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十二

吕梦芳在这处小镇为赵寻租下了一栋拥挤不堪的两层小楼，这种充当住宅的建筑在他看来十分别扭。进门便是一截又陡又窄的木制楼梯，楼梯左侧则有一条比楼梯更窄的室内廊道，尽头左右各置一间大小相似的屋子。左侧一间沿墙处砌着一排低矮的柜子，角落里堆着发霉的木柴，看样子应该是火房；右侧一间除了一张简陋脱色的圆桌与两张长相奇怪的椅子外，只有一张平铺在桌面上被染成棋盘格的红白麻布。突兀的桌布无疑成了这间屋子唯一的装饰物，不过好在颜色倒算得鲜艳。二楼也有两间屋子，不过相较于一楼的则要宽敞许多。屋子依然分布在一条狭窄廊道的两侧，左边一间置有壁炉，这是本地人的说法，吕梦芳用了足足一个星期才搞清它的具体用法，不过此时的温度与气候并不适宜使用；面对壁炉则有两张沙发，这也是本地人的说法，柔软厚实的棉垫令这种原本应当难以久坐的低矮椅具变得十分舒适，这也是最称吕梦芳心意的家具了，临走时甚至为此花费了整整一天才说服房东，最终以一笔足以买下整栋小楼的价钱带走了这两张破旧沙发。他好奇于英国人查理·沃德·赫曼为何从未引进过沙发。在他看来，这件神奇家具远胜他那些乱七八糟、不知所谓的破烂玩意儿。右边的屋子里只放了一张不甚宽大的木床，吕梦芳在城镇的一个杂货铺里为它置办了一套纯白色的被褥、帷幔与枕头，他从未使用过如此柔软的枕头，就像他从未在这张床上睡过一样。吕梦芳一直坚守着自己的原则没有丝毫懈怠，在正式成亲之前绝不再行逾矩之事，因而他必须睡在这个房间以外，如此，隔壁的沙发无疑成为当下最明智的选择。事实上，他们真的在这栋小楼里相敬如宾地共同度过一段平静而又漫长的日子，期间甚至连肌肤之间的触碰也极少发生，这与当地人的习俗大相径庭，他们可以为了获得□□上的满足而出卖灵魂，但绝不会为了保持灵魂的纯洁而守身如玉。当然，装饰屋子的工作并未结束，吕梦芳还为其购买了几张墨绿色的丝绒窗帘，挂在了每个嵌有透明玻璃的窗户上。他认为这才是十足的多此一举，想要拥有阳光却偏偏要把它遮住，“或许他们就是如此热衷于矛盾吧，而我却越来越像他们了。”吕梦芳笑着对赵寻说道。不过异域的风土人情令吕梦芳痴迷不已，他迫不及待地在街头巷尾地本地商铺里疯狂地购置着无数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直到将这栋拥挤的小楼堆得再也找不到一处下脚的空隙才肯稍稍罢休。数月后，当吕梦芳结束这段有趣的异域生活时，竟用十辆马车将这些东西原封不动地搬回了京畿，而后在自己的宅院内造了一栋无论大小还是比例都与这栋小楼完全一样的建筑。他甚至找来手艺精湛的工匠专门为其仿造了附着在小楼外墙上那浑浊不洁、剥落不整的墙皮。他已然深深迷恋上异域的一切，与初见那栋小楼时不胜嫌弃的自己简直判若两人。

        “这应该不是给人住的吧？”那时的吕梦芳完全不像现在这样。“看上去还没一顶行军帐篷宽敞！”

        赵寻挽住吕梦芳的胳膊，像这里所有的女人一样挽着自己的丈夫，她仿佛一夜之间便学会如何去做一名称职的妻子。当他们互相依偎着逛遍了这里的每条街道与每间铺子后，不管从任何角度上看去，他们已经和真正的夫妻没什么分别了。赵寻因此变得活泼起来，她不停地与吕梦芳说东道西，然后学起当地人的口吻和吕梦芳讲着一段又一段还未说清便被自己逗得前仰后合的奇闻趣事。与之前相比，似乎只有“聒噪”一词可以形容此时的她。她还主动邀请了隔壁一对年迈的夫妻来家中做客。

