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书院（一）

少年支着头，悄然而眠。

        晨光从枝繁叶茂间投入窗内，照出她脸颊细碎的绒毛，以及空中浮动的点点灰尘。绾发的白玉簪透着一抹浅淡绿意，暖而细腻，遥遥应着窗外的春光。

        堂里，读书声洋洋盈耳：“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

        尾音戛然而止，消散在和畅的惠风里。学子们默契保持沉默，齐齐把目光投向走下讲台、沉着脸色的夫子。

        窗外鸟鸣清脆，树声微簌。

        额头被某物猛得一抽，火辣辣的痛感拉回江惜时的神识，她一边揉搓自己的头，一边睁开眼。眼前是一位胡须斑白，佝偻身躯，穿灰色长袍，手拄青玉鸠杖的耄耋老人。

        与此同时，脑内接连响起机械的声音：[恭喜宿主绑定【金榜题名】系统，我是为您服务的1836号]

        [恭喜宿主绑定【我是万人迷】系统，我是为您服务的258号]

        江惜时两眼发直：……什么？什么恭喜？

        [1836号【科举频道】系统提醒您：已为宿主发放新手礼包，请回复“1”以获取身份信息，仅当日查看有效。]

        江惜时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无非是挤公交上班，路上遭遇了疼得要命的车祸，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穿越了，还随身绑定了麻烦的系统……这在小说里都司空见惯了。

        不对，她怎么绑了两个？

        戒尺不耐地敲响她的书案：“站起来。”

        江惜时浑身一抖，从蒲团上起身，站直身体后比老者高出一截。

        这不太好。

        她于是恭顺低头，作出拘谨的模样。

        老者抚了抚干枯的胡须，沉声道：“老夫从教多年，你是第一个敢在课上睡觉的学生。”

        江惜时诚恳道：“我错了。”

        她偷偷看夫子的脸色，觉得可能是忏悔的程度不够，便文绉绉补：“弟子知错，以后必痛改前非，请夫子给弟子一个机会……”

        夫子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你给我解释一下，什么叫‘侮慢自贤，反道败德’。”

        江惜时：……考我文言文？

        她想了想，试探开口：“‘侮慢自贤’，侮辱轻慢别人，自以为有贤能……”

        游夫子道：“‘反道败德’呢？”

        “反对正道，败坏德行……”

        她有些紧张，好久没在课堂上回答问题了，仿佛一夜回到高中。

        游夫子面色稍缓：“轻慢众人，妄自尊大；违反正道，败坏德义。”

        “这是它的意思。不过，你理解得还算不错。”

        这是在内涵她上课睡觉，实在狂妄自大、有损德行。

        江惜时明白了老师的意思：“夫子教训的是，弟子必不再犯。”

        游夫子沉叹一声：“坐下吧。”

        他面向众弟子：“以后在我的课上睡觉，可不止一下戒尺，一句《尚书》就算了的。”

        “弟子明白——”

        游夫子拿起书卷，凑到眼前：“好了，下一句，‘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

        夫子踏着慢悠悠的步子回到他的案前，等他坐下后，江惜时听到周围的几个同学松了口气。

        看来开小差的人不止她一个。

        她拾起被她压皱的课本，翻了两页，找到游夫子讲解的《木瓜》，平铺在案上。

        然后用手托脸，隐蔽地说：“1。”

        [1836号【科举频道】系统提醒，您已成功激活「人物身份背景1」，即将为您自动开启，回复“2”即可关闭。]

        [即将为您开启「人物身份背景1」]

        [姓名：江惜时

        年龄：14岁

        官方背景介绍：系丞相府表少爷，与丞相为舅甥关系，父母双亡，寄人篱下，依附丞相府生存]

        [1836号【科举频道】系统为您颁布主线任务：<金榜题名>]

        [目前主线任务完成指数：1/100]

        [今日任务：<解决声望危机>

        任务奖励：「人物身份背景2」]

        什么“声望危机”？

        江惜时的咸鱼技能启动：算了吧，好麻烦，奖励不要了。

        她又想：其实主线任务也可以置之不理的。今天回去跟她那个便宜舅舅商量商量退学的事……

        [警告：系统检测宿主正强制退出攻略，攻略即将关闭，请宿主确认本体是否安全。]

        [通知：已确认宿主本体死亡，请宿主慎重选择是否退出攻略，倒计时三十秒……]

        江惜时：……

        她觉得自己又可以考状元、解决危机了。

        等等！她似乎略过了一个重要的点。

        什么是“表少爷”？

        她现在，不会是个男人吧？

        铜铃声悠然传来，游夫子的阔论戛然而止，他轻合上书，道：“都下课吧，半个时辰后回来，我们讲药理。”

        待到游夫子的身影彻底隐去，静谧的教室终于焕发生机。少年风华正茂，三三两两聚在一起。

        江惜时震撼过后，渐渐接受现实，跽坐的姿势随之放松。

        男人就男人吧，活着就行。

        她向后靠去，不留神靠歪了别人的书案，忙回身扶正，道歉。

        后位的少年扫了她一眼，垂眸收拾自己被压倒的笔搁，略显疏离道：“无碍。”

