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09

出了陈记不到一百米，就有一个公交站。

        正值上班早高峰，站台包括下面的马路上都站满了等车的人。

        放眼望去，全是黑压压的人头。

        两人找了个离人群较远的地方站着，顾向北说道：“从这儿往学校去的公交线路一共有三路，722，145，182。722最快，但不常见，班次来得也慢，基本靠运气。145倒多，可因为途径一个大的批发市场，每次都挤到令人崩溃。182人倒是少，但绕远路，最耗时间，咱们今天只是体验，所以不考虑其它，一会儿哪辆先来坐哪辆。”

        陆知南点了点头。

        其实他这会儿已经有点心虚了。

        之前听顾向北说他坐不了公交车的时候，陆知南还有些生气，觉得被小瞧了。可就在刚刚，他亲眼目睹了一辆公交车还没进站就被人群围住，人们一涌而上你争我抢的画面实在太过惊人，把他的信心已经吓掉了一半。

        现在他只盼望一会他们要坐的线路车上人不要太多，否则就真被顾向北说准了，那岂不太没面子了？

        在二人的翘首以盼中，他们要等的班次终于缓缓驶近了。

        很不幸，是145。

        “呃，145啊。”顾向北回头看向陆知南问：“要不再等等？”

        陆知南皱了皱眉，还没说话，后背突然被人猛地推了一把，两位大妈一左一右从他身旁强行挤过，还不等司机开门，已大喊着朝门边冲了过去。

        然后第三个，第四个……

        不一会儿就聚了十来口子，众人你推我搡，生怕成为被落下的那一个。

        司机师傅在车上大吼：“别挤别挤，一个个上！中间的往后面挪挪，下车的快点，诶诶，后门不能上，到前边来刷卡……”

        虽然挪不动脚有点丢面子，但跟丢面子比起来，陆知南觉得挤进去更可怕。于是，他干咳了一声，点了点头。

        两人又等了快十分钟，第二辆到了。

        “诶，182！人也不多。”顾向北挺兴奋，问陆知南：“要不坐这辆？”

        陆知南还记得之前顾向北所说的182最耗时间的话，心里也明白这辆并不是最好的选择，但一想到如果放弃了这辆，就只剩下靠运气才能等到的722，顿时觉得145似乎也算是个不错的选择。

        “好。”他这次没有犹豫，率先朝车门走去。

        车上人真不多，稀稀拉拉的十来个，后面居然还有空座，两人投完币便被司机一阵口轰，一直轰到了后门边。

        “坐吗？”顾向北指了指一旁的空座。

        陆知南看了眼磨损得已经有些褪色，且上面粘着黑乎乎一块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塑料椅子，摇头：“你坐。”

        “你不坐？”

        陆知南找了个手环拉住：“我站着就行。”

        顾向北很给面子的忍住没笑，在他旁边也拉了个手环：“我也不想坐，让给别人座吧。”

        车一路摇摇晃晃的前行，陆知南觉得自己就跟挂在绳子上的腊肠似的，一直不停的晃荡着。这还不是最难忍的，最难忍的是车厢里无处不在，各种说不清来源相互掺杂的气味，源源不断，挥之不去。

        陆知南原本就对气味特别敏感，连过于浓郁的香水味都受不了，这下算遭了大罪了，被熏得脑仁直嗡嗡。

        其次是噪音，车厢里面乘客聊天的声音，车窗外各种嘈杂的轰鸣，以及神经质司机每隔半分钟就狂按一次的喇叭……

        陆知南一直极力忍耐着。

        他甚至觉得这些没什么，慢慢总会适应的。跟人的成长一样，有些东西就是得慢慢学着接受，等现在你觉得不堪忍受无法逾越的东西，有一天可以平心静气的接受时，那便是成长的真正证明。