        “感谢您的邀请，希望您能收下我们的心意。”一位年近六十的老翁说道。

        “您完全不用这么客气。”赵寻接过一只通体浑黑，却不住散发出一股迷人香气的陶罐。那是一股经过发酵后微微发酸的气味。赵寻探头看了看里面浑浊发紫的液体，以为那并不是寻常的酿造。

        “葡萄酒！”见多识广的吕梦芳走上前来，还未落眼便已料到，这股甜美的香味令他记忆犹新。虽然龙帝并不喜欢在蛇虫鼠蚁身上浪费太多外交时间，但异域的宝物尚有几件能够令他称心如意。在为数不多准许进关的贸易商品中，葡萄酒的确在列。龙帝很难拒绝这种酒意浅薄却回甘醇厚的餐前饮料，他甚至遣使专程远赴葡萄酒的酿造胜地成船采购，但他依旧不愿在这件事上浪费任何不必要的外交时间。于是，买卖流程甚至比去街角铺子买上一瓶酱油还要简单。他的使臣们懒得与前来陪同而非阻止的外交官们寒暄半个字，甚至眼神上也没有任何交流，全因他们都将眼睛翘到了天上，目之所及高不可攀。当地官吏难以获取通关文书，又不敢拦截龙帝船只，无奈之下只得笔直地站在码头上尴尬地目送那艘大船远去。“蠢葡萄事件”无疑成为近百年来世界外交史上最为著名的外交事件，同时也被称为古今外交史上最具典型性的反面教材。因此，这群看似愚蠢但实则无辜的外交官顿时享誉世界，并被西方列国嘲笑了足足半个世纪，连他们那位肥胖到看不见脖子的国王也未能幸免。吕梦芳苦笑着摇摇头，“又有谁不知道呢？”

        “没错！‘蠢葡萄事件’！”老翁拍打着大腿笑得有些忘我，但紧接着便捂起了嘴巴，“抱歉，无意冒犯！”

        “这的确不是他们的错。”吕梦芳尴尬地笑了笑，但也不能将罪责怪在龙帝身上。当然，现下只需闭嘴就好。

        “还好我们的葡萄酒没有他们酿得那么出色！”老翁还是难以止住笑声，“但也不算太差！”

        晚些时候，当赵寻用简单的材料烹制出一桌丰盛的菜肴时，那对年迈的夫妇不禁大为赞叹。他们从未见过制作工艺如此复杂的珍馐。事实上，当地人的饮食无论从方式或习惯上来说，都令吕梦芳无所适从，他们显然将更多的时间用在制作有趣的玩意儿上，以致无暇顾虑如何体面的填饱肚子。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的烹饪目的仿佛仅仅是为了将食物弄熟而已。“如此美味，应有佐酒！”老翁伸出食指，煞有介事地提议道。吕梦芳从桌边矮柜中取来四只水晶高脚杯，那是从他常去的杂货铺里购置来的，无论做工还是品相都算得上乘。杂货铺的老板和他说了足足半晌，以解释不菲到离奇的价格，“这可是亚里山德罗·格鲁克的手工杰作，方圆千里之内只此一套！”当然，价格并不是吕梦芳最关心的问题，他翻转着手里的水晶高脚杯，只为思索一件事情：“这位名叫亚里山德罗·格鲁克的家伙是如何做到的？”深红色的香盈液体落入刻有美丽纹饰的水晶杯，透过崎岖不平却凹凸有致的外壁竟折射出一道道五颜六色的美丽光芒。吕梦芳不禁感怀起早年对未知不知疲倦的探索，他仍记得自己用最简单的法术从父亲书房里偷来的那本禁书，除了书名，内容几乎完全遗忘。还有当年的执着。可笑的是，曾几何时对科学近乎疯狂的痴迷现下已然消弭于无形，全因经过常年的修行与研习，早已深谙法术与科学必定背道而驰这一道理。而后他又想念起太子，十多年过去，脑中的像貌已经有些模糊了，吕梦芳不知太子现下身在何处，是否已然参透了蒸汽机的原理。有时，他甚至怀疑太子并未远游，而是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翻来覆去地琢磨着那本《机械考据》。