        此时，她的另一个系统发声：[258号【情感频道】提醒您，您已成功触发主线任务<我是万人迷>]

        [任务对象：陈密

        基础好感：25/50

        人物介绍：家境贫寒，年幼丧母，靠父亲售卖灯笼维持生计]

        [任务提示：全任务对象好感满50，即视为任务成功]

        [任意好感增加5，则可领取奖励x1]

        陈密收拾好书案，见江惜时对着他发呆，面露疑惑：“江兄？”

        他显然结束了变声期，声音清润宁静，让人想到山间溪流。

        江惜时很快回神：“无事，无事。”

        她只是想，一个系统要她考状元，一个系统要她当万人迷，想当初，她的亲妈都没这么高看过她，如今居然被这两个系统寄予厚望……

        她又想，自己现在是个男的，怎么加这个陈密的好感？难道系统想让她跟男人搞基？

        她转回去的前一刻瞥了眼陈密的脸，清俊如玉，少年英气，仔细端详又有如玉般的温和。

        江惜时：好像搞基没什么不行。

        [陈密好感值-1]

        她猛回头，满脸不可置信：？？

        陈密怪异地看她一眼，继续做自己的事。

        江惜时迟疑地转了回去，有些茫然。

        她做了什么？不就多看了几眼吗？这就降好感了？

        一双靴子停在她面前，江惜时往上看，与来者面面相觑。

        [任务对象：谢赢

        基础好感：-2/50

        人物介绍：宁王世子，从小过着众星捧月的日子]

        江惜时：负了！？这个人这么烦我吗？

        谢赢冷冷俯视她，率先打破沉默：“好戏在后头，江惜时。”

        很快，她便明白谢赢说的“好戏”是什么了。

        一沓手稿打在江惜时的脸上，落叶一般飘落在地。去而复返的游夫子面色铁青：“这是什么？”

        读书人自诩君子，即便动怒也自有风度。如此可观出，此时的游夫子已然气极。

        没到约定上课的时间，学堂里的学生四散，仅剩的几人被震怒的夫子吓住了，大气不敢出，只敢偷瞄江惜时这边的动静。

        江惜时云里雾里，被凶得莫名其妙。她捡起地上的纸张，浏览一遍，不禁也问：“这是什么？”

        “啊……《论语》？”

        她看到上面写了“子曰”。

        纸上的字工整而有风骨，与后世所称的“柳体”较为相近。她多看了几眼，便恭敬捧在手上：“不知弟子错在何处？”

        游夫子抖将戒尺重重拍在侧边的案上，拍出凄厉的一声响。

        “江惜时！”

        江惜时被吼得灰头土脸，但不知缘由，只能把头垂得更低。

        这时，谢赢从外面回来，带了一身清新的凉意：“夫子，怎么如此动怒？”

        游夫子回身，一眼在弟子堆里找到陈密：“来的正好，你看看这些手稿，可眼熟？”

        陈密虽感莫名，仍点头，蹲下身捡起一张，目光投到纸上怔了一瞬，起身便是一礼：“此文是弟子所作，不知……”

        游夫子冷冷道：“你自然不知，因为这文章早已冠上了别人的名字！”

        “江惜时！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1836号【科举频道】系统提醒：您已触发任务<解决声望危机>，请找到始作俑者，证明清白]

        声望危机……

        江惜时抬起了头，下意识看向盯着自己的人，只见谢赢目光幽深，眼里藏着讥讽。

        是他！！

        她忽然开了窍，立刻有样学样，照着陈密的姿势向游夫子行礼：“弟子冤枉，恳请夫子给弟子一天时间查证！以表清白！”

        游夫子冷笑道：“一天？那好！我且给你一天！一天以后，无论犯错者是谁，恒远书院都容不下他！”

        江惜时深深一拜：“谨遵师命！”

        夫子抬起鸠杖的手隐隐发抖，他扫视在场的每一位学生，忽感疲惫，慨然离去。

        他已年近六旬，一把老骨头，本以为往事不可追，没想到旧事重演，当年的事，他还记得这样清楚。

        建朝皇帝惜才怜才，选官不拘于门第，推行科举。然时至今日，寒门学子仍不可与世家子弟并提，往往因为上位者一句话，便断送前程。

        游珵出身寒门，从水乡一路考到京师，他比谁都知晓其中苦楚。当年会试，他的考卷被考官拿去讨好太尉的侄子，导致他落榜。如果不是被其政敌拆穿，他的十年寒窗便付之一炬，而且轻而易举。

        世间何为公道，这个年迈的儒者想不通，也无力去想。

        他知此事蹊跷，是有人故意在他眼前重现旧事，只是富家子弟之间的纠葛，为何要把陈密牵扯进去？陈密难得慧才，奈何命不怜他，如今，又成了世族博弈的棋子。

        游夫子停步，良久，缓缓抬起，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岁。

        江惜时目送夫子的背影拐过长廊，便换了张脸，快步过去堵门：“你给我站住！”

        谢赢歪了下头：“怎么，江兄肯给我这纨绔子弟赏脸了？”

