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 鹓雏(3)

我又与他见面了。

        我被宫人梳洗打扮一番，抬进了他的寝殿。

        真是讽刺，我还幻想着自己会像人类一样身穿红色婚服，在喜烛摇曳之中将自己奉献给他。

        原来于他而言，这只不过是简简单单纳个妾罢了。

        “这头等大事，怎能随便”

        他说过的话，还在我耳边回响，仿佛是昨日一般。

        “我竟不知，王上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见他进来，我冷冷说了一句。

        但他并未生气，依旧一副温温和和的样子，过来握住我的手，“情非得已，时间太过紧迫，我来没来得及和你解释。瑗儿，相信我。”

        “那你又何必骗我这么久还不如一开始就召我进宫！”我将他的手甩开，气极道。

        他却伸手帮我擦掉泪滴，“那不一样，瑗儿。如果我一开始就召你进宫，我们只能是君臣。我不想和你当君臣，我想和你做夫妻。”

        “夫妻你有多少妻子后宫三千佳丽，还有多少个孩子！你早已为人夫为人父，何必纠缠于我”

        他喟然而叹，眉间的愁苦也越来越浓重，“瑗儿，你可知当今太后并非我生母我生来性子软弱，本与帝位无缘，是她将我一步步扶上帝位。”

        “所以呢？”我问道。

        “当初我身后没有什么势力，只能依靠太后。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好好当一只提线木偶。我医得了人，却医不了国。我只能遵照她的指示，与各个大臣的女儿，以及一些小国的宗室公主联姻。都道皇室女子是联姻工具，而我何尝又不是”

        他坐到我身边，继续说道，“有时候我在想，我的一生是不是就这样过下去了呢？在这深宫之中，工具和工具面对面，毫无感情地为皇权繁衍着下一代工具。在我看来，繁衍的不是后代，而是痛苦，这痛苦又将繁衍痛苦，一代一代无穷无尽……可是后来我遇见了你。”

        “遇见我又怎么样？你就能摆脱这座皇宫吗？”我冷笑一声。

        “是不能怎样，但一切都不一样了……你是我摆脱这些枷锁的动力。瑗儿，你让我从一个工具变回了活生生的人，你是唯一能救我的人！”

        他抱住我，低语呢喃道，“此身困深宫，孤苦无所依，心死则飘零，幸而得一人渡我……瑗儿，请救救我……”

        他的话像一碗温热的酒，缓缓浇在我的心上。

        我心的软了，也陷进了醉意里。

        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我在被一个脆弱的人需要着，我是他唯一的依靠。

        然后，我成了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宠妃。

        我还动了一个不该动的念头——想成为人类，与这个男人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一个深夜，我悄悄拿出了奎山神姥赠予我的宝物——化骨书。

        我要使用化骨书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类。

        化人的过程极为痛苦，我舍弃了修为，舍弃了妖身，将我的灵魂与姜瑗的身体融合在一起。

        世间再无大妖鹓雏，只有姜瑗。

        赤罗折珈大人，我最终还是背叛了您……

        您会理解我吗？您会谴责我吗？您会……杀掉我吗？

        但是，为了这个男人，我不后悔。

        我的全身痛苦不堪，仿佛生了一场大病，直接晕了过去。

        “夫人……夫人……”

        我听见婢女承翠在唤我。

        我很费力地睁开了眼睛。身上的剧痛已经没有了，但身子有一种沉重的无力感。

        原来，做人类是这种感觉吗？

        “夫人醒了！王上，夫人醒了！”承翠高兴地对身边的人禀报道。

        我看见姬赫坐在我的床边，他脸上有着担忧，又掺杂了几分欣喜。

        “你这一睡可就是三天，身子可有不适？”他握住我的手，问道。

        “我身上感觉像被重物压着一样，一点力都使不上。”我回答道。

        可是他居然开心地笑了，“你有了孩子，自然感觉身子重。”

        什么我竟有了孩子！

        我抚上自己的腹部，有些不敢相信。竟然，有个孩子在我身体里。

        我要当母亲了！

        姬赫将安胎药端了过来，用勺子吹凉了以后送到我嘴边，边喂我边说道，“你啊，可把我给吓坏了。那天内侍突然禀报说你昏迷不醒，我便赶紧让太医过来给你看看。结果一诊脉，便说你有了身孕。可是你一直醒不过来，我只能一直守着你。”