        至少前半个小时他是这么给自己灌鸡汤的，还挺有效。

        可在公交车晃荡了快三分之二路程时，途径一个菜市场，一切都变得失控起来。

        车门打开，一长串的“嘀老年卡”之后，上来了近二十位组团买菜的大爷大妈，又或许不是组团，只是恰巧碰到，反正当有着共同爱好的众人亲如一家的涌上来时，整个车厢就变成了临时的菜市场。

        “哎呦你这香菜真不错，在哪买的？多少钱一斤？我这不行，太老，黄叶子也多，还比你贵了一毛。你那鸡蛋怎么这么便宜？我这四块八，比你贵了两毛，不行我得找他去。你们年轻人不知道给老年人让座啊，一个个年纪轻轻的没有素质……”

        诸如此类的大呼小叫充斥着整个车厢，几乎快把陆知南的天灵盖掀了。

        其间有位大妈还撞了陆知南一下，菜篮子里新杀的鱼掉出来，污血差点糊他一身……

        陆知南终于忍无可忍。

        面子算什么东西？谁他妈爱要谁要！

        再多的鸡汤也拯救不了他快要被熏炸的脑仁和几乎被吵聋的耳朵。

        没撑到地方陆知南就逃下了车。

        顾向北紧跟着他，两人脚落地后顾向北就开始笑。

        “哼哼……哼哼……哈哈……哈哈哈哈……”

        陆知南冷眼看着他。

        “对……对不起哈哈……我……我忍不住。”顾向北手捂着肚子，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你的表情……嗯哈哈哈……太……太好笑了……”

        笑吧，笑死你得了。

        陆知南咬牙暗骂了一句，顺着人行道往学校方向慢慢走。

        被冷风一吹，脑子里那种随时要爆炸的烦躁感终于减轻了，他深吸口气，想想刚才这一路上的心路历程，自己也觉得挺好笑的。

        也许他真有少爷病吧，还是一时半会儿治不好的那种。

        “小南，你等等我。”顾向北终于笑够了，追上来，跟他并排走。

        “你们学校应该有学生宿舍吧？”陆知南问。

        顾向北顿了一下，挑眉：“你想住校？”

        陆知南看他一副又有话要说的样子，皱了下眉：“不行吗？”

        顾向北：“……行。这有什么不行的？学校巴不得你住呢，但我得提前告诉你，学生宿舍是老教学楼改建的，条件很不好。没空调就算了，还老有一股子霉味，冬天漏风，夏天闷热，附近能跑校的没人愿意住宿舍。哦还有，我听住校生说，由于设备老化，学校的热水供应严重不足，一个星期至少有三天没有热水不能洗澡。”

        他说完了看着陆知南：“你确定你能住？”

        陆知南：“……”

        这是什么破烂学校！

        他揉了揉眉心，有些绝望。

        原以为新生活开始的还算顺利，谁知却栽在这种他以前根本连想都不用想的小事上。

        “其实还有一个选择。”顾向北说：“那就是坐校车，但校车跟公交差不多，一样绕路，一样吵，收费还贵，所以也不推荐。”

        陆知南拧眉看他：“听你这意思，你有办法。”

        “有。”顾向北看着他笑：“就看你愿不愿意。”

        反正已无计可施，陆知南：“说来听听。”

        “我带你。”顾向北说道。

        陆知南一挑眉梢：“摩托车？”

        “当然不是。”顾向北指了指旁边机动车道上一辆在车流中窜得飞起的小电驴，说道：“电瓶车，两轮的，咱们学校充许跑校生骑电动车，我妈就给我买了一辆，不用驾照，超过十六岁就能骑，绝对合法合规。”

        “咱两家住得也近，我家就在你外婆家后面的小区，算是我去学校的必经之路，接你顶多也就一拐弯的事。”

        “怎么样？”他看着陆知南，眼睛里全是期待：“要不考虑考虑？”

        一时半会儿也没别的好办法了，陆知南想了想，痛快的点头：“好。”

