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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5 追踪


他在雨里翻过身,面向着他坠落其上的东西,也不管是什么在托着自己,就把脸贴在上面擦来擦去,寻找着尖的东西一根树枝、一块突出来的岩石,能钩住、能划破塑料袋的任何东西。他的身体下面又湿又滑。他的头撞在了什么东西上面,大概是块岩石。他不顾疼痛,继续移动着。但是,他的动作迟缓起来。他脸上的血仍在继续流着,注进塑料袋,给他一种自己马上就要被淹没的感觉。说不定自己马上就要从悬崖上翻滚下去了,但那已经没有什么不同了。自己已经死定了,要是没有
        一个像桩一样的物体钩住了塑料袋。他的意识正渐渐模糊,他无力地把头向左一扭,感到袋子被撕开了。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再把头往左扭去。裂口更大了。他额头上感到一股冷风,冰冷的雨水打到了他的脑门上。但塑料袋仍紧紧贴在他的鼻孔和嘴巴上。他试图通过嘴边那个小洞呼吸,但他的挣扎已经扭曲了塑料袋,洞被堵住了。他觉得自己就要被嘴里那截吸管憋死了。我必须把这袋子从头上去掉他觉得身体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炸开,仿佛自己将要落入一个黑沉沉的深坑。他最后一次试着用那个尖东西钩住袋子,他的右颊擦破了,但袋子终于整个儿地撕开了。
        当他吐出吸管呼吸时,风像是尖叫着从他的喉咙里冲下去的。凉凉的空气涌入他的肺脏,令人感到难以置信的甜美。他的胸膛痉挛地起伏着。他仰面躺着,浑身发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渐渐地相信自己真的还活着。
        还活着,但能活多久古铜沮丧地问自己。蓝警官可能找不到我了。我要是再继续待在雨里,就会因体温过低而冻死。他翻了个身,面向着黑沉沉的天空,享受着甜甜的雨水,饥渴地呼吸着,尽量不去注意自己正在颤抖,也不去注意被捆绑着的四肢上所感到的压力,我摔下来多长时间了赖恩走了吗我着地时他听见我的呻吟了吗
        他惴惴不安地等着看见一个黑影从陡坡上往他这儿爬过来,等着看见赖恩打开手电筒,狞笑着用枪瞄准他。突然间,他真的看见坡顶上有一道手电筒的强光,光束移向饭店,往护栏上照了照,又照向饭店。古铜顿时信心大增,不禁喊道,或者说是试着喊了一声“蓝警官”他发出的声音很嘶哑,好像吞下了一把砂石似的。他更用力地又喊了一声“蓝警官”这一次,手电筒的光束落在护栏上了。接着,光束朝坡下照过来。古铜看清楚了,他摔下来的地方是个斜坡,到处都是树丛和岩石,一截一截地伸出来,最后陡壁往下直插进西湖里。
        “在这儿”古铜喊道。光束迅速顺着岩壁往他这边掠过来,但没照到他。“在这儿”终于,光束照到了他身上。但那人是蓝警官吗信心,通过想,我必须有信心。
        “老古”
        谢天谢地,是蓝警官当那个熟悉的瘦长身影翻过护栏快速爬下来时,古铜觉得他的心脏跳得不那么剧烈了。
        “小心点。”古铜说。
        蓝警官那西部特有的皮靴在一块岩石上滑了一下。“哎哟”他站稳身体,急速地爬下来,蹲下身子,借着手电筒的灯光细细打量古铜的脸。“你满脸是血。没事吧”
        “我必须没事。”
        接着他迅速割断将古铜的双臂绑在身后的绳子,又以同样快的速度割断绑脚的绳子。虽然古铜肌肉发麻,他还是使劲动了动身子。
        “别动,我来解这些结。”蓝警官说,“该死的,绳子浸透了水,胀起来了。我解不”
        “我们没时间了,”古铜说,“我们得到车那儿去。导引信号只在一里之内有效。帮我站起来。”
        蓝警官挣扎着站稳脚跟,然后用力扶他站起来。
        “我的手脚几乎没有血液循环了。你得把我拉上去。”古铜说。
        他们嘴里哼哼着,费了很大力气才爬上了斜坡。
        “我把车停在北边公路路肩上了,”蓝警官说,“没看见有车灯往观景台这边转弯。过了午夜之后,我都开始认为他不会出现了,但是接收器上的指针突然开始移动了导引仪工作起来。我沿着公路的路肩倒车过来,好尽快赶到你这儿。”
