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 鹓雏(1)

我从灰烬中醒来。

        周遭是被烈焰焚烧过的森林。

        被烧得焦黑的树还在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枝叶七零八落地掉在地上，早已随着火焰化作了木炭。

        我身下的草地，此刻更是寸草不生。

        冷风清幽幽地吹过来，我感受到了凉意，然后惊觉自己竟然未着片缕。

        我下意识抱起手来，却觉得触感有些不对劲。

        等等！

        眼入眼帘的不是熟悉的明黄色羽毛，而是光洁白皙的肌肤。

        那……我的羽毛呢？

        好冷，还是有羽毛好一些。

        我举起手来晃了晃，却觉得有些不适应。

        这么说来，我是应当是化形成功了

        说起来，还得感谢那火焰。

        昨晚不知是哪位高人在渡劫，阵仗可真是大。天火如同雨水一般从空中不断落下，将整片森林都点燃了。

        我只是偶然间飞过这片森林，却不曾料到会被一团天火直直击落在地面。

        那火焰耀眼而又明亮，包裹住我的身体，将源源不绝的灵力赠予我，治愈着我腹部撕裂的伤口。

        可是，一届尚未化形的小妖岂能承受得了天火的力量我只觉身体疼得厉害，一时撑不住，便昏死过去。

        然后，待到我醒来时，便是这般光景。

        接下来……要怎么办？

        既然有了人形，那总不能光着身子吧？要不，变回去？

        可是我忘了怎么变回原身了。

        “原来这还有一只。”

        正在我苦恼之际，听见女子轻笑打诨的声音。

        只见一名身着轻盈纱裙的女子从烧焦的树后走了出来。

        她黑发如瀑，容颜极美，婷婷袅袅地向我走来。

        我正恍然是不是九天之上的仙子落入了凡尘，然而，那双赤金色的瞳孔以及手腕偶然间露出的红色妖纹告诉了我一件事——她是我的同类。

        而且，是特别强大的同类。

        我感知到了她身上的气息，与昨晚的天火如出一辙。

        她将一件烟青色的衣裙抛在我身上。

        “会穿吗？”她问道。

        我拿起衣裙，想回答她。

        我会穿，因为我见过人类女子穿衣服，于是便学得了几分模样。

        可是我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半晌，我只能点点头。

        “完了，阿姐你收了个哑的。”一个少年从她身后跳出来，说道。

        这少年身着红衣，一头红发像火焰一般张扬而美丽。他与女子的面容有六分相似，英俊而不羁，像极了人类话本子里那些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女子则弹了一下少年的脑门，解释道，“刚化形的小妖不会讲话很正常。虽然有了与人类类似的声带，但原身毕竟是鸟雀，一开始自然适应不了人类的发声方式，多加练习便好。”

        “来，张嘴，跟着我发音。啊——”她指指我的嘴，示意我看她。

        “啊——”

        我成功地发出了第一声。

        “不错不错，孺子可教。”女子笑着夸了我一句。

        “继续跟着我，我——”

        “我——”

        “下一个，你——”

        “你——”

