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〇〇二

早在数十年前，下朝的吕幽莲偶遇了一位因饥饿昏倒在自家宅邸门前的穷酸书生。那时的吕幽莲刚刚走出丧妻之痛的阴影，他面目冷峻却步履矫健。他始终知道自己是谁，也始终知道自己的目的，因而没有人能在他脸上看到任何神情上的变化。即便显贵的血脉令他早在少年时期便已位极人臣，但却没有令他产生丝毫倦怠，渊博的学识令他一跃成为龙帝最为倚重之人，荫封于他而言只意味着限制，因为再也没有任何职位可以凌驾于首领议政王大臣之上，朝野上下从未对他有过任何德不配位的窃议。毫无疑问，他是吕氏一脉最杰出的政治天才。并且，权势滔天在他身上并未衍生出本应随之而来的嫉妒与贪婪，他如初生树木一般求贤若渴，且不拘一格。初见这位穷酸书生时，吕幽莲感受到一股从未有过的芳华之息，他是如此笃定，眼前这位衣衫褴褛的少年有朝一日定能成为国之栋梁。而在此之前，他必须先填饱肚子。于是，这位少年便成了吕幽莲的坐上食客。他有着惊人的食量，一顿足可吃下二十只肥鸡与一整头公牛，即便瘦弱的身板看上去并不足以装下如此之多的食物。当然，令吕幽莲更为吃惊的则是他渊博的学识不在自己之下，甚至在策论与术数上远胜自己数倍不止。或许他仍未完全走出阴影，爱妻的离去令他感到孤独，以至将这位书生视为最亲密的友人。每每在书房中论道至深夜，吕幽莲都不愿离去。少年仿佛带着亡妻的影子，抑或身负亡妻的遗愿，无论学识抑或神情都无不令他为之痴迷。她们是如此相像，宛如姐弟一般。在一次术数演算中，少年提出了一种十分深奥难解的算法，并以此种算法精确地测算出太阳与月亮的重量，而后耗时整整十日十夜以解释两者与地球之间微妙的关系、周而复始的运作规律，期间二人不眠不休、不饮不食。“看吧，月亮围着地球旋转，而地球却围着太阳旋转！”少年拿起笔，在已然被涂抹至难以分辨的羊皮纸上又画上了几个大小不同的圆圈解释轨迹，他得意地说道：“这个大圈里还有至少七个和地球相似的球形物在以不同的速度围着太阳旋转，并且据我推算，远在你我肉眼不及之地，还有数之不尽、更为复杂的存在方式！只可惜，你我暂时还看不到而已。”吕幽莲兴奋到难以抑止，迫不及待地冲出门去，一路狂奔至龙帝面前，向他举荐这位学识远胜自己的青年才俊，并甘愿让出自己的名衔与地位。但龙帝并未允准吕幽莲的请求，因为自古首领议政王大臣一职唯有吕氏一脉方能胜任。但他惊讶于这位青年才俊奇巧的论述，于是将其引为太师，专职教授年幼的太子。少年功成名就，但无缘朝政令他不免有些沮丧。他的抱负并不在此，他的学识理应更向往为帝王效力，绝非一位教书先生，他的学识理应被更多人赞赏，而后成为帝王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渐渐的，他开始攻于心计，施展敏锐的嗅觉与高明的手段，他的天赋令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得到了更多的支持，除了授业，他最常出入的便是吕氏府邸，甚至有人传闻，他与吕幽莲实则有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禁忌关系。但他毫不在意，甚至变本加厉、将错就错，每每与吕幽莲流连书房不惜上下其手，如此，他们的关系便更加亲密无间。在设法迫使太子向龙帝提出游学之请后，他如是向龙帝解释：“太子登基之后，他的丰功伟绩将得益于年轻时广博的见闻，也将成为唯一一位得以与您比肩的千古一帝。”恭维得到了赞赏，龙帝虽然龙颜大悦，但却并未允准了这一亘古未有的提议，兴许因为当时的朝中仍充斥着许多与之相左的劝谏。悦耳动听的音色无人可以抗拒，不久后的一日，龙帝一改旧说，竟力排众议，突然允准了太子为期三十年的游学生涯。随后，他便失去了俸禄与官职，当他独处家中时，他并未感到失落，反而却有一丝掩藏不住的喜悦之情游弋心中，果不其然，仅仅过了数月，龙帝便遣首领议政王大臣站在他面前宣读圣旨，他得到了一个新的职位——谏议院首席谏议大夫。吕幽莲欣慰地望着他，庆幸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也庆幸着自己那无比锐利的眼光。他们拥抱、热吻、交缠，三日三夜，不眠不休。