        他顿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对了，这几日大祭司应该快要回宫了，等你身子好些，和我一起去给她接风吧。顺便，让她为咱们的孩子祈福，凤凰上神定能佑你母子平安。”

        我点了点头，“那便再好不过。”

        可是，我的内心却是不安的。

        琅隗，一个尊崇“君权神授”的国家，王室历代信仰的神明，便是凤凰。

        我听说过琅隗的大祭司，那是一位威望极高的女性祭司。

        换句话说，她相当于是赤罗折珈大人的神使。我若是与这位祭司正面碰上了，只怕是逃不脱赤罗折珈大人的掌心。

        四日后，便是琅隗大祭司的洗尘宴。

        宴席觥筹交错，伴随着美酒的芬芳，身着碧色舞衣的宫娥们翩翩起舞。文武百官皆到场入座，或品酒，或赏舞，可见对这场洗尘宴的重视。

        我在人群之中望了望，并未发现姜瑗父亲的身影。这才想起来，父亲和兄长，都去泾河县监督治水工程了。

        “爱妃在想什么？”姬赫一把搂住我，将我往他身边带。

        ”王上，不可！你身边的位子应当是王后娘娘的。”我立即推开他。

        既然成为了人，那就理当遵循人类的社会法则。

        我也不愿惹事。因为姬赫的专宠，近日又有了身孕，后宫的那些妃嫔早就已经眼红了。如今若是坐到姬赫身边，难免又再招人嫉恨。

        我只想过安稳日子，好好护着我的孩子。

        只听他啧了一声，“王后早上身体不适告病了，你坐寡人身边再好不过。”

        我争不过他，只得妥协。

        这个倒霉的王后，只怕是在姬赫的某些手段下被迫“告病”。

        “大祭司到——”随着内侍的一声高喊，众大臣停止作乐，立即起身。姬赫也牵着我的手，和我一起站了起来。

        “大祭司是我琅隗凤凰上神的使者，礼不可废，委屈瑗儿站立片刻。”姬赫在我耳边低声说道。

        我点点头。

        我该站的，甚至该跪拜。

        因为，你们的凤凰上神，是我的大恩人，是我的主君。

        我理当对赤罗折珈大人的使者行礼。

        一名身着素白纱裙的女子在一众宫娥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她黑发如墨，以一面纱掩面。素色的衣裙之间点缀着细小的宝石，精致而美丽。

        衣裙随着她的脚步轻轻飘晃，缥缈而又灵动。

        我突然想起了我与赤罗折珈大人初见面，她也是一副仙子模样，当真是美极了。

        正当我晃神之际，姬赫端了酒下去，亲自送到大祭司面前。

        “大祭司这一走就是大半年，为我琅隗祈福辛苦了！这是今年藩国新进贡的酒，第一杯献给大祭司。”姬赫说道。

        我见那大祭司接过了酒。

        就在她摘下面纱的那一瞬，我震惊了。

        那张脸，是我日思夜想的人，也是被我背叛的人。

        我至高无上的主君——赤罗折珈大人！

        她的余光瞥见了我，嘴角微微勾起，又默不作声地将那杯酒放了回去。

        “新酒当配新人才对。我去黎山祈福的这半年间，王上竟得了如此美人。”大祭司说道。

        姬赫笑了几声，“果然瞒不了大祭司。瑗儿，快过来，让大祭司看一看。”

        为了不引起怀疑，我只能姬赫的话，一步一步地向她走去。

        可是每走一步，我的心情愈发忐忑。

        这不过短短几十步，却是我这一生走过最长的路。

        赤罗折珈大人，您是来惩处我的吗？

        换了以往，我会自行请罪领罚，哪怕赤罗折珈大人要我的命，我也绝不说二话。

        可是如今，我有了夫君，有了孩子，有了一个家。

        我想，保护我的孩子。

        “大祭司安好。”我微微躬身向她行了个礼。

        赤罗折珈大人却一副不认识我的样子，吃惊道，“真乃倾国姝色！”

        “不瞒大祭司，瑗儿近日有了身孕。寡人想请大祭司为瑗儿及其腹中孩子祈福，以佑我琅隗王室后继有人。”姬赫牵起我的手说道。

        “原来瑗夫人已有了身孕？那便恭喜王上了。”赤罗折珈大人打量我片刻，便吩咐身边的人，“毓珠，将降霖殿的下人清退出去，我即刻为瑗夫人祈福。”

