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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悲欢一举箸


  许是久不见的缘故,穆典可的样子看上去清减不少,白衣不胜。如常披着一头乌油油的黑长发,清冷眸子里依然烟云笼罩,只没那么肃杀了,闲闲似花照水,又如一江烟笼着寒水月笼着纱。
  她走进来时,金雁尘已恢复了如初沉默。
  她也就装作没看到,跨过门槛那一刹那,从金雁尘眼底流泻出来的狂喜。
  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了好。说破了反叫人难堪。
  “什么时候…来的?”
  金雁尘下颌角绷得很紧。他差点就问成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才想起他的身边,于她已不是回了。
  “昨天晚上。”
  穆典可神态自然,合该如此地在金雁尘身旁坐了下来,离得不近也不远,回头冲烟茗道:“烟茗,帮我拿个汤匙来。”
  “冷了。”金雁尘的目光随穆典可一道落在那道凝了数点白油星的菌汤上面,说道:“让烟茗拿去热一热。”
  “对对对,”烟茗一个箭步冲过来,手忙脚乱地撤去穆典可面前的盘盏,几乎要语无伦次:“冷了吃不好,姑娘等一等,很快的,会凉胃。”
  她不知是怎么了,眼角像有针扎,直是想流泪。转过身就再也忍不住了。
  穆典可好说话地点头:“好。”
  两个人像是等着夫子布置课业的学生,直背端坐在饭桌前,看着一个流泪的烟茗收拾碗盘。
  如果不是生死来得太突然,她与金雁尘,大约还有好长一段这样平和相处的日子。
  他给过她太多的伤与痛;太多辗转不眠夜,太多鸡飞狗跳的日常;争吵或冷战,依赖着彼此的同时,又互相折磨。
  可是那天晚上,当他抚摸着她的头,同她说出那句“对不起,小四儿”,过往一切恩怨,仿佛就那么容易地,只是被一句话轻轻给抚平了。
  她在自己心里落下了一道闸门,天长日久,一层一层落灰,一重一重生锈,封着那些她不敢去探究,也不愿回想起的往事。
  金雁尘给她把那道闸掀开了,她也就忽然之间忆起他的许多好来。
  她才晓得,或者说,是终于敢去承认和面对:在她每一次伤重病危的关口,她以为看到的外公,其实都不是外公。
  那个抱着她枯坐一整夜的人;用粗糙手掌摩挲着她额头的人;把滚烫眼泪滴在她脸上,一勺一勺喂送她汤药的人……一直都是他!
  是那个娶了别人,还不吝向她表达厌恶的六表哥。
  她才记起,在她第三次出走,被走商驼队救下的那一回,掩埋她的风沙属于西北荒漠离、连土著也不敢轻易靠近的死亡之漠,有哪一支不怕死的商旅能恰好经过那里?
  商道上贼匪横行,又有哪一个商队,敢带着一个抱着剑、来历不明的女子一道上路?【1】
  她读不懂他的矛盾与纠结,痛极倦极,只好选择视而不见。
  烟茗几乎是捧着菌汤一路飞跑进来。
  她把汤钵顿在穆典可面前,来不及擦一把额头上晶亮的汗珠,转身往厨房跑。
  “桂花鱼要蒸烂了,圣主帮忙盛下汤。”
  鱼并没有蒸烂,虽然下锅了两遍,因为烟茗的手艺巧,摆上桌时依然皮整肉滑,鲜亮汤汁染着细葱丝,明艳色差撞出鲜香浓郁的味道。
  只是烟茗根本来不及高兴,反而有些害怕。
  她才想起自己干了什么,她刚才居然指使金雁尘了。
  穆典可低着头,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菌汤,烟茗就想,这喝的哪是汤啊,分明是烟茗姑娘她一身无知无畏的胆气啊。
  两个人的静默与一个人的沉默是不一样的。
  烟茗摆好盘,悄然退到隔壁间,去做自己的事情。她听那竹筷磕瓷的声音,是明快的,清透的,不似先前的生硬与冷冰。
  有那么一小会,有节奏的碗筷触碰声消失了。
  烟茗有些紧张地抬头看去,这时穆典可也抬头了,视线落在那一双停在鱼眼前的竹箸上。
  眼周肉已经剔出一半了,这对金雁尘来说本该是熟练的动作,却停滞住了。
  “我想吃鱼肚子上那一块。”她轻声说道。
  金雁尘“嗯”了一声。
  他的手指很长,指节分明,握箸跟握笔一样好看。那竹箸是用南岭生的毛竹制成,又直又长,却仿佛不及他的手。
  他很容易剔去薄薄一片鱼腹上的骨刺,抬手却迟疑了。
  穆典可将自己的碗递了过去。
  年少时总向往着轰动与热烈,如今方知人这一生,最大的悲欢,都寓在看不见的平常里——在一粥一饭,在那一双想给她夹菜却送不出去的筷箸里——那些,曾经都是他那么习以为常的。
  饭吃完,雨也停了。
  乾坤如洗,槐柳似新。
  “你给我削把木剑吧。”穆典可说道。
  在金雁尘探询的眼神里,她笑了笑,道:“千佛最近身子很不好,我白得了他一身内力,到底最后也守不住。我新学了一些实用的口诀,调息养身,反觉身子比以前舒爽焉知非福……以后,也不想打打杀杀了。”
  她愿意说话的时候,其实并不拙于言。
  她一句谎话也没说,却已不动声色地帮徐攸南圆了谎。
  金雁尘怎么会看不出她失了武功呢,不问是怕她不肯说,留待日后去查证。千佛他对于此事是很愤懑的,不揭穿已是让步,让他帮着去说谎话,着实是为难他。
  金雁尘的眼又黯淡下去。
  穆典可知道,他最不愿接受是常千佛救他的事实,也不能接受自己竟然是以这样一种方式离开。
  那天,在滁州城的那个院子里,他分明松口让她去找常千佛走了。
  “你让阿雪给我那张字条,是不是想有一天,我落到了穆沧平手里,能用它换取一条生路?”
  金雁尘在削剑,穆典可与他并坐在台阶上看天,她轻声问道。
  金雁尘的手停了一会,继续沉默地削切掌中断木,深褐色的木屑一条条翻卷,从短刀背上滚落。
  “你想要那条路吗?”他过了很久问道。
  “我不知道。”
  “活着比什么都好。”金雁尘说道:“从前的事,不必记得那么深。金家是金家,你姓穆,去传承穆家的剑,没什么说不过去。”
  【1】第二卷:52章你是我的向往;284章不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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