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眼下将近亥时，已经面朝夫子相跪了近三个时辰的送晨实在顶不住，起身在庭中踱步，此刻他心里已经不再纠结什么白天那会子该不该管王家的事，只盼着早些过完这一个多月回名葬山去，回去之后若是有幸，兴许可得见见此前与他叶弦相发的高人。

        没了月亮这夜空中的泼皮霸王，星河竟灿烂若此，各据一方，自展光辉。

        恍惚间有什么动静引着送晨的目光顺着北斗走，竟看见天上有一人御剑自南边过来，最后稳扎扎落在东边抱厦的屋脊上。

        御剑并不稀奇，送晨不是没见过。

        只是，这实在有些突然，大半夜的，什么人从天边飞过来？要做甚？

        莫不是跪久了，跪出幻象了？

        这算什么？

        是不是该跑？

        此人若非善类，送晨似乎也跑不动了，整个钉死在原地，目不转睛的看着这个瑶环瑜珥好便似云雕出来的人。

        仙剑入鞘，目光交汇，送晨听见耳边似有环佩击扣，叮铃作响。

        那人朝自己浅浅一笑，居然有些面善。

        「斗柄东指，天下皆春。」

        或许鹖冠子的这话，远不止寻常天象而已。

        送晨觉得该说些什么，可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搭错了，笑容满面的朝人家来了一句，“上仙，劳驾帮我摘颗星星可好？”

        “上仙”笑一笑，把手一扬，“要哪颗？”

        没想到人家不臊他唐突嫌他无理，居然还接了他的话茬。

        这下送晨反倒不好意思了，“罢了罢了，私以为上仙比星星还晃眼呢，请下来罢。”说着伸手上前，意欲搀扶一把。

        说话间，远远听见打更的过来，亥时到了。

        此人轻巧一跃，飘然落地。却没有叫他空悬着手，依旧像模像样的搭了一把。送晨只觉得手上如同擦过了一片薄纱，不曾感觉到一丝借力。察觉到人家这般体贴，不由得赧赧的红了脸，又暗暗佩服人家的功力。

        “眼下是初春，这会子又是深夜，风高露重的，你怎的在这站着？”

        “嗐，确有缘故，”送晨自觉可笑，“只怕阁下不稀得听。”

        “你且讲来，若有疑处，我立场清明可帮你分辩。若有冤情，我可替你拿人！”

        送晨不由得一怔，有些诧异，将信将疑，如今放眼江湖还能找出这等仁义之士？

        思索一番，便说罢，也无关痛痒。

        “说来，也是我多事。”

        原来早间那会儿，送晨和云辔在思源那边本想拿了束脩直接往詹光那边送去。

        顷刻间，池子后边熙熙攘攘攒聚了一堆人。

        若只是打群架，送晨倒也就不愿意凑热闹了，也偏偏云辔眼尖，捅鼓捅鼓送晨，“你看看那地上是不是倒了个人。嚯，都挂彩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送晨当即寒毛倒竖，仿佛倒在地上衣冠不整被一圈人围着的人是自己。

        “要不咱，帮帮人家罢？”送晨声音有些颤栗。

        不待他把话说完，云辔已经出手了，一大块砖朝池子里丢进去。

        池面如同镜子被击碎，水花如柱。

        一瞬间，数双眼睛扫过来。

        为首有几个人三步两步绕过来，伴随着着“什么爹什么娘”的野话，腌臜地扎耳朵。

        送晨暼见人群簇拥着的那个带头人，倜傥狷桀，剑眉裁鬓，打扮与众不同，虽然都是批量的襕衫，他的衣襟却戗了金丝。

        和他们一道入学堂的除了达官显贵的公子，便是各家各派的子弟，皇亲贵胄都在萧墙之内。

        老爷已致仕还乡，他们一家如今只在巴陵郡的别野常住，走动也不离那一带，如今这个右布政使的官衔还是当朝万岁加赐的，何况送晨打算只以礼劝架，此人若是有心刁难，自然也只能冲着自己，攀扯不到家里人。