        “奴婢领命。”她身边的紫衣侍女应了一声。

        我只觉那声音分外耳熟。

        是鸑鷟。

        “瑗夫人，请随我去崇晖宫吧。”她道。

        我不敢推脱，只能跟随鸑鷟去往降霖殿。

        “王上，祈福的时间有些长，今夜瑗夫人怕是不能伴王上安寝了。”

        我听见赤罗折珈大人对姬赫说道。

        “无妨，寡人今夜便到御书房处理政务，只盼她们母子能得凤凰上神的庇护。”

        姬赫，你真傻。

        今夜迎接我的，不会是祈福，而是处刑。

        我要做好万全的准备，给我的孩子留一条活路。毕竟我面对的，是主宰我命运的君主，以及负责将叛徒处刑的鸑鷟。

        我跪在赤罗折珈大人面前，心里有千百句话想说，却一句吐不出口。

        我不配再叫她的名字，因为我背叛了我的君主。

        “臣有罪。”我伏身叩首。

        千言万语，只化为一句认罪。

        “鸑鷟，扶她坐着吧，双身子的人跪太久了不好。”

        我听见赤罗折珈大人说道。

        这是那个杀伐果断的大妖凤凰会说的话吗？

        我有些震惊。

        待我一抬头，却发现赤罗折珈大人与以前完全不一样！

        在欲曙天的时候，她行事霸道强势，志在必得，是令人畏惧的；可是现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带着似有似无的淡然自若，以及温和疏离。

        她向我走来，又将手轻轻放在我的肚子上。

        “若是以往，我定是要先将你腹中的胎儿杀掉，再将你带回欲曙天惩处的。”她说道。

        我心里一惊，想求她仁慈，饶我孩儿一命。

        可她又轻启红唇，接着说道，“可是背叛这种事，从来都是相互的。是我抛弃欲曙天在先，背叛五大妖在后……我没有资格惩处你，鹓雏。”

        “凤凰大人，臣有愧于您。”我的眼中有些酸涩。

        赤罗折珈大人坐到我身边，她伸手轻抚我耳边的头发，“我从欲曙天出来之后，便一直守着琅隗。我以不同的身份，看着琅隗王朝一朝一夕地更替……”

        “可是，我始终想不通，姬郁所说的缘到底是什么。我只知道，人类男子大都是薄情寡义的。”

        “琅隗的第一位国君，他嘴里说着和妻子一生一世一双人，却纳了一大批宫妃；你的夫君姬赫，他早已有着三宫六院，十几个孩子，却欺骗你委身。然而他们都说他们是无可奈何。鹓雏，你为了他舍弃修为，值得吗？”

        值得。

        我要将他从深宫的泥潭之中救出来。

        赤罗折珈大人见我肯定的回答，便握住我的手腕，说道，“我已经栽在人类手上了，你们绝对不能再踏入这趟浑水。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可恢复你的修为，重新赐予你大妖之血……”

        “凤凰大人，我不后悔。”我摇摇头，将手抽出，“我已经是人类了。”

        凤凰大人却低声笑了起来，那声音有些凄凉沧桑。

        我沉睡的这几百年，您究竟经历了什么？

        “凤凰大人，人类男子并非薄情寡义。在我看来，他们有情有义，只是大多时候身不由己。”我试图改变赤罗折珈大人的看法。

        她却低斥一声，“够了，鹓雏！我对人类是何看法还轮不到你说教。”

        我只能将剩下的话咽回去。

        看吧，您还保留着骨子里身为大妖的傲慢。这几百年的时光，您依旧保持着对人类的偏见。

        “鹓雏，一个男人心里唯独爱你一人，却有着三妻四妾，身不由己与她们同床共枕，这是你想要的爱情吗？”赤罗折珈大人望着我。

        “是。”我答道。

        不对，这不是我想要的爱情。谁会乐意同别人一起分享自己的丈夫可是，生在帝王家，姬赫也有他的身不由己。那是一个深陷泥潭的可怜人在求救，他向我乞求，盼我将他拉出泥潭。

        我爱他，我没有理由不救他。

        “可我和你不一样！”赤罗折珈大人说道。

        她起身，背对着我，顺手折了花盆里的一朵花。

        她盯着手上那朵花说道，“我若得到中意的人，便要他看不到、听不到、碰不到除我以外的任何人！将他藏在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他的身上只能有我的味道，他的身心只能忠于我一人！”

