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6

韩自秋扶了扶眼镜，晃晃手里的黑色笔记本，笑道：“来拿东西，见你画得认真就没忍心打扰你。”

        林觅也笑了，指着画架上的作品，“你看，我是不是比之前还要厉害？”

        韩自秋很认真地点头，竖起了大拇指，“以前是大师级别，现在简直是宗师级别！”

        林觅也不谦虚，哈哈笑道：“照您这么说，我岂不是很快就要到传说级别啦？”

        “当然了，林同学这么优秀，还怕没有那一天吗？”韩自秋看着林觅进步飞快，语气里溢出满满的骄傲。

        他认真端详了林觅的画作，颜色技巧无不卓越超凡，“可以啊，怎么想起来画向日葵了？”

        林觅思考了一下，嘿嘿笑道：“最近深受莫奈大师的影响，一时手痒，忍不住就想试试。”

        韩自秋笑得和蔼，“你的光影运用深得大师的真传啊。”

        林觅正要张口再说些什么，却看见眼前的画面渐渐出现裂缝，分崩离析，最后如百米高楼轰然倒塌在眼前。

        林觅睁开眼睛，天空阴雨密布，厚厚的云层积压在她的头顶，细雨滴滴地落在她的脸上，天气冷得人牙直打磕。

        目光所至，皆是灰蒙蒙的一片。

        长长的庭院走廊里空无一人，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叫喊：“韩老师！”

        她一转身，远远看见校园门口那个熟悉又落寞的背影，心里像是意识到什么，双腿极力地朝那边飞奔。

        然而这明明就几十米的距离此刻却如银河般横亘在他们中间，她拼尽了全力也跑不过去，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林觅的眼泪几乎都要掉下来了，她无声的大喊着，却怎么也过不去。

        良久，那人身形顿住，转过身来，他的身体微微向前佝偻着，脸上疲惫不堪，眼底两片乌青，看起来苍老了不少。

        林觅的眼泪就掉了下来，砸到地上跟雨滴分不清。

        韩自秋苦笑着摇摇头，嘴唇微动，这细微的表情被林觅捕捉到，可隔着重重的雨幕看得并不真切。

        雨势蓦地变大，天盖重重压了下来，全世界的海好像都在此刻倾涌到她的面前，淹得她透不过气，像条濒死的鱼在沙滩上挣扎。

        韩老师……

        画面一转，林觅抱着沉重的书包站在课堂上，额角沁出了一层薄汗，嘴唇咬得发白。

        周围一片乱哄哄的，没等她放下书包，座位旁的男生突然站起来，座椅在地板上摩擦出尖锐刺耳的声音，他的话也是，“老师，我不想跟林觅做同桌。”

        班主任就问：“好，那其他同学呢，有没有人愿意跟他换一下座位呢？”

        原本乱糟糟的教室瞬间安静得让人心慌，有几个同学窃窃私语，来回推搡着，小声说：“你去……”

        “你快去啊。”

        “你怎么不去……”

        “你去你去。”

        “谁爱去谁去。”

        林觅的鞋子窘迫得并在一起，胳膊紧紧抱着装满了书的书包，书角硌得她胸口疼，两只手绞在一起，指尖发青。

        她连呼吸都要摒住了，就好像她一动不动，一点声音都没有，她这个人就不存在一样。

        天空中又是一阵惊雷，窗外的树枝被风拍在窗户上，一下又一下地狠狠抽打着。

        屋顶上吊着的三叶风扇突然得旋转飞快，剧烈颤抖起来，“咔嚓”一声断裂开，直冲着她砸下来！

        “啊——”

        林觅尖叫一声从床上坐起，张开嘴巴大口呼吸着，她蹭了蹭脸颊上的冷汗，环顾四周。

        宿舍里此时空无一人，她起身往楼道的公共卫生间走去。

        走廊里也是一片寂静，她突然跑起来，一路狂奔到卫生间，镜子里倒映出她苍白憔悴的脸。

        林觅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不对，这里是学校。

        她已经退学了。

        她在外婆家。

        所以说，这是梦……

        卫生间顶上的灯“啪”的一声灭了，四周一片漆黑。

        林觅猛地去拽门把手。

        “咔吧”

        门从外面锁上了。

        “开门！”她疯了似的从里面拍门，“开门啊我还在里面！”

        “有人吗！快开门啊！！”

        林觅的声音凄厉如女鬼哀叫，久久回荡在黑漆漆的四周。

        有人能听到吗？

        求求你们开门好不好……

        这里好黑，真的好黑。

        回答她的是洗手池上的水龙头，黑暗里渗出水珠，一滴一滴地砸在水池里。

        吧嗒……吧嗒……

        第二天清晨，雨过天晴，又是一个好天气。

        周牧声如往常一样在门口等林觅出来，等了半天还是不见动静。

        “林觅，林觅！”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

        没等到林觅，外婆给他开的门，“是老二啊，妞妞今天身体不舒服，不去玩了啊。”

        周牧声眉头微皱，心里有了某种猜测，仍是问道：“是昨天下雨着凉了吗，阿婆。”

        外婆的神情有那么一瞬间的不自然，眉间凝聚着几分忧愁，“她……是有点感冒了，今天不想出去。”

        “阿婆，是不是她……”周牧声停顿了一下，犹豫着说：“我能为她做点什么吗？”