        “原本也不过口角纠纷，而且被欺负的那人见我们把人引走，早就趁乱跑了…”看着面前这位正义凛然的游侠，送晨不敢往下讲了。

        “既如此说，我还是不明白，何以竟只有你夜半庭中，守着残冬的冷气？”游侠搭着送晨的手压根没有松开的意思，反倒越攥越紧了。

        送晨垂头，直瞅着鞋面。

        再往下说，他就闯祸了。

        “叫你们拿个鹿脯又不是现逮一头，怎的这么墨迹？”石敢当不知道从哪吆喝着过来，一步打一个桩。

        见他过来，云辔也变了脸色，这可是一匹刹不住的悍马。

        送晨见状，往两拨人中间一横，“原是怪我，初来乍到，冲撞了王公子，云辔兄你们且先去，于你们不妨碍。”

        “你可不就初来乍到，师父领你们兄弟两个狐狸进门才几天就惹了一身骚！还说什么…”

        “翼雄！”不等说完，云辔便喝止他，“既进了门，就是兄弟。何况人家送晨几时招惹你了？”

        “他不曾招惹我，他有个好兄弟！”

        “人家罗二弟不就是采了朵你带回来的花嘛，你也稀得。”

        “怎么「不就是」？那花来回一趟多麻烦你不晓得？脸儿挺大啊，上来就…”

        不等说完，云辔一把上去把嘴捂上。

        送晨只是杵在中间，看着听着，不由得冷一阵热一阵。

        委屈，又是无奈。

        “怡然掌门的子弟自是好情致啊，跟着师父一天天就耕田种花，怡情养性，倒把天岳那残山败水过得像长留了。”戗金丝的说着说着看向身后一人，“曲颜，你哥此前不还跟着人家赵大将军在名葬混过吗？这多自在的所在，不该走呀！”

        “这不是种花也不会采花也不会，混不下去了么，”曲颜脸几乎笑烂了，“得万岁器重，自然不止因为怡然掌门，人家书房里还有个越常先生，那才是当真厉害，又是修道又是入仕，同如今的布政使罗老爷，私交甚厚啊。”

        曲颜说着话，一双贼眼觑着送晨。

        原本这边送晨已经转过身，压着委屈，做小伏低地朝赵张两个又是赔不是，又是求告着赶紧离了这帮人。偶然听见提起老爷，懵懵地回过头，无意间撞上戗金丝那人狠戾且带着嘲谑的眼神。

        送晨无论如何想不到，人的眼神可以那么的污糟，鬣狗一般。一时间，只觉得内里不知是什么，一阵接着一阵往上涌。

        “布政使老爷大人关照先生。那么，于情于礼，先生自当好好体恤老爷家的公子，”戗金丝的一阵挤眉弄眼好似蛆扭，“你们说说，宝贝儿子都送进了人家山门了，采朵花算什么，大约没准是入门什么更厉害的咱们闻所未闻的奇淫巧术将来进媚圣上也未可知呢？”

        这番话说得相当恶心，激的送晨内里一簇火直窜上天灵盖。

        然后…

        然后送晨就到夫子相跟前罚跪来了。

        “既如此说，歹人也不算捱了什么苦头，你行事正当竟被处罚，堂堂太学竟混沌至此！”

        送晨不好意思多说什么，只说自己气不过，上前把人搡倒了。

        “你莫怕，往后纵使歹人再敢加害于你，我可助你。”

        送晨摇摇头，笑了笑，“萍水相逢，耽误阁下这许久听这些污糟事已经唐突了，横竖我自己捅的篓子，若连累阁下淌这混水可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这话没说完送晨就后悔了，只见人家笑意渐敛，微微偏过头，竟不言语了。

        送晨自知莽撞了，搁往常，哪怕是场面话也不能回得仿佛拒人千里之外。何况人家果真是一身正气，惩恶扬善，自己这话可不就太辱没人了？

        送晨觉得自己相当混蛋，好便似掐灭了一颗星星，实在过意不去。遂柔声和气款款俯就，想婉转回来：“不过啊，私以为，阁下与我罗送晨倾盖如故。既然是有心助我，敢求阁下尊名呐？”

        想不到人家竟吃他这一套，回过头看着他，笑意复又渐浓，“送晨，你往后就叫我清猗，韩清猗。”

        看着这双眸星光熠熠，笑意明澈若清泉汩汩，送晨觉得早些积攒在心里的阴霾，眼下登时涤荡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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