        说完，他从兜里摸出手机，低着头手指在上面一通点，紧接着，顾向北的手机便响了一声。

        顾向北乐了：“面对面站着你还给我发微信，什么话不能当面说？”

        他说着掏出手机点开，看完脸色变了：“你给我转钱干什么？”

        “劳务费。”陆知南说：“先付了一个月的，往后视情况待定。”

        这是拿他当司机了？

        顾向北哭笑不得：“顺路而已，你不用这么较真吧？”

        “一码归一码。”陆知南神色漠然地看着他的眼睛：“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

        顾向北略微愣了一下，脸上的笑意霎时如潮水般疾速退去，眉头缓缓皱了起来。

        见到陆知南第一眼时，顾向北就知道，陆知南很傲。

        不是那种把嚣张跋扈刻在脸上，随时随地用鼻孔看人，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多牛逼，浮于表面的傲慢，而是自骨子里透出来的淡漠到极致的冷傲。

        不止傲，还独。

        浑身上下写满了“我虽然看着挺和蔼，但我跟你们这些凡人不一样，少跟我套近乎，你们高攀不起”的拒人千里。

        顾向北突然有些泄气，经过这两天的接触，他以为他们应该算挺熟的了，至少没想到陆知南会分这么清。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扑火的扑棱蛾子，虽然已抱着必死的决心扑向烈焰，却极有可能在还没靠近前就被人一巴掌扇死了。

        “你……”陆知南看着他的神情，微微皱了下眉，“不会生气了吧？”

        “没。”顾向北扬起脸笑了：“九百呢，够我花一阵子了，我妈一个月给我的零花钱都没这么多。谢了！”

        他扬了扬手机，笑着把钱收了。

        陆知南没说话，看着顾向北跟之前别无二致的笑脸，不知怎地，心里却缓缓升出一种说不出的不痛快。

        就跟那天在电话里听到他为了接自己被他妈狠揍时一样。

        闷，沉重，以及……不安。

        特别在看到顾向北眼睛中的光芒和笑意，随着他那句话逐渐消失，化为黯淡的那一刻，不安被放大，变成了心慌。

        他突然有些害怕，害怕顾向北会因此生气，继而转身离开。

        “这个世界没有真正的朋友。有的只是利益交换，之前他需要你，当然会拿你当朋友，现在你成了他的竞争对手，在明知道不如你的情况下他肯定不择手段。这很正常！不正常的是你的想法，你为什么就不明白，任何不求回报，单纯的感情投入都是愚蠢的！没人需要这种东西，你更不需要！“

        记得这是十岁那年他被所谓的朋友出卖，丢掉了一次对他而言很重要的演讲资格时陆明渊对他说的话。

        当时他哭着问陆明渊：“他为什么骗我？我们是朋友，朋友不该互相帮助吗？他为什么偷偷删了我的演讲稿？还跟老师说我根本没有准备好，不然老师肯定不可能选他，他为什么那么做？”

        他现在仍记得陆明渊看他的眼神，除了激愤，满满的全是失望。

        也许小姨说的对，这些经年累月积攒下的失望最终成了陆明渊对他身世起疑的引线，才进而导致了今天的局面。

        思绪一时飘的有些远了，陆知南强行拽了回来，看着顾向北。

        “你想得倒挺美。”他说道：“这些钱里还包含着早餐钱，每天一顿，按你排好的来，少一顿也不行。”

        然后就见顾向北在愣了一秒之后，笑了：“行。”

        唇角缓缓勾起，眼睛越弯越细，直至最后眯成一条缝。

        明明只发生在一瞬间的事，陆知南却看出了慢镜头，且看得极其满足。

        他木着一张脸，转身就走。

        只是待转过身后，眼睛里的笑意才不受控制地漫延开来。

        去他的陆明渊！

        去他那些狗屁理论。

        他不要我这个儿子，我凭什么还要听他的？

        老子现在就要交朋友，就要不求回报的投入感情。

        我愿意！

        “我才不要活成你那副样子。”陆知南恶狠狠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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