        ……

        学了几个简单的词语后，女子惊讶于我的进度，并夸赞我是能帮她“干大事”的人。

        当时我并不知道“干大事”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这个词是夸人厉害不得了的意思。

        后来啊……我的确干了些不得了的事。

        我很高兴能够得到认可和鼓励，从那天开始，我便一直跟在这对姐弟的身旁。

        或许，这便是缘吧。

        日夜相处，我了解了这对姐弟的一切。姐姐名为“赤罗折珈”，弟弟名为“摩涂歇那”，二者的名字都是一位诸泼伐国僧人为他们取的。

        或许，对于中原的妖怪来说，他们有更广为人知的名字——凤凰和朱雀。

        这对姐弟之前居住在泣露山，被镜徽灵圣真君收为弟子。但是，因为某些原因，二人只能离开师门，四处漂泊。

        赤罗折珈对我来说是亦师亦友的存在。

        她的火焰给了我新生，她又亲自教会我说话、念书、写字……人类会做的事情，她大部分都教给了我。

        然后，又教给我如何运用灵力战斗，如何破解人类的法阵，如何对付人类术士……

        赤罗折珈大人，真是个了不起的大妖呢！

        如果，日子一直这样过下去就好了。

        那一日，赤罗折珈大人回到妖界，将监视妖界的“镜子”打得支离破碎，众妖欢呼不止。

        有了声望，再配合着些许武力，她顺利地统治了妖界，并为妖界取了个名字——欲曙天。

        但是，我知道，她只是在向人类术士挑衅。

        逐渐地，她身边多了许多人，五位心腹将领会协助她一同统治这万妖的国度。

        我很荣幸，能成为五大妖之中的一员。

        赤罗折珈大人将欲曙天划分为五个领地，把这些领地赏赐给她的心腹们统治。

        但是，那位叫鸑鷟的女子却拒绝了这份恩典。她只想留在赤罗折珈大人身边，赤罗折珈大人准许了，便让她当了中央领地暗杀机构的首领。

        于是，朱雀得了南方，鸿鹄得了北方，青鸾得了东方；而我——鹓雏则得到西方。

        ……

        野心勃勃的君主，似乎并不满足于妖界的统治。

        在魔界与神界交锋之际，她盯上了人界。

        赤罗折珈大人召集了五大妖，筹谋着如何吞掉人类的领土。

        其实我对这些没有什么兴趣，我只是过来见见赤罗折珈大人。西边待得久了，想她了。

        糟糕，有些犯困……而且我一点也听不懂青鸾那家伙长篇大论的计策。

        总之等议会结束后，赤罗折珈大人让我打哪，我就打哪好了。

        迷迷糊糊之间，我听见赤罗折珈大人在与朱雀争论。他们像是在争论该以何种方式扩张妖族的领土，却又像在争论家庭伦理。

        “束手束脚成不了大事。朱雀，你如此为他着想，他可曾给过你父子间的温情”

        “朱雀，我们是血脉相连的姐弟，我才是你唯一的亲人！”

        赤罗折珈大人的话里满是掌控欲与独占欲，我都被吓得清醒了。

        这也难怪，她是天生的征伐者，是天生的君主。君主的领土不容进犯，君主的臣民更不能生出异心。

        在她眼中，朱雀不仅是她的弟弟，更是她的臣子。所以无论何时，他必须要和她站在同一条线上。

        我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自从赤罗折珈大人统治欲曙天之后，她与朱雀极少谈笑，偶尔有交流也都是围绕着政治展开。

        这对姐弟变得不像姐弟了呢，已经彻底变为君主和大臣的关系了。

        好怀念以前的日子。

        那时没有这么多烦心事，每天只顾学习知识、战斗、下河摸鱼、采花……然后看着这对姐弟插科打诨。

        大概，那才是自由与温馨吧。

        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而又虚妄的想法，我想做些什么，改变赤罗折珈大人。

        ……

        攻入人界的计划被提上了日程。

        “放手大干一场吧。”

        赤罗折珈大人对我们说道。

        这不仅仅是一场为了扩张领土而发动的战争，更是一场释放天性的游戏。

        妖，本来就是残暴嗜血的生物。

        那些一心修仙的妖，得到点化，褪去了戾气，但我们呢？

        吾族志不在修仙问道，神界便联合人类术士一同打压吾族，利用四晖镜斩断吾族的利爪与獠牙，吾族只能带着一腔怨恨在黑暗里蛰伏数千年……

        终于，到了反击的时候了。

        那不是什么硝烟弥漫的战场，而是我们享受杀戮快意的乐园。

        以五大妖为首，率领众妖，正式举起征伐的大旗。

        吾等仁慈，征讨的对象只是人类的皇族、军队与术士。至于那些平民百姓，只要不主动挑衅吾等，大可留一命。

        如果全杀光了，只能得到一片空落落的土地，赤罗折珈大人怎么能享受到统治人类的乐趣呢？

        吾等的征讨已经持续了三个月，这三个月内已经吞并了六个国家的领土。

        歼灭了这些国家的军队和术士，再将皇族杀得一干二净。那些平民百姓逃的逃，跑的跑，我们也不打算去管。

        无所谓，不管跑到哪里，赤罗折珈大人最终都要统治你们所站立的土地。

        喔，说起赤罗折珈大人，最近有一件令我特别感动的事。

        其实赤罗折珈大人的指令早就传到五大妖的手里，吾等吞并第三个国家领土的时候，她命令我们暂停征讨。

        可是，妖一旦尝到了杀戮的乐趣，哪是那么容易停下的

        看看朱雀，这家伙当初嘴上说着不该用激进的方式，结果现在不也上头了吗？四天便灭一国，如此强大，真不愧是赤罗折珈大人的胞弟。

        “凤凰大人的密令已经传下来了，我们要停手吗？”那一天，鸑鷟问道。

        “凤凰大人只说暂停征讨，没说原因。大概……是怕我们累着吧。”

        青鸾那家伙眯着眼睛，嘴角笑意盎然，“为什么要停呢？有着如此体恤臣子的君主，我们难道不应该拼尽全力，好让她早日统治人界么？”

        “朱雀，你是凤凰大人胞弟，你怎么看？”鸑鷟问道。

        朱雀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他红色的发尾，英俊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就听青鸾的吧，以前我学写字学累了，阿姐也会让我停下来休息的。最近神界忙着应付魔界，根本管不了人界，只要没有神界插手，我们也不用太辛苦。”

