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Part3.缱绻的末日与绽放的玫瑰

26th

        重文市远郊公墓，一些人埋在里面，一些人埋在外面。里面的人化成了灰，外面的人为了化成灰而不懈努力。

        整齐排放的墓碑，鲜活嫩绿的植被，一两条小狗相跟而过，它们大概是在搜寻墓碑前美味的贡品。已不止于充饥，堪比饕餮大餐。人们总会对已故的人加倍的好，墓碑前摆放着精美的贡品，兴许墓里人生前都未曾吃过，却在死后闻去了味道，于是狗嘴中的食物稀寡无味。

        温暖的阳光在大理石墓碑上反复折射几次后，弹进果子眼中。像是精灵双翅抖动时散落的晶砂，会不会是调皮的曼菲躲在哪里骚扰亡灵，倘若真是那样的话，此处除了阴森还多了恐怖。

        “到了。”

        二人停在墓碑前，两旁的假花永不凋零，雨水风尘给墓碑蒙上一层灰土。可即便如此，果子还是看清了上面写着‘爱女念一之墓’。

        果子希望自己目不识丁，这样她就不会被眼前的几个字震撼到魂首分离。她蹲下身时，照片中的念一对着她笑。伸手淡去照片上的灰尘，万幸照片中的念一与她记忆中的念一没有太大的出入。

        “她怎么会”

        “那是你离开孤儿院的第二年。那天晚上的雨大的骇人，念一独自跑出去找你，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搜救队在河里找到了她离开时穿的雨衣，却找不到尸首。”

        “又是因为我。”

        良久，盯着墓碑目不转睛的果子才缓缓起身，将手插进头发里使劲抓了起来，然后又伸进衣服里反复抓挠。

        “我身上好痒，哪里都好痒。我是不是太脏了，一定是我的满身污秽，把不幸与霍乱也传染给了你们。”

        果子情绪越发激动起来，边笑边哭，抓挠的手一刻都没有停下，直到血色沁红了白色的t恤。

        “怎么就静不下来呢？”

        27th

        滴答、滴答、滴答是时间的声音，也是水滴入海时的呐喊。水滴填满了大海，久了，大海将水滴还给天空，难过了，天空又将水滴送回大海。都是咸涩难当，如泪一般。

        果子也不知道眼泪是何时停止的，蒋子珺坐在床边不言不语，如同失语的守灵人。果子也很奇怪为什么会如此难过，与念一的回忆尚不及与钱多多回忆的三分之一，然而得知念一离世的消息时，仿佛行过冰川再入烈焰，身心被翻搅煎熬的同时，也失了愈合的能力。

        忽如一阵旋风，果子从床上跳起，奔向行李箱，从里面翻出周海生的小本子，她记得在里面周海生曾说过一件诸如此类的事。见鬼了，本子上的字不翼而飞，一张张黄褐发旧的纸上浮现出孤儿院的大门，吃饭的大厅，宿舍，黑漆漆的走廊，蒋子珣的厨房，后院的反省室，紧接着它们相继消失。果子用手使劲按压上去，并没有什么用，它们从她的指缝中渐渐淡去。

        果子失望起身，她看向坐在床边的蒋子珺。如同美轮美奂的雕塑，赤焰冰冷。上前拥抱她，泪水再次翻涌而出。果子幡然醒悟，原是视若珍宝的童真为念一殉了葬。

        28th

        一个月后小院正式归在果子名下，那些嚣张跋扈的烦恼已被蒋子珺处理的干干净净。再有一个月，等翻新装修的工期一结束，她就能重新搬回小院。如同滑稽剧中惨遭生活刁难的主角，她已不得不在末日那天埋葬在小院。

        果子在曼菲的制止声中第一次自残时，鲜血浸红了袖扣。那种感觉让她得到了释放，忽感罪孽随着绽开的伤口涌出，犹如娇艳挂珠的玫瑰，自此她便爱上了这种感觉。

        蒋子珺发现时，果子的伤口已经密密麻麻错综复杂如张开的大网。她害怕，那种害怕在心底快速的生根发芽，结出红硕硕的果实，每个都晶莹剔透，饱满多汁。

        “你疯了吗？”

        除了厉声质问，蒋子珺再也找不到更好的方法制止果子。

        “这样能舒服些。”

        蒋子珺俯身将她搂在怀中，颤抖的说道。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告诉你，都怪我没有保护好你。”

        果子用力推开蒋子珺，歇斯底里的吼道。

        “我不要你的保护，要是没有我，你们根本不用活的如此悲惨。”

        双泪如注的时候，蒋子珺已失了所有手段。她可以轻易摆平所有的大风大浪，但面对果子，她比洪水来临前的蚂蚁还要无助。

        假如果子还愿意相信的话，蒋子珺愿意用世间最美的话语，极尽安慰之词。只可惜，此时的果子什么都不愿相信，她在回忆与自责编织的大网中乐不思蜀，尽情释放着体内的罪孽。

        29th

        棱镜咖啡馆，蒋子珺靠窗而坐，身旁放着刚上市的新款女装腕表。她在此等待救星降临，时间每走过一秒，她都唯恐果子手臂上又多出一条新的伤口。

        她难以形容这该是何等的悲苦，面前的咖啡难及它万分之一，她爱的每个人都成了厄运的眼中钉。然而，该悲哀的是那些受罪的人，还是自己？她分不清，也说不明。当她仰望窗外蓝天时，渴望天降责罚于己身。