        “赖恩藏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古铜抓住护栏,用力喘着气,翻了过去。“他肯定是从树林里跑了。他的车肯定是停在南边或是比你那儿更北的某个地方。快。”
        蓝警官趟过一个个水洼,先于古铜跑到车子那儿。他从前座上抓起接收器。“还有信号呢,”他兴奋地说,“指针表明他在往北开。”
        古铜跌进前座里,用力关上车门。当蓝警官猛踩加速器时,他的身体在座位里往后倒去。车子甩起砂砾,在积满雨水的停车区里摇摆了一下,朝公路上雨幕中的车灯光亮飞驰而去。
        “信号变弱了”古铜盯着接收器上被照亮了的刻度盘。他的湿衣服全贴在身上。
        蓝警官开得更快了。他甚至没顾得上打开挡风玻璃上的刮水器。呼啸着驶上公路,开始狂飙速度。
        “妈的,我快要冻僵了。”古铜拨动着车上取暖器的开关。他用那几乎毫无知觉的右手手指笨拙地摸索着,发现蓝警官的刀子还插在他左腕上的绳结里。他仔细看着刻度盘。“信号变强了。”指针转动起来。“看他下了公路。他在我们左前方”
        比他们所希望的还要快,车子前灯照出了雨中一个昏暗的出口斜坡。“这条路跟公路平行。”古铜说,“指针表明他改变了方向他在往南开。”他用刀子割开手腕上的绳子,差一点划伤了自己。血涌进他左手的静脉,让他感到一阵刺痛。他按摩着疼痛的手腕,绳子在上面勒出了沟。
        “你告诉我要弄得像真的一样。”蓝警官说。
        “嗨,我还活着呢。我并没抱怨什么。”
        在出口坡道的尽头,兰将官驱车向左穿过横跨公路的一个石桥,然后又急速左转,进入另一边,向南追着一个汽车尾灯开过去。
        “信号更强了”古铜说,“慢一些。他割断了另一只手腕上的绳子。血涌到手上,他的手指不那么笨拙了,因而他能够更用力、更快地割断脚腕上的一圈圈绳子。
        虽然车上的取暖器正放出热风,他仍在发抖。各种令人不安的念头折磨着他。要是赖恩已经杀了龚玉呢或者要是赖恩猜到自已被跟踪,找到了导引仪呢不我受了这么多苦,绝不能一无所获龚玉必须活着。
        “指针表明他又转弯了。向右。往西开了。”
        蓝警官点点头。“前面有车,我看得见转弯的车灯。我要慢下来,这样他就看不见我们跟着他转弯了。”
        期望增强了古铜的力量。他抹抹前额,看了看自己的手,不安地看见手掌上有红色。不是鸡血或者鸽子血,闻起来有一股铜的味道,无疑这真的是血。
        “我不知道这能有多大用处,这是我在小储藏柜里找到的一块干净手帕,”蓝警官说,“试着止止血吧。”蓝警官跟着赖恩向右驶下公路,经过一块写着海宁方向的指示牌。他关掉了前灯。“没必要大肆宣扬。在雨里我几乎看不见他的尾灯,所以我能肯定他根本看不见我们。”
        “但你这是在盲驶。”
        “时间不会长的。”蓝警官往左开上一条小道,又打开前灯,作了个180度的转弯,回到路上,向左转,再次跟到了赖恩的后面。“万一他在看后视镜,我要是他,肯定会看的,他就会看见有车前灯从左边拐上这条路。任何从公路上跟踪他到这儿的人都不会从左边过来的。这样他就不会起疑心了。”
        “你对此很在行嘛。”古铜说。
        “我还是在行一些的好。我还是小孩子时,曾跟一些人混在一起。跟踪人和被跟踪我都挺有经验。”
        “是什么让你改邪归正了”
        “我遇到一个警官,是他让我明白过来。”
        “他肯定为你现在的生活而感到骄傲。”
        “去年他死了。一个喝醉了的内地毒贩开枪杀了他。”
        空中令人目眩地一闪,随后而来的隆隆声使汽车抖动起来。
        “现在开始打雷打闪了,暴风雨更厉害了。”古铜说。
        “妈的。”不知蓝警官指的是暴风雨,还是他的回忆。
        闪电又一次划过时,他用手指了指。“我看见一辆车。”
        “接收器上的信号很强。指针直指着前面,”古铜说,“那肯定是赖恩。”
        “该离开这条路了,我不想让他起疑心。”经过一个指示着临安的牌子之后,蓝警官任由赖恩往前直开,自己则向右转,绕过一个村子,再回到路上。这样别的车子已经超了过去,填补了他们和赖恩的汽车之间的空隙。