        此人名唤曹望尘，便是多年之后于议院大殿上唯一能与首领议政王大臣吕幽莲势均抗衡的曹相国。

        然而一切都要归结于一个女人身上，一个令吕幽莲与曹望尘渐行渐远以致反目成仇的绝世美人。她存在的意义因人而异，串联一切又搅乱着一切，她无时无刻不展露出自己呼风唤雨的本领，瞬时掀起滔天巨浪，用以浇灭燎原烈火。那倾国倾城的美色足以乱人心智，傲慢令她高高在上，可愚蠢却又令她变得那么触手可及。她曾因北方六国之乱销声匿迹，孰不知，战乱并不因诸国觊觎对方的领土而起。真正起因荒唐可笑，诸国之主仅仅是为争夺将其据为己有的机会。其中一位君主在得到了一幅尚未描摹出此女容颜之万一的画像后，居然即刻将侍奉自己长达十五年之久的王后连同后宫三十二位嫔妃一并处死。这位极端的君主在经历了一连串失败的战役后仍毫无悔意，疯狂地打掉了仅存的最后一支禁卫军。王城惨遭血腥屠戮。当敌人将自己十八位王子的头颅整齐地码放在那张纯金制成的王座上时，他才幡然悔悟，最终撞死在一棵与王国同岁的参天古树下。

        北方战乱的消息传至京畿，龙帝有意趁乱将诸国之地划入囊中。“北方六国不，现在应该是五国，五国战乱对与陛下而言不无好处，”吕幽莲率先看出了龙帝的心思，因而进言：“恳请陛下允准，即刻发兵收复！”收复一词甚得龙心，漫长的追随使得吕幽莲不仅练就了一对锐利非凡的眼睛，更使他长出了一副能将溜须拍马演绎得十分得体的玲珑口舌，他早已将先祖们所秉承的高洁品格遗失殆尽了。龙帝大悦，便询应遣何人领军。吕幽莲随即请命，“犬子梦芳愿往！”

        毫无疑问，吕梦芳作为吕氏一脉当下唯一的继承者，终将承袭家族给予的无上尊荣。即便本应代代相传、薪火不休的并不是那副看似高贵且无比沉重的冗长头衔。但吕梦芳不以为然，他是个例外，一个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例外。早在孩提时代起，他便展现出超乎同龄人的叛逆，父亲眼中的珍视之物于他而言不值一提，诸如权利、地位与财富；而理应摒弃之陋习却令他感到弥足珍贵，亦如友情、爱情与自由。他对法术有着超乎寻常的热衷，因其父忙于政务以致疏于管教，四岁时的吕梦芳凭借自身出色的天资便自行钻研出一套隔空取物的神奇技能，虽然距离仅限一尺之内。他的血液里终究流淌着先祖馈赠的珍贵遗产，而他正试图以循序渐进的方式善用它。事实上，他的确成功了。到了十二岁时，他已然能在自己房中通过这项神奇技能将置于父亲藏书阁里的名贵绢本、珍奇古董偷走，随后贱卖以换取一些不知名的低俗绘本，抑或是机巧玩意儿。当然，并非每次偷盗都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但只要不被父亲撞见，则无须太过担心，因为多数仆人在看见某只碗盏正从眼前凌空飞过时，要么觉得撞了邪，要么觉得撞见鬼，随后便要昏厥过去，但无一例外，醒来后的他们都会捂紧嘴巴，因为这种诡异之事于他们而言便是不祥之兆，没人愿意把不祥之兆闹得人尽皆知。不过在经历了几次失控的局面后，吕梦芳才意识到自己应该等到后半夜再下手，继续偷盗着值钱的老件儿，换来更多不值钱的玩意儿。他曾毫不吝啬地将家族珍藏千年前的古物贱卖给一个来自波斯的古董商人，他的铺子就开在京畿最冷清的那条街道上。实际上吕梦芳不知道他算不算是真正的古董商人，只因他的出价看上去十分合理。如此一来，他便得以购买更多心仪之物，例如用旧羊皮仿制的巫师尖帽与粗制滥造的松木魔杖，那是从欧洲流传过来的有趣玩意儿，还有由床单改制而成的拖地斗篷。他时常躲在房间里将自己扮成一个来自神秘欧洲大陆的年迈法师，而后必要在嘴唇一圈贴上稀疏糟乱的猪毛以配合年迈这一特征。吕梦芳皱起眉头，甩动着斗篷，挥舞着魔杖，嘴里叽里呱啦地念上一段连自己也不知何意的蠢话当作咒语。甚至有几次，他竟用魔棒挥出了零星几道耀眼的亮光。他始终坚信自己的宿命不应困顿于此——成为像父亲一样权欲熏心的迷失之人。但他十分清楚，自己的一生早已注定，紧紧勒住脖子的是那只无论如何奋力也难以挣脱的牢固枷锁。所以，他只能躲在暗处，疯狂地享受着这终将逝去的快乐。一晃数年，他始终乐此不疲。