        这当然很不现实，死亡并不是责罚，而是解脱。她这样的活着，享受着外界羡艳的目光，承受着生活无礼的刁难。她将如此的责罚视为命运的不公，却忽略了它就是责罚本身。她的渴望终究会落空，因为她已然拥有，却无法泰然处之的接受。

        风铃在店门被推开时铃铃作响，蒋子珺匆忙转身，忽而眼前一阵眩晕。定睛观察，救星到了。自己与果子都将得到她的救赎，蒋子珺对此坚信不疑。

        30th

        寒暄与客套是成年人最喜欢的把戏，它总能成为破冰的第一把镐锤，只是易碎的很。倘若再加上一点利益作为防护罩的话，那就显得稳固了许多。

        “您不用这么客气，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钱多多将价值不菲的腕表推回给蒋子珺，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暗忖不要让自己看起来像是没出息的馋猫。

        “其实我是为了果子才叫你出来的。”

        “我猜到了。她曾跟我说起过您。”

        蒋子珺笑了笑，淡淡说道。

        “大概没什么好话吧？”

        听到蒋子珺这么说，钱多多一下来了兴致，仿佛挖到了特大号的八卦矿。

        “难道您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蒋子珺喝了口咖啡，低头不语。良久，说道。

        “我对不起她的，就是把她丢给了陌生人。”

        钱多多对这个高开低走的答案显然不满意，但感觉再追问下去的话，难免会在对方面前露怯，于是说道。

        “其实她对您的评价也谈不上好与坏，很平淡，很怀念。只是她嘴上不愿承认，但我能感觉的到。”

        蒋子珺点点头，似已记在了心里。又沉默了一会儿，她说道。

        “我希望你能帮帮果子。”

        “她怎么了？”

        “自残。”

        钱多多腾地一下站起来了，大声说道。

        “她跟我说去和你住一段日子，走的时候还好好的，这怎么就自残了？你是不是虐待她了？”

        “你先坐下，听我慢慢说。”

        钱多多气冲冲的坐下，蒋子珺说道。

        “是她得知了儿时的玩伴去世的消息后才这样的，她觉得是自己将不幸带给了周围的人。”

        “人呢？”

        “在我家。”

        “那还废什么话，赶紧带我去。”

        31st

        睡眠如同神明的宽慰与恩赐，它不需要任何献祭，只愿脚下的生灵免遭涂炭。神明一直都在，它化作清风，拟作流云，形如攀树钻土的蚂蚁。以薄弱渺小的模样，感化着每一个被焦虑抑郁折磨到斑驳潦倒的人。

        钱多多就是果子的蚂蚁，她在床边守了三个小时，双腿早已麻木无感，不敢有丝毫大动作，唯恐吵醒熟睡的果子。床头的药瓶林林总总，五颜六色，每粒糖衣里面都包含着一种独特的苦。

        条条伤疤触目惊心，她下意识的揉了揉自己的小臂，那种痛感好像长出了带吸盘的触角，扒在她身上还不肯走了。痛着痛着，泪就下来了。

        谢天谢地，果子眼中的光还没有消失，她只是累了，需要休息一番，便可以再次向前而行。钱多多红肿的眼眶被她自己笑称是熬夜追剧的后果，善意的谎言中多半会掺杂着爱。即便是看穿了，也不必戳破。

        “你怎么这么傻啊？还痛吗？”

        见到钱多多的果子彻底蔫了，几日的强装戒备已经耗尽了她的精气神。躺在钱多多怀中只感安稳踏实，她不敢过分撒娇，假如再失去钱多多，她就真的要孤苦伶仃的过完荆棘未知的后半生。

        “不痛。”

        钱多多腾一下站起身来，开始帮果子收拾东西。

        “跟我回家，这地方一分钟也不要待了。”

        “我的家被我毁了。”

        “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有本事你来毁我，我还真不信这个邪。”

        看着钱多多忙前忙后的背影，听着她嘴里闲言碎语的唠叨。果子突然发觉自己真的可以如此幸福吗？真的与自己所做的恶行相匹配吗？天啊，这一定是梦，虚幻易碎的梦。

        临出门前，蒋子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主人的威严在此刻展现的淋漓尽致，钱多多已经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今天誓要带果子离开这里。

        “你要带她去哪？”

        “回家啊。”

        “这里就是她的家。”

        “没有哪个家会纵容伤害。”

        “我没有伤害她。”

        “但回忆正在一点点撕碎她。”

        “这太荒唐了，难道离开这里就能逃避回忆的追捕？”

        “睹物思人的道理你不懂吗？我虽然不知道她与念一之间的感情有多深厚，但我明白她现在很危险，最好的办法就是远离令她焦虑的环境。”

        蒋子珺欲言又止，轻轻抱了抱果子后，让出了身后的路。

        “我有时间会去看她的。”

        “那麻烦你去之前先与我联系。不过，我觉得你还是从果子的生活中消失的好。”

        一扇门隔开两个世界，果子会重生，而被救星遗弃的蒋子珺注定要与末日孤独的缱绻。夜深之时，她在镜前卸下妆容，条条皱纹如沟壑壁垒，双眼混浊如泥潭。她的年轻貌美是伪装的，但对果子的爱却无比真诚。可惜此种真诚错过了最佳时机，在几年前就已分文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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