        外婆勉强笑了一下，摇摇头，“你是个好孩子，先去吧，别误了正事。”

        周牧声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看了眼林觅房间的方向，无端想起了那天她望着雨幕出神的模样，有些心烦意乱。

        外婆回到家里，想起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还是会觉得心惊肉跳。

        她那样小的一个姑娘到底想到了什么，怎么会这么想不开，要拿碎玻璃片割自己的手腕。

        外婆站在林觅的房间门口踟蹰了一会儿，轻轻叫了声：“妞妞。”

        她推门而入，林觅长发散乱着蜷缩在床上，把脸挡得严严实实，毫无生气。搭在枕边的左手手腕上缠了厚厚的一圈医用纱布。

        外婆叹了口气，缓缓坐在她的床边，昨夜的一幕幕又重新在脑海中浮现。

        外孙女在梦中惊醒哭叫个不停，她担心的过来看。

        窗外下着暴雨，电闪雷鸣。天光明灭的小卧室里，林觅紧握着摔裂的镜子碎片，狠狠地往手腕上划。

        幸而她来得及时，瑟瑟发抖的林觅握不住利器，并没有伤到要害，否则……

        现在想想，还是一阵后怕。

        外婆的手轻轻拨开林觅的黑发，摸上她湿润微凉的脸，外婆的手干燥温暖，揩去她挂在眼角的泪。

        “牧声那孩子刚才来找你了，”外婆慢慢地理开林觅缠绕的发丝，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梳着，她的肩膀细微地顿了一下。

        “外婆对他说妞妞夜里吹了风，感冒了。妞妞是个好孩子，怕外婆说实话让人家担心是不是？”话到这里，外婆小声地哽了一下，她接着说：“牧声也是好孩子，说让妞妞记得吃药，这时候病倒了还怎么看他表演呢？”

        林觅紧闭着红肿的眼睛，仍是一言不发。

        桌上的午饭已然冷透。

        “妞妞心里的事不愿意说出来就不说，但是人在这世上要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如果每件好的、不好的、相干的、不相干的都要牢牢记在心里，可不是要累死人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人不能一辈子活在过去啊。”外婆轻轻拍着林觅弯曲的后背，温柔的诱哄着还像小时候一样。

        “有些该放下的事情就得学会放下，孩子，活在这世间，只要你心地善良、做事问心无愧，别人怎么想那是他们的事，你把自己的命交在别人手里，那不是成心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吗？”

        “外婆看着你长大的，要是说别人家孩子学坏，那外婆没准会信，你打小就这么懂事善良，玉皇大帝来了说你心术不正，我也要把他叉出去的。我的孩子，我还不知道吗？凡事看开点，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外婆的话林觅都听得真切，她也都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更快的走出来。

        可她只要一想到那些从前发生在她身边的，她无力阻止也无法反抗的事，听再多的道理真言也没办法劝自己放下。

        她到底是错的，怎么想都是错的。

        造成这一切后果的根本原因是她自己啊……她怎么能原谅一个这样糟糕的人呢？

        为什么没有死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一切？

        活着的每一天对她来说都像是惩罚。

        林觅的泪水又涌了出来，洇湿了一小片床单，缓缓蔓延开来。她小声抽泣，眼泪怎么也流不完。

        看得外婆的心里一阵苦涩，回想她这一生拢共就一个女儿，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手心怕磕，好生娇惯着长大成了人，结果嫁得远远的，一年也见不着几次面。

        她每天想啊念啊，来来回回想的都是陈年旧事。

        突然有一天，女儿也当了母亲，她看着那小小的女孩，一下子像是回到了几十年前，一模一样的孩子，身上流着的是她的血。

        她没有办法形容这是什么感觉，说是上天恩赐也不为过。

        看着那个孩子一天天长大，会说会笑，简直就是女儿的翻版。她那时候就想啊，这个孩子要是能永远留在她身边该多好，她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要想，天生该是被爱的，只负责快快乐乐地长大就好。

        可是这么简单的愿望也落了空，她长大了，也变得不快乐了。

        从前叽里呱啦得像个百灵鸟一样的小嘴巴，现在像断了弦的琵琶，一个音也发不出来了。温馨漂亮的小房间更像是禁锢她的笼子。

        外婆的眼泪“吧嗒”砸在她的床上，林觅的身体僵硬了一瞬，恢复了几分理智。

        她不能这么任由自己悲伤下去，这样只会给身边的人带来痛苦，外婆是世界上最最爱她的人，她不能这么自私。

        她要变回以前那个大家都喜欢的林觅。

        不准哭……不准哭！

        林觅突然坐起来，闷得通红的小脸上挂满了眼泪，她抬起胳膊用力擦去脸上的泪水，强制性的忍住哭泣的声音导致气流顶得胸口一阵阵发痛。

        对了，妈妈走之前说让她记得吃药，她今天还没有吃药。

        林觅爬到桌前，拿出两粒胶囊吞到嘴里，灌了一大口水。

        要按时吃饭。

        大脑又发出了新的指令，林觅猛地端起桌上的冷饭，开始往嘴里塞，像个饿了很久的乞丐。

        外婆的眼里出现了惊慌，赶紧去夺她手里的碗，哑声喊道：“妞妞！你这是做什么，快停下！”

        两厢争执下，盛饭的碗被用力摔在了地上，瞬间四分五裂。

        林觅终于崩溃，扑在了外婆怀里发出痛苦的呜咽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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