        当吕梦芳成功将置于凌乱书架最上方的一本覆满厚厚灰尘的《机窍考据》偷到手里，并因它看上去有些年头而交给这位古董商人时，古董商人却嗤了一声：“这位公子，不瞒您说，这可是本禁书！”他挑了挑眉毛，随手扯了一张牛皮纸将这本书包得严严实实，“在下奉劝一句，您还是烧掉为好。”吕梦芳眨了眨眼睛，接过古董商人递回来的书，不禁问道：“为何被禁？”古董商人摇着头，意犹未尽地笑了几声，“那便要问问您的父亲——尊贵的首领议政王大臣了！”吕梦芳顿时吓傻了眼，他甚至连自己的姓名也从未与任何人提及过，更何况家世背景。对他来说那是潜藏心底的耻辱。“这个奸商一定早就知道了！”他的脸色顿时惨白如灰，难堪令他惊慌失措，愤怒令他怨恨不迭，他羞于以这种身份示人，因为它所换来的无非是面子上的恭维与暗地里的讥讽。他曾于街头听闻过无数次窃窃私语——吕氏佞臣究竟以何种卑劣的手段蛊惑龙帝。

        “理应被千刀万剐！”尖酸刻薄的民众将窃议推至高潮。

        吕梦芳躲回了自己的屋子。正当他要痛哭一场之际，双手竟鬼使神差地翻开了那本禁书。他原以为父亲的珍贵藏品皆是清一色俗鄙不堪、索然无味之物，但这本破破烂烂、字迹褪色的破烂卷无疑成为了改变吕梦芳一生乃至吕氏命运的珍贵指南。不难看出，它有些年头了。当他掀起扉页思索为何法国人要给自己取上如此一大段冗长拗口的称谓时，一只精巧到奇怪的乌黑玩意儿随即映入眼帘，并且令他痴迷不已。此书的作者，法国人里昂·特雷佩斯·舒尔特将其称之为“蒸汽机”。他沉迷其中无法自拔，并将其中有关蒸汽机的运作原理的一小段描述抄录下来，连夜奔至东宫，亲手送到自己最亲密的伙伴——太子殿下手中。他是吕梦芳一生中唯一的挚友。吕梦芳从不放过一周一次的会面时间，即便只有短短的一个时辰。这个习惯他足足坚持了十年之久，从未间断。他时常为太子准备许多好吃和好玩的东西，偷偷藏在口袋里、内襟里、帽子里，甚至是靴子里，偷偷带入宫中。而吕梦芳那一手神奇的绝活亦只有太子一人知晓，他常常将太子凌空举起，在寝宫里到处游走，宛如一只自由自在的鸟儿。兴奋的太子定要为之喝彩，即便是不出声的。在吕梦芳的眼里，太子远比自己孤独，因为可怜的他自从出生之后就没有离开过皇宫半步，宛如一只被人豢养，供人消遣的笼中金雀。

