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终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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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千佛抵达松冷街时,晏知悟已经带着几位长于时疫的大夫先一步到达了。
由于从瘟死病人血液中提炼的疫毒太过猛烈,几乎药石无灵,只能依靠针砭和按跷之法进行救治。
然而收效也甚微。
常千佛赶到时,中了瘟毒的老弱妇孺已死去四中有三,众人奋力挽救,最后也只救活了一十三人。
且部分中毒至深,即便侥幸存活下来,日后也将留下后症。
常千佛望着遍地尸首,沉默良久。转身朝怀仁堂走去。
双肩垮下,高大的身影仿佛矮了许多,充满了落寞与颓唐之气。
一个女大夫刚刚救治一个五六岁的幼童无效,眼看着孩子在自己面前失去生命迹象,呼吸停止,实在忍受不住,转身掩面痛哭起来。
一个老大夫走过去,想要劝住她,一语未发,自己也哭出声来。
众人纷纷低下头去抹泪。
最后是晏知悟站了出来,说道:“大家伙都回去吧。打起精神来,好好休整一晚,明儿还要上疫区呢……这还不是尽头。”
众位大夫这才抹去眼泪,相互安慰打气,背着药箱往回走。
金乌西沉,倦鸟归林。
满城都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下,而今年的蝉却叫得格外早,格外欢畅。
一声声刺耳绵长,叫人心烦。
常千佛头发衣衫全部汗湿,解衣将自己泡在整桶热水之中,潜于水下,直至一口气将尽,方才浮出水面,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来。
他特意让心杨多加了热水,过热的水汽如云雾升腾,缭缭绕绕,充斥整个房间,裹身不去,将他又蒸出一身淋漓大汗来。
濯去从松冷街带回的一身死亡霉烂气息,心头郁积也随着这场淋漓畅快的大汗排去不少。
却依旧是少有的低落。
安缇如在正厅侯着,见常千佛出来,上前将情形细说与他:
“……现在还在春养苑,看得出,四小姐待昭辉姑娘很是情重,亲自喂药喂粥,照顾得很尽心,一时不会离去……”
说着不禁感慨:“先有忠仆,后有义主……那昭辉姑娘也是少见的烈性果决女子。我原是提议让她装病糊弄过去,她却说此法瞒不过四小姐,舀了那洗碗水仰头就喝下去,还没走到春养苑就发作了……”
昭辉的做法委实让常千佛感到震惊。
徐攸南离去时,特意让人传了口信给自己,说在杂务所给他留了个帮手。只说那姑娘性子桀骜,寻常不要去招惹她,却不曾想是这般性情刚烈,敢做敢为之人。
心中甚为钦佩。
说道:“把昭辉姑娘移去熟药所,请晏老亲自照料。”
安缇如应道:“是。”
杨业叫嘴里嚷着千佛,大步冲进来,看样子是刚从外面回来,一身一脸的汗,自倒了杯凉水仰脖灌下去,道:
“你小子可回来了!还安闲地站这里做什么,媳妇跑啦,快想法子给找回来。”
常千佛眉一凛,转头看安缇如。
安缇如一脸莫名:“不可能啊,我回来的时候还在……”
杨业道:“我蒙你干什么!我亲眼看到挎俩大包袱,从后门出去的。我追了一整条街呢……”
又掉头看常千佛:“那姑娘什么来历,那一身轻功叫个漂亮,怕跟你有得一拼……”
安缇如傻了。
自己离开的时候还一切正常,怎么说走就走了?
常千佛怔然片刻,问道:“你什么时候看到她离开的?”
杨业想了想,不十分确定道:“丑时?还是寅时?差不多就是那个时间。”
常千佛舒了口气。
这就对了,跟安缇如回来的时间完全对不上。
安缇如在常千佛的注目下,沉吟了片刻,说道:“四小姐下午确实出去过一趟,应该是……丑时末刻的样子,过了很久才回来,还换了衣服。好像还涂了粉……”
常千佛听到这里就明白了,笑意浮上唇角,看了杨业眼道:“你让她给蒙了……这鬼精灵的丫头,给我设障眼法呢。”
杨业一头雾水:“你们在说什么?谁是四小姐?”
常千佛笑而不言,将湿发束上了,大步出去了。
那样子很是有些得意。
安缇如也转过弯来,笑说道:“四小姐并没有离开,是故意让你瞧见的……四小姐,就是年小姐。”
“洛阳神童”穆四,居然就是账房新收的学徒年小佛!
杨业震惊得半晌没说出话来。
这要让水火焱知道,他跳脚痛骂了一顿的小学徒,是大名鼎鼎的名剑榜第四,漠北明宫杀人不眨眼的圣姑娘,会不会吓得再晕过去一回?
水火焱会不会晕不知道,但刘祖义已经开始哆嗦了。
刘祖义蹲在台阶上,手上捧着一个青花大瓷碗,晶莹的饭粒上排着浓油赤酱的红烧肉,碧绿的清炒瓢儿菜,干笋煨火腿肉……
佳肴美飨,可是刘祖义食欲全无。
肉乎乎的脸上充满了苦涩与无奈,欲哭无泪地看着穆典可:“你给我吃了什么?”