        “接收器表明他还在我们的前面。”古铜那又湿又冷的衣服仍然让他抖个不停。由于紧张,他的肌肉非常疼痛。他掉下岩壁时摔着的后背和前胸处肿了起来,阵阵抽痛着。这并不要紧。疼痛算不了什么,龚玉才是重要的。“不,等一下。指针移动了。他往右转了。”
        “是的,我看见他的前灯离开这条路了。”蓝警官说,“我不想立即跟上去吓他一跳。我们开过他转弯的地方,看看他去哪儿吧。他可能是想用计甩掉尾巴。”
        他们开过寂静的镇中心,来到更加安静的镇郊。现在,当闪电划过时,他们看清了赖恩转弯的地方一家普通的路边客栈。黑色的牌匾上显出店名仙客来。相连接的平房古铜估计大约有十来间从路边向后往一个黑沉沉的地带延伸。车子从那儿开过时,古铜伏下身,以防赖恩回头瞥一眼。
        直到开过客栈,古铜慢慢直起身。“接收器上的指针表明赖恩已经停车了。”
        “你想怎么办”
        “在路边的什么地方停车。我们回那儿去看看他在干什么。”
        古铜拿起他在乔达诺的庄园里从一个警卫那儿拿来的手枪。一声巨雷,汽车抖动了一下。他看到蓝警官把瓦尔特手枪装进口袋里。“我们最好带上接收器。万一这是个圈套,他再开车跑了呢”
        “要是那样,怎么办呢”蓝警官问。
        “这问题问得好极了。”古铜下了车,大雨立刻扑面而来。那一瞬间,他愤怒地想起,在上海,那天晚上他跟着赖恩到那个设有圈套的院子里去时,天也正下着冰冷的大雨。蓝警官跟着他下了车,帽子上滴着水,湿透了的长发贴在脖子上。在过路车辆的灯光下,蓝警官的脸看起来比平时更瘦削,鼻子和嘴巴更加突出,这使古铜想起了一只猛禽。
        他们没在房子前面露面,而是顺着一条通向房后的小巷谨慎地挪过去。古铜注意到,那些平房是用煤渣砖建造的,后面没有出口。靠小巷的这一边只有很小的窗户,而且是又厚又不透明的玻璃砖,极难打破。
        他两从客栈的后部绕过去,藏在一只卸垃圾箱后观察着平房的前面。接收器上的指针表明,导引仪就在某一套房间里。虽然那些房间看起来都住了人,但其中只有4套在拉起来的窗帷后面还亮着灯。这中间又有两套是相邻的,离古铜用以隐蔽自己的垃圾箱很近。古铜不用看接收器也知道,信号就是从这其中一套房间里发出来的。房前停着一辆车,一辆蓝色的菲亚特,正在冷却的发动机不时发出啪啪的声响。雨水落在庞蒂亚克发热的前盖上,变成了一层薄雾似的蒸汽。
        古铜想,要快点。如果龚玉在其中一个房间里,赖恩拿了钱回来就会尽快杀了她。或者要是他检查那钱时发现了导引仪,他可能就会惊惶失措,在逃走之前杀了龚玉。
        “你在这儿等着,”古铜对蓝警官耳语道,“准备接应我。”他尽可能轻地趟过一摊摊积水,来到那排房子里的最后一套房间旁,停在了灯光柔和的窗户前。一道强烈的闪电使他觉得自己就像没穿衣服似的毫无遮掩。沉闷的雷声震得他摇晃了一下。随后,夜幕又把他遮蔽起来。他注意到窗帷没有拉严,于是透过一条窄缝焦虑地朝房里望去一张双人床、一张廉价梳妆台、一台固定在墙上的广播。要不是床上有只旅行箱,这房间就好像是没人住似的。左面墙壁的中间,是一扇开着的门,通向隔壁的房间。
        又是电闪雷鸣。古铜绷紧了身体,然后往隔壁那扇窗挪过去。虽然暴风雨的声音很大,他还是听见了讲话声,但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一个男人在说话,然后是一个女的。男的可能是赖恩,女的可能是龚玉。难说。也许古铜听见的只是广播里的对白。出乎他意料的是,另外一个人讲话了,是个男人,声音非常古怪,又低又哑。古铜一开始很迷惑,后来才明白过来如果龚玉在那里面,赖恩出去拿钱时就得有另外一个人看着她。他想象着龚玉被绑在椅子上,一团塞在她嘴里的破布松开了,掉了出来。他似乎看到了那团东西重又塞回她嘴里时的情景赖恩扼住她的脖子,她挣扎着,眼球突出来。
        古铜告诉自己,赶快行动他看了一眼门上的房间号,迅速回到蓝警官那儿,解释了一下他要做的事。然后,他借着夜幕的掩护,冲到街上。到了客栈,柜台前没有人,大概值班的已经找地方睡觉了,这样的天气晚上不会有人来住店了。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赖恩的房号。一直没人接听,直到最后
        “喂”赖恩的声音犹犹豫豫的,比平时低了八度,似乎他以为这样柔声讲话别人就听不出他的声音了。
        “要是你运用一下常识,”古铜说,“这事完了之后你还有可能活着。”