        江惜时怒目而视：“是不是你做的？”

        谢赢冷笑：“江兄，你在说什么？就算被夫子扫地出门，也别随便迁怒啊，有什么事，找你丞相舅舅说一声不就好了？”

        他硬掰开江惜时堵门的手臂：“让让。”

        陈密跟在他身后，江惜时咬咬牙，将他拦下：“陈兄！”

        陈密停了下来，侧着看她：“江兄有何事？”

        “你那文章，是什么时候写完的？又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当日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

        陈密道：“三天前，夫子留下作文课业的当天，我写了初稿。”

        他略微思索：“写完第二日，它便不见踪影，不过我记下了大概内容，倒是无碍。”

        江惜时追问：“你住在哪？当天都有谁来过你的住处？”

        陈密回忆：“我住在书院的藏书室，三日前……”

        三日前，夜里，书院除他与院长外，还有一人在。

        他眸子定了定，面不改色：“……那天，并没有人来过我的住处。”

        江惜时还要说什么，被他打断：“江兄，我还有事。”

        看着陈密眼角眉梢写满了抗拒，她讪讪松力，手臂掉了下来，陈密对她歉意一笑，随即快步经过谢赢，没有停留。

        谢赢叫他的声音卡在半张的嘴里，表情阴郁瞪了江惜时一眼，朝陈密追了上去。

        真相显而易见。

        但留在原地的江惜时有点犯难。

        谁做的她知道，谢赢快把自己的罪行写在脸上了，但该如何证明是他呢？陈密明显与他关系亲近，不会帮她做证人。

        她倒是可以去官府调查，夜里有宵禁，或许会有谢赢的记录，但是官府的人真的会冒着得罪宁王的风险帮她？她虽名属丞相府，却也只是个表少爷。

        有人安慰她：“无事，江兄，陷害人的手段这么明显，等夫子消气了，自然也能想通。”

        [任务对象：赵援

        基础好感：36/50

        人物介绍：唯玄侯次子，无继承权]

        江惜时被这个高好感给感动到了：“你相信我？”

        赵援在她面前蹲下，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我信自己的判断，你是聪明人，不会做这种傻事。”

        “大齐有哪个读书人不知‘怡元案’？就算真有人不知，身为游夫子学生的我们还能不知道吗。”

        “想当年，游夫子就是吃了这亏，被权贵盗了试卷，又诉苦无门。今日之事，倒是被用来讨巧对付你，挑了夫子最为看重的陈密。

        你是丞相府的人，而陈密又是寒门出身……啧，用意实在太过明显。江兄啊江兄，你这是得罪哪个蠢人了？”

        江惜时听着他的话，在心里想：谢赢是蠢人不错，行事刻意到人尽皆知，还没忍住到当事人身边挑衅。

        但他又拿住了一个一击即中的点，这件事是游夫子的霉头，故景重现是打了他的脸。即便游夫子心知谁是幕后黑手，若没有十足的证据，恐怕顶罪之人也是她，不然无法收场。

        江惜时起身：“我去找陈密。”

        刚刚陈密的态度表明，他对谢赢做的这件事并不知情，也不认可。也许是顾及谢赢在场，不好意思当面揭穿。不管如何，她去试试，事有不成，再另做打算。

        时令暮春，已经有了夏季的气息。天蓝得干净，呼吸间清适无比。

        陈密手里拿着书，靠在竹墙上，静心背诵。

        江惜时顿了下步子，人家在学习，她有些不好意思去打扰，但想到自己乱七八糟的现状，她还是坚定走过去：“陈密。”

        陈密抬眼，客客气气：“江兄。”

        她直奔主题：“你知道是谢赢，对不对？”

        陈密散漫地翻了页书：“我不知江兄在说什么。”

        江惜时沉了脸色：“你打算帮他？”

        “不知。”

        她深呼吸，上前夺过他的书：“你在看什么？《孟子》？”

        “怎么，看了这么多，书里的道理你看不懂吗？用不用我帮你讲讲？”

        “这一句！”江惜时指给陈密看，“‘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你知道与人为善是什么意思吗？”

        陈密垂眸，睫毛似蝶翼轻轻扇动：“江兄。”

        他退了步，向江惜时拜一礼：“江兄，不是所有人读圣贤书都是为了成为君子。”

        “陈某狭隘，恕不能懂。”

        江惜时被他这温吞的倔强搞得很无语，有气无处撒。她就算个性咸鱼，那也是条正义的咸鱼，没见过这种窝囊的。

        “为什么？你不敢惹他？”

        “不是不敢，是不愿。”陈密坦然地注视她，“我以为，至少江兄会懂我。”

        [陈密好感-10，当前好感14]

        江惜时惊了：我不懂你，你就讨厌我？我还没怪你一个大男人胆小怕事呢！

        陈密道：“江兄，你虽有丞相依靠，但终归姓江。我劝你，莫要与权贵作对，谢赢这次还了你，以后便不会找你麻烦。”

        “江兄不在书院读书，还可以有别的去处，你我终归不同，希望你别再为难于我。”

        他拿回他的《孟子》：“这也算是……江兄的‘与人为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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