        “简直太迷人了！”吕梦芳摊开纸卷，指着自己亲手绘制的那台歪七扭八的蒸汽机部件惊呼不已。太子将纸卷捧在手上，粗略一览后不禁瞪大了眼睛，连呼吸也变得急促炙热。他紧紧攥住吕梦芳的手，迫不及待却又小心翼翼。他朝吕梦芳嘘了一声，随即将他拉进内室茅房。如此谨慎源于对龙帝强权的畏惧，他必须始终保持孤立无援这一状态，即便是贴身内监亦不得相处得太过熟络。但在无时无刻的不表现出的谨言慎行中，他早已习惯如何暗中行事，并知道什么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实则太子并不担心因触动皇权而遭到何种责罚，皇位唯一继承人的身份令他有恃无恐，他本无须如此遮遮掩掩，他所担心的并非自己，而是眼前这位与自己看上去年纪相仿，实则相差几十岁的无间密友，真龙奇长的寿命让年近四十岁的他看上去仍像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他的担心不无道理，即便吕梦芳身无官职，但如若被有心之人利用，则不免落下结党的罪名，而这个看似只用作规谏皇族行止的罪名实则是用来对付有意攀附的肖小佞臣。他们就像祖祖辈辈一样，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低声嬉笑、谨慎玩闹。数千年来，龙帝与吕氏从未割舍过这种亲密无间的关系，六十年前的今日，躲在这间茅厕里的便是尚未即位的第八十九代龙帝与少年时期的吕闻苏——吕梦芳的祖父——吕幽莲的父亲。那时的他们正在商讨如何拔掉那根长在工部尚书嘴边痦子上的一根奇长黑毛。太子十分晚熟，硕大的身躯成天跟在吕闻苏瘦小的身躯后，这使得年近七十的太子看上去总透露出一股不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幼稚。但吕幽莲从未经有过这样的经历，因而相比于父亲与儿子，他时常因过分的冷淡而变得难以接近，以至于吕梦芳从不敢在轻易叨扰，尤其是在他上朝之前与下朝之后。

        太子被手稿深深吸引，并由衷地期盼着能一睹此书真容，可吕梦芳并不想至太子于险地，因为这的确是一本禁书，而东宫守备森严，他也不能随心所欲地进出太子住所。聪慧非凡的吕梦芳最终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办法，那便是利用自己所擅长的神奇技巧。当然，那时他还不知道这种技巧就是自己为之着迷的神秘法术。吕梦芳奋笔疾书，将全书分别抄录在多达一百多张的纸页上，随后将其折成小鸟的形状，再以笔墨着色。终日不务正业吕梦芳身兼诸多稀奇古怪的本事，即便于很多人眼中看来尽是些扶不上台面的歪门邪道。经由他手所制成的小鸟无论个头抑或颜色皆与真正的喜鹊无异。这是吕梦芳头一回施展如此远距离的操控之术，因而有些太过张扬。他本应逐个差遣而非成群哄赶，并且，他还愚蠢地将计划定在了一个万里无云的正午。当上百只喜鹊挥动僵直的翅膀笔遮天蔽日般地冲入太子寝宫时，皇城里瞬间炸开了锅，因为当时的场面实在太过壮观。看似完美的计划实则给太子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喜鹊事件在当天晚些时候传到了龙帝的耳朵里，并被有心之人夸大为太子承蒙驭龙真神的庇佑，或许正是敦促其尽快登基的吉祥征兆。谣言可使人心萌生嫉恨，即便宽怀的龙帝亦不例外，他几乎是狂奔着冲进了太子的寝宫，却看见太子正在吞咽最后一只喜鹊的翅膀。“龙父无须忧心，我已将这百只昏了头的蠢物生吞活剥，就连一根羽毛、一滴鲜血也未曾放过！”太子深谙皇城大内深不见底的险恶人心，在那上百只喜鹊刚刚冲进房门之际，他便机警地选择了这一看似荒唐的做法。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必须保证吕梦芳的安全。龙帝对太子明智的决定感到欣慰，即便他也觉得现场有些太过干净整洁。不过身为真龙，这并不能证明什么，先祖化身真龙之时亦曾吞噬无数高山大河与数以万计的生灵骨血，区区喜鹊不足为奇。但此事也于龙帝心中埋下了一颗忌惮的种子，忌惮自己亲生骨肉或许可以寻回先祖最初那般雄壮模样。这于第八十九代龙帝而言亦可算喜，亦可作忧。无数个日夜，他深切盼望着自己能够重拾巨龙之身，傲视众生，但他从未料想过自己的龙子竟有远比自己更为可怕的一面——嗜血——他深知那才是真龙理应秉承的唯一本性。当他将一只奋力挣扎的麻雀放在嘴边时，一股由腹中直窜而上的恶心令他干呕不迭。他早已遗失掉自己的本性，连同那最为具象征意义的对鲜血的渴望也泯灭殆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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