        电话里沉寂了。古铜听到的唯一声音是雨水打在玻璃上的声音。
        “古铜”赖恩听上去像是在怀疑自己神志不清。
        “我们很久没说过话了,赖恩。”
        “但是这不可能。你死了。怎么”
        “我打电话要谈的不是我的死亡问题,赖恩。”
        “妈的。”
        “诅骂是个好主意,但是比起诅骂,我能更好地帮助你。”
        “你在哪儿”
        “得了,赖恩。局里有关谍报的那本书是我写的。我从不主动提供信息。接下来你就该问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和我一起的有几个人。但是你需要关心的只是你拿到了钱,而我要龚玉。”
        电话里又沉寂了。
        “要是她已经死了,赖恩,你就不可能跟我讨价还价了。”
        “不。”赖恩紧张地发出一种吞咽声。“她没死。”
        古铜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是出于宽慰。“让我跟她讲话。”
        “这事很复杂,古队长。”
        “以前是很复杂,但今晚,事情变简单了。乔达诺和他的儿子都死了。”
        “究竟怎么”
        “相信我,赖恩。他们已经不起作用了。没有人寻找龚玉了。你可以留下钱放了她。你是怎么拿到钱的将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赖恩犹豫着,他那紧张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想想吧,赖恩。要是乔达诺家的人还活着,我现在就不会跟你讲话了。出现在交钱地点那儿的就真的是我的尸体了。”
        赖恩的呼吸声更重了。
        “而且这会儿就不会是我在打电话,”古铜说,“而是他们正在打破你那客栈房间的门了。”
        古铜好像听见赖恩的手捂住话筒的声音。他听见模糊的说话声。他一边等着,一边发抖,一则由于他的湿衣服,再则由于他从骨子里害怕赖恩会对龚玉采取什么行动。
        在线路的那一头,有什么东西掠过话筒,然后赖恩又说话了“我还是不相信。”
        “你是在拖延时间,赖恩。你想在我对你说话的时候跑掉。我不是一个人。你一旦出现在门口,就会有人开枪,而且我发誓,要是龚玉受了伤,你就会尝到在地狱里有100万却无处可花的滋味了。”
        停顿。又是一阵模糊的讲话声。赖恩再次讲话的时候声音提高了。“我怎么知道如果我把安若曦交给你你就会放过我”
        “是龚玉。”古铜说,“这对你可能是个新概念,赖恩,诚实。我从不食言。我为军统工作时,就是靠这个才做成一笔笔交易的。人们知道他们可以信任我。而这一次是我想做成的交易中最重要的一笔。”
        从柜台这个有利的地点,古铜能看见后面的客房,看见向后面的垃圾箱那儿延伸的那些平房。他能看见蓝警官藏在那个垃圾箱后面盯着那两个房间。他能看见两个房间的窗户里都没有了灯光。
        “你干嘛关掉灯,赖恩”
        “天哪,你离这儿这么近吗”
        “别干傻事。你想用龚玉作掩护,而且你确信我不会开枪。想想吧。即使我让你带着她逃掉了,你难道打算下半辈子都用她做挡箭牌吗在交钱地点那儿,系在我头上的塑料袋能证明我愿意为她冒任何危险。我永远都不会停止追杀你。”
        没有回答。
        “还是只想着那100万吧,赖恩。没人能证明你是怎么拿到钱的,也没人想把钱要回去。只要你从这里开车走掉,钱就是你的了,任由你花。”
        “只要你让我走。”赖恩的声音似乎很是迟疑。
        “只要你把龚玉留下。要是你不向我证明她还活着,这场谈话也就没有意义了。让我跟她说话。”
        此时古铜全神贯注地听着话筒里的声音,对滂沱大雨置若罔闻。而后,他听见了那阵使整个屋顶震颤起来的雷声,也听见了他自己内心更猛烈的雷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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