        “对啊对啊！这段时间大家不也很开心的吗？这怎么能叫累振作起来，各位！要是凤凰大人知道我们喊苦喊累，指不定心都凉了呢！”鸿鹄附和道。

        那时，我并不知道，我们做了一个多么错误决定。

        而这个决定，竟给赤罗折珈大人带来了如此巨大的痛苦。

        因为世间一切皆有因果。

        为了将吾等的力量提升到极致，赤罗折珈大人把自己的血肉与灵力赠予我们五妖。自饮下大人的血肉开始，我们的灵魂便与赤罗折珈大人相联。于是，我们做作之恶，产生了“因”，而“果”却全都应在赤罗折珈大人身上。

        她的身体逐渐衰弱，灵力也时常失控。

        可偏偏在这个节点上，人类异军突起。

        我在剿灭一个名为“琅隗”小国的第二支军队时，被术士暗算重伤。

        赤罗折珈大人一直提醒我们，要小心人类，人类既弱小又强大，他们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反击我们。

        可是我没放在心上，因为我一直都以强大的力量来镇压他们。我心里自认为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小计谋都不堪一击。

        但这次，是我轻敌了。

        母亲的死以及君主的忠告竟然都教不会我，要防着人类。

        赤罗折珈大人，我辜负了你的期望。

        我带着不甘，陷入了沉睡。

        我这一睡，就是几百年，这几百年里发生了许多事。

        琅隗的初代君主趁着赤罗折珈大人虚弱，攻进了欲曙天。可是当时我陷入了沉睡，其余大妖也无法赶回欲曙天援助。

        我不知道那个叫做姬郁的男人给赤罗折珈大人灌了什么迷魂汤，赤罗折珈大人竟和他建立了盟约，以神明之名，守着他的国家。

        人类，真是卑鄙又无耻！

        我的赤罗折珈大人，我至高无上的主君，她竟然败给了人类！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我不接受！

        赤罗折珈大人呢？为什么我一直没有看见她

        我已经醒过来了，我得去向她请罪，那天是我轻敌了，才给了人类可乘之机。

        可是我找遍了整个欲曙天，都没看见赤罗折珈大人。

        朱雀告诉我，她抛弃了欲曙天，抛弃了我们，跟随那个人类去往人界。

        不会的，赤罗折珈大人怎么会不要我呢？

        只要我去杀了那个人类，赤罗折珈大人就会回到我们身边了！

        “你要去哪里？”鸿鹄问我。

        我站在通往人界的道路上，背对着他，回答道，“去人界，杀了那个叫姬郁的人，将赤罗折珈大人带回来。”

        鸿鹄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自顾自地笑起来。

        “你在笑什么？”我问道。

        “鹓雏，我说你是不是睡糊涂了你这一睡就是几百年，那个叫姬郁的人类怎么可能还活着凤凰大人要是想回来她早就可以回来了，然而她并没有。事实就是，她抛弃了我们！她是欲曙天的叛徒！”

        “住口！”我吼他了一声。

        怎么能用“叛徒”这样不堪入耳的词语来侮辱赤罗折珈大人

        就算赤罗折珈大人抛弃了你们，可她绝不会抛弃我。

        姬郁死了，但他的后人还在，不是吗？他的后人定是使用了什么邪术，迷惑了赤罗折珈大人。

        那么，我去杀了琅隗现任国君，斩断了禁锢赤罗折珈大人的枷锁，赤罗折珈大人一定会回到欲曙天的。

        “喂！都说了姬郁已经死了，你还要去”见我脚步没有停下，鸿鹄连忙拦住我。

        我瞪了他一眼，用灵力打开通道，径直走入了里面，又用灵力结了一层结界，将通道狠狠封上。

        我看见结界带出来的风吹起了一层灰尘，直接飘到了鸿鹄的脸上，那张迷倒无数小女妖的俊脸顿时变得灰扑扑的。

        “你……”他气得讲不出话了。

        我朝他竖了中指，然后直接跑路。

        好想笑，那家伙现在肯定气得旧伤发作。

        ……

        “梅花酥饼——”

        “又香又脆的梅花酥饼——”

        “窦记豆浆，赛雪欺霜——诶客官您里边儿请嘞！”

        “他二姑，我这货可是宫里出来的，要您一两纹银还是我亏本了呢！”

        这里是琅隗大街的市集，沿途入耳的是商户小贩络绎不绝的叫卖声，以及买家和卖家的讨价还价。

        其实，三天前我已经抵达了琅隗国。

        可是现在……

        “咕~”

        我抬手摸了摸肚子。

        没人告诉我那个通道要注入大量灵力才能维持出口开放，等我从通道里出来时，灵力已经消耗得所剩无几了。

        以前灵力充沛的时候，身体没有任何不适。而现在，肚子好难受，四肢也有些发软，我这是怎么了？

        我只能寻了个石阶坐下休息一阵。

        大妖鹓雏何时这么狼狈过这全都拜那个琅隗国君所赐！要是有一天我遇到他，我肯定将他碎尸万段！

        【作者题外话】：有事鸽了一段时间，先写个小番外热热身吧。这是鹓雏（男主母亲）视角的故事，所以用第一人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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