先怪异的神色消散了几分,仍留着疑惑。
裴晏看在眼里,心说果然如此。
书里原身很少出宫做什么,也鲜少描述宫外场景,即便有,大多都是官宦人家的事。
鲜见平民食肆,且原身虽喜玩弄人心,但在大权收拢之后立行良政,他说不上是一个好人,但可以说是一个好皇帝。
即便如此,仍是不得民心,只说因为早年一道旨。
裴晏没想到能荒唐至此。
“你信不信,我能改,而且不止这一点,所有不合理的地方,我都能改。”
总归要在这个位置上呆到死遁那天,若是占了身份的便利,仍旧尸位素餐就很说不过去。
况且,世间之不公不正十之八九,但总有的人见着了就不能当看不见,裴晏就是这样的人。
灰茫茫一片天终究没落下雨来,不知何时被撕开道口子,虚虚渺渺漏进光,直视会觉得晃眼。
食肆依旧散着冷气,不知怎么的,季平辉朝新帝点了头。
纵使这个肯定中仍带着些迷茫,裴晏也十分受用。
他朝老伯方才敬畏的地方看去,泽都富贵香,城池叠檐千万层,亭阁伟阔间常年涌着一薄淡烟云,是人间历久弥新的愁。
瞧不到的地方琉璃金瓦璀璨,宫砖飞龙舞凤,牡丹富贵,有此一辉煌,乃万民所向。
皇宫是一如既往的静。
晨间出了薄阳,无奈宫墙深深,明光铮亮暖不起这些古旧砖墙。
太后寝宫豢养了许多脆鸣喜人的赤喙珍珠雀,金贵鸟笼尽是悠转轻啼。
“之后呢?”
章芷柔披着件雪白狐裘细软容貌拥着她高贵精致的脸,时光在她脸上只留下了温柔的雕刻,加上鲜少有甚夸张表情,皮肤如少女紧致。
荣翠捧着茶盘立于一旁,恭敬低首道:“之后陛下便去了王朗大宅,是从角门后面翻墙进去的。他身边那个内宦是有些本事,昨夜清了不少您派去探查的人。”
她微微抬眼去观察章芷柔的神色,接着说:“都是一刀毙命。”
太后艳丽的手指抚着衣襟上那颗南红珠子,接着问:“摄政王呢?”
翠荣不禁想起那日自己的窘态,当下听见这称号,腰弯如垂柳。
“陛下进去不久后,摄政王爷也来了,没急着进府去”
忽起了凉风,吹散一院浓香。
雪云宫满栽桂树,温暖时节总不见花清冷得很,每岁到秋冬深寒才见花意,远远望去一派金云富贵香烈味浓。
阖宫上下都当这位太后喜香如命,却不见无人时章芷柔迎着满院馥郁,深深皱眉,随后疲累地吩咐:“去告诉他,工部侍郎留不得了。”
“哎。”
“近来陛下同摄政王过于亲密了些,让他该做什么就去做。”
“奴才这就去。”
翠荣谨小慎微地应下,那日暖阁因为自己疏漏怀了娘娘大事,她很是担惊受怕了许多天,却从没被质问过,她已是感念万分。
服侍太后多年,她每次领命去见那个人,翠荣都要心惊胆战一番,这次也不例外。
她全身心忠于太后,更加希望王朗宅院里今日闹出什么事来。
新皇首次朝会在即,泽都今日好赖要下场雨来,那工部侍郎府上就得先开始热闹。
王朗身为家主,带头跪在正厅,乌压压仆从丫鬟俯首一地。
被酒气腌入味的王少爷立于他老爹前面,脖子上横把大刀,这次终于知道了何为怕。
胸肺中酒嗝憋了大半晌不得发泄,将他那张奇脸憋出了酱紫色。
他努力回想昨夜前后始末,愣是没明白,他怎么把新帝绑回家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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