        赵寻突然抬起吕梦芳的手臂，他竟然将葡萄酒洒在了桌上。“还是我来吧。”赵寻接过陶罐，并将桌面收拾干净，而后在其余三支杯子里依次倒上了等量的葡萄酒。吕梦芳拿起酒杯，准备一饮而尽，但赵寻再次拦住了他。赵寻笑了笑，请对面的夫妇抬起酒杯，“敬命运，爱与命运。”她竟然会说祝酒辞！吕梦芳皱起眉头，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瞥了瞥身旁这位已然变得落落大方的美丽女子。

        “啊！当然，当然是命运！”老翁顿时兴奋起来，“爱与命运！”

        晚餐进行的十分顺利，欢声笑语不绝于耳，这对年迈的夫妇在餐桌上畅所欲言，随后饶有兴致地介绍起这座小镇的历史。“要知道，三十年前，这里简直是片荒地！”一言不发的老妪终于开了口，相比于丈夫，她对这段历史的脉络似乎有着更加独特的观点。“毫无疑问，一切都有赖于牛奶公司的到来，如果没有他们，小镇不会变成现在这样，绝对不会！”老翁附和道。他们谈到了乳酪与面包、茶叶与烟草，当然，还有英国人与他们设在千里之外，用于管控旗下诸多商品贸易的“牛奶公司”。看样子他们的确为这个小镇做出过巨大的贡献，以致于二人夹杂在整段描述过程中的形容无不充斥着欣喜与感激，并且一直用眉飞色舞神情表达自己难以言喻的欣喜。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如此，也包括他们的国王，为表感谢，国王甘愿割让一部分权力，像赠送葡萄酒那样毫不在意却满怀热情地送给了这个看上去并不隶属于任何政权的私人公司。不过那是合情合理的，于任何人而言都不无好处，因为接下所发生的事情在他们看来简直百利而无一害：牛奶公司在这里修建了高楼于铁路、修道院与学校，还开垦了大量的种植园。而巨大的投资中没有王室的一分一毛，甚至没有动用税款，完全出于英国人阔绰的本性。“可一切外交都暗藏目的。”吕梦芳插了一句，以为这件事完全不能从占便宜的角度来讨论。“我们不关心外交，我们只关心面包与牛奶！”老妪抬起双手，耸着肩膀反驳道。实则她的反驳并未显得太过激动，倒有些玩笑的意味。她转过身，握住丈夫的双手，“听说就是下个月，牛奶公司的铁路就会铺到这里，我想我们很快就能去南方度假了！”老翁的笑声令吕梦芳咽下了徘徊在嘴边的驳辞，在他看来，英国人从来不干亏本的买卖。锱铢必较、精于算计的本性让他们进化得愈发尖嘴猴腮，但他们却善于隐藏锋芒以便混淆视听；他们乐于玩闹与游戏，在看似滑稽的马戏表演中强化自己的愚蠢，用以弱化敌人的防备；他们诱导舆论的能力简直可以称得上天赋异禀，甚至能将掠夺堂而皇之地解释为拯救；他们乐于塑造自己毫不吝啬的绅士形象，即便偷鸡摸狗已然成为他们最形象的代名词；毫无节制的欲望生长在他们浓稠的骨髓里，贪婪成性几乎成为他们最贴切的形容词。但他们也始终信奉着自己创造出来用于逃避负罪感的无辜神祇，而后继续将掩耳盗铃的勾当发挥到极致。可笑的是，看似得到了免费午餐的普罗大众对此漠不关心，无论外交抑或政治于他们而言都太过遥远，好像驴头与马嘴一般毫无牵扯。他们当然不知道政权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这项神圣的权力如果落入异国人手中，国家的命运将会变得多么悲惨。不过一切都无关紧要，看样子这对夫妇的年纪已然不足以支撑他们等到那一天的到来，倒不如尽情享乐来得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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