他到现在都不知道穆典可是怎么把那粒药丸子放到他饭碗里的。
怪他吃得太香,药丸下肚才回过味来。
“肝肠寸断丸。”
刘祖义从未听说过还有这种丸子。
穆典可耐心解释道:“是提取二十种毒花,二十种毒草的汁液,再混合二十种毒虫子的毒液炼制而成。
想要解毒,得先弄清楚是哪二十种毒花毒草跟毒虫,一样都不能错,错一样就解不了毒,反而会激发毒性提前发作,肝肠寸断而亡。”
刘祖义听得背后寒毛都竖了起来。
穆典可看着刘祖义犹存侥幸的眼神,再接再厉,浇灭他眼底最后一颗小星星:“公子爷也解不了,我给他试过了的。”
刘祖义快哭了:“小年啊,你看我平时对你也不错——”
穆典可道:“只要你不把我在这里的事情说出去,我对你也不错。”
刘祖义把个头点得像胖鸡啄米似的:“不说不说,打死不说。”
穆典可满意点头:“好了,你吃饭吧。”
她站起身来,拍了拍裙摆上的灰,说道:“这毒呢,一时半会发作不了,你不用太害怕。”
能不害怕吗?
刘祖义瞥了一眼穆典可面前整碗未动的排骨饭,咽了咽口水,壮着胆子问了一句:“你不吃吗?酱烧排骨呢。”
穆典可道:“不吃了,你拿去吃吧。我走了。”
话音刚落,就听身后一道温醇的嗓音说道:“你要走去哪?”
穆典可身子一僵。
这声音!她死都不会听错。
僵立当场一小瞬,反应十分迅捷,头也不回,拔腿就往前面冲。
下一刻腰上一紧,被人从后钳住,大手托着腰身,往上一提,身子腾空,被那双强劲有力的手腕带得一个翻旋,脸朝地趴下。
竟是被常千佛直接扛到了肩上。
穆典可头悬在半空中,居高临下地往下方看,正好看到刘祖义的嘴巴张成了一个滴溜圆,竹筷从胖胖的手指缝间滑出,“啪”“啪”两声掉到了地上。
真的是羞愤欲死!
穆典可涨红脸,抬手一个手刀朝常千佛脖子上砍去。
到底收了力,掌势不够凌厉,速度也放得够慢。
仅仅是逼他松手而已。
常千佛道:“我可告诉你,我现在浑身上下都是伤,伤得还特别重。你要是舍得你就砍,砍坏了算你自己的。”
穆典可微愣。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常千佛劈手抓住了穆典可的手腕子,握住往后一带,卡在她的腰窝上,令她不得动弹。
又伸手捉住另外一手。
穆典可怒道:“常千佛,你这个骗子!”
看他这敏捷的反应,这利落的身手,傻子才相信他受伤了。
也就只有她傻!
她气极了:“你这个骗子!心机鬼!你跟徐攸南串通好的是不是,还有昭辉……昭辉也跟你们是一伙的!”
刘祖义连连摆手:“我不是!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不是我报的信!”
常千佛朗声大笑起来:“算你不是太笨!”
回头又冲刘祖义道:“别担心,她给你吃的是颗糖丸子。”
刘祖义:“……”
真是想骂人的心都有了。
你们两个打情骂俏,不要连累无辜的人担惊受怕好不好?
常千佛扛着穆典可大步往前走。
穆典可被他制住,只有两只脚能动,虚空踢着,哪里敢真的踢他……
看看,她就是傻,到现在还信他的鬼话呢。
拼命挣扎:“常千佛,你放开我!你居然敢——你个…个臭流氓,!”
常千佛大笑道:“不放!我就知道你口是心非,你明明舍不得我,不然为什么走了又回来了?”
穆典可无言以应。
她为什么回来,他难道不知道吗?
气极拿膝盖撞了他一下,不知怎地自觉地收了力,撞下去跟挠痒痒一样。
穆典可一瞬间想捂自己的脸,真是……太没出息了!
一半恼他,一半恼自己:
“你放开我!再不放开,我真的要动手了。”
常千佛笑道:“你还有手可动吗?……再叫,再叫可真的要把人都引过来了,你想被大家围观?……嗯,我是不介意的。”
水火焱同李近山,傅修等人从前厅出来,正往春养苑的方向去,就看见常千佛肩上扛着一个女子,步态潇洒地打眼前走了过去。
一边走,还一边还吊儿郎当地谑笑:
“你叫吧,叫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
水火焱痛心疾首:“这事必须要禀告老太爷,老李,必须要禀告。光天化日,就敢强抢良家女子,荒唐!简直荒唐!伤风败俗啊……噫,那不是年小佛吗?”
傅修已先水火焱认出了穆典可,眸色黯了下去。
她说她定亲了,她有恶阳症,她却允许常千佛沾她的身。
心杨目瞪口呆地看着常千佛扛着穆典可走了进去。
天旋地转!
说过再见是陌路。她想过千百种相见的情形,想过再见要跟他说些什么。不曾想过会如此相见,再见时他竟连一句开口说话的机会的都不给她。
他不许她说。
攻城略地,像个不讲理的暴君。
良久他方平息了下来,嗓音低沉而沙哑,说道:“典可,我想你。”
穆典可的眼窝便热了。
常千佛察觉到她有异样,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的泪眼好一刻,这才抬起手指,轻轻抚过她的面颊,抹去她眼角的泪滴。
却是越抹越多。
那眼泪像珠子一般,滚圆,晶莹透亮,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他觉得心痛极了,将她抱紧,低下头,手指贴她挂着露珠儿的眼睫上,一寸寸挪移,将泪痕擦拭干净。
“典可听话,不哭了……是我不好……你一哭,我心里疼……”
他哪里是不让她哭,分明是故意来招她!
穆典可一股子委屈劲上来,伸手推了他一把,没推动。
咬着下唇,抬眉瞪眼看他。跌入眼底的是他深陷的眼窝,瘦削的脸颊,胡茬青郁的下巴……看着看着她的眼圈儿又红了,心像刀尖刮过一样地疼。
嘴一瘪,她哭声说道:“常千佛,你欺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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