        赤罗折珈大人轻嗅了那朵花，眼中泛起金色涟漪，“若是让我发现他的不贞……”

        话音刚落，那朵花便燃了起来，艳丽粉嫩的花瓣顿时化作黯沉的灰烬，零零碎碎落在地上。

        她纤细的手指间只剩下被烧焦一半的枝干。

        我顿时不寒而栗。

        我忽略了一个事实，哪怕现在的赤罗折珈与以前不同，但她依旧还是赤罗折珈本人。

        她是妖界的统治者，骨子里的傲慢与霸道还是不会变。

        赤罗折珈大人啊，您赞许人类的智慧，却又轻贱蔑视他们的情义。您光凭一个姬郁，便认为天下男子皆薄情。

        你只看到他身体不贞，却看不到他内心的专注。

        我要向您证明，您是错的。

        “大人要不要和我打个赌？”我说道。

        “赌什么？”

        “赌您终有一日会将真心交付人类。”

        我说完，她却笑了起来，“赌？你现在成了人类，寿命不过百年，而我却依旧永生不灭。在这时间的长河之中，你拿什么来和我赌？”

        “用我腹中的孩子。”我抚上我的肚子，鼓起勇气说道，“他会向您证明，人类男子有情有义，深情忠贞。”

        赤罗折珈大人手里把玩着那根烧得枯焦的枝干，将它插到我的发间。

        “是吗？我期待你的孩子能带给我惊喜。”我听见她附在我耳边低声说道。

        ……

        就这样，这孩子在我肚子里待了八个月。

        某一夜，宫缩带来的强烈疼痛让我从梦中惊醒。

        我知道，他要出生了。

        宫女嬷嬷们连忙将我转移至产房，七手八脚地准备着各种用品。

        然而，世事难料。

        人类的身体根本使不上力，我难产了。

        肚子疼了一夜，我也曾一度因力竭而虚脱晕厥。

        我听见承翠在我耳边哭喊，也听见姬赫在门外踱步的声音。

        好疼啊，好疼啊……原来人类的身体这么脆弱的吗？

        我想起了姜瑗，那一日她突发疾病，心口剧痛，是不是也这样绝望地盼着有谁能够救她呢？

        她幸运，遇到了我。即便身死，却有了一个安稳幸福的来世。

        可我没有她这么幸运，我不知道该向谁求救。

        赤罗折珈大人吗？

        不，不行。

        当初我杀了金蝉仙尊，弑神带来的业障已经由她承担了，我不能再连累她。

        “李嬷嬷！夫人这胎……胎位不正啊。”承翠摸了摸我的肚子，对李嬷嬷说道。

        我的意识逐渐不清，却能感觉到李嬷嬷在和承翠争论什么。然后，李嬷嬷指示两个力气大的宫女将我架了起来。

        “瑗夫人，使力啊，要不然您和孩子都……”李嬷嬷双手都是血，给我加油鼓劲。

        此时，我感觉肚子在往下坠，便借势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将胎儿娩了出来。

        “夫人！”

        承翠见我倒在床上，连忙扑过来，将参片塞进我嘴里。

        可是我哪有力气再去吃什么参片？

        “夫人，您看，是个小公子！”

        我已经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我只觉得很困，很困。

        困到想睡长长的一觉，就像几百年前一样。

        可是我一睡下去就不会再醒过来，因为我已经是个人类了。

        回首我这一生，好像都在睡与醒之间徘徊。

        永别了，赤罗折珈大人。

        “希望……你能改变她吧。”

        最后，我对我的孩子说道。

        【作者题外话】：为什么说鹓雏的一生是在睡与醒之间徘徊呢？

        鹓雏第一次沉睡，是因为被赤罗折珈涅槃的火焰击中。醒来时，一只灵力低微的小妖有了人型。这是她与赤罗折珈的相遇。

        鹓雏第二次沉睡，是因为被人类暗算重伤。醒来时赤罗折珈不见了，这是她与赤罗折珈的分别。

        鹓雏第三次沉睡，是以人身生育后代。很可惜，这一次睡过去就再也不会醒来了。这是她与赤罗折珈的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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