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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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风抚云髻,卷起碎发丝撩腮痒,却亦是无力打理。
春困袭人,茗玉有些神思倦怠,听戏也听得心不在焉。
忽然昆笛一调扬起,台上伶人正唱到那句“你在幽闺自怜”,凝眸若丝,眼波流转,目光交汇,恍惚间,伶人似乎抛来一笑莞尔,若有若无的狎昵。
茗玉遽然一阵心颤,倦意登时溃散。
微风一缕轻卷竹叶,噼啪作响,把茗玉的心神拉过来,却又如秋千般荡得更远。
幼丧考妣,长久以来,阮茗乔靠着祖上积蓄田产为继。这回和人在外头吃酒的时候偶然得了消息,走了大运,碰上一伙徽商,出手可比之前的买办老爷们还阔。不过帮人家交接递话,居然连赚带赏给府里大添进项。这些年啃着祖上做皇商的老底,几乎出多进少,这一遭牟了暴利,给这大家子又续上了一口气,直言祖上的基业又在他手里光耀了。
奈何此人实在是偏怀浅戆,一遭得些好处便满瓶不动半瓶摇,扩宅子,逛勾栏,得瑟的不行,甚至年前便差管家婆常易家的去金陵采买一班戏子回来。
今儿开春,兄弟姊妹,姑嫂姨婆,恨不得整个红蕖里的乡民都邀到阮府听戏。
常年养在深闺,兄妹平日里不常在一处,茗玉也知道哥哥轻狂,却也无法多管问,被拉过来听戏也不能推阻,须得给他个体面。
不曾想,不情不愿的来,却是最后一个走。
待人散了,支走了丫鬟奶母,鬼使神差地跟着那群小戏子走到腾给她们作小梨园的东厢房。茗玉四下看,只留神找寻着方才扮杜丽娘的那个伶人。
一个不留神,后头有人轻轻拍了她一下,蓦地回过头,正正好好碰上这双剪水杏眸,“姑娘万福!寻什么呀?”声调如鹂歌莺啼,灵脆婉转。
“寻我鬟钗,”茗玉如梦初醒,险些要假推在自己家中迷了路,“你叫什么名字?”
“茯苓,”那伶人笑笑,“姑娘鬟钗,不就在头上么?”
天有些阴,脸有些热。
茗玉羞遁。
人都说山中无甲子,寒岁不知年,其实深闺亦是无甲子,自开春,转眼到了中秋。
哪知道,阔了大半年的阮府忽然不操办中秋宴了。原来,宫里老太妃薨逝,敕谕天下:凡有官爵诰命在身的人家一年内不得奏宴摆席。这半年多以来,阮家主几次三番帮他的豪商老爷们或是走镖或是置货,对外自诩已是半个皇商。眼下,他也要“按爵守制”,像模像样的打算把家里采买的优伶尽数遣发,不愿去的再留下使唤。
搁往常,但凡是明眼人看了,不笑也要骂的,然而却某人正中下怀,赚了人,还落得清净。
茗玉自小听人裁处,虽然好歹也是富家小姐,却不娇纵,也从不多要什么,每日家自己在房里安安静静。
这一回,却如同着了魔,从来不曾带过几回的累丝攒珠金燕钗忙忙地拿给了常易家的打点,好歹把人要到自己房里。
护栏下,水面涟漪慢摇,有如素练流银,凝辉晃彩。浸润了金桂甜腻气的月光被竹影筛得恣意散乱,一时又随风透入半掩着的软烟罗帷幔,任意倾洒。
帷幔内,暖玉环叠,温香缠绕,莺燕同嬉,软语若丝。
“不走了,说好了,留下来陪我?”茗玉赤腮有如将熟的桃李,缓缓除下腕上的环镯,慢拢散乱的云鬓。
“一心一体,一直都是姑娘的。”茯苓从美人榻上缓缓起身,水葱般的两手潜入茗玉发间,轻轻替她把发丝理顺,松松地挽起个盘髻,正好凑在耳边问一句,“今儿晚上,姑娘想扮什么?姑娘要我扮什么?”
“你做阿娇,我做楚服好不好?”茗玉顺势把脸埋在茯苓的的脖颈间,端详着这粉妆纤腻,雪肤轻蹭,耳鬓厮磨。
茯苓把茗玉的发绳扎紧,托起这张腮凝鹅脂的面容,笑一笑,“这可不是乱了套了?论理,你是小姐我是仆婢,哪轮到我做陈皇后?”
茗玉由她捧着脸,一本正经的说,“陈皇后是武帝的金屋藏娇,被楚服窃去了,你也是我偷来藏在房里的宝贝。”
晚风又自窗外抛进来一团化不开的甜桂香,拂去冰肌透出的淋漓,留一段凉意。蝶翼轻交触,檀口偎丹唇,温柔只作流水浮散,激荡波澜,溶溶漾漾。
深闺无甲子,已入仙境,何必知年。
且说这回开春,阮茗乔此番自外头回来,较以往大不寻常,身上似乎不曾带得什么大件,也不再见他四处兜揽招摇了。
莫不是人家商旅老爷终于开了眼?
听了这话,阮家主朝讲话的姨婆撂了个大白眼,碍于对方是长辈,只得说:“哪能呢,那帮人可离不了我!”
问他哪来的底气说这现成话,又不言语。
半夜三更,阮茗乔自梦中猝醒,翻身下床,自在廊下踱步。
那帮人的意思,东西得原封不动交出去,若不能确保交到下榻滁州的内务买办老爷手上,就想法子交到接待他们的滁州太守府上。
这两年反腐倡廉查得极紧,小至登门拜访,大到婚丧嫁娶收的礼都要明细记档,因此实在犯难,明公正道地贸然往滁州太守家送东西,莫不是嫌活得久了?
孙里长与太守老爷虽然是远房叔侄,但横竖都是一家子,东西到了孙里长家里,再同他道明原委,告知其中利害,不就了结了?
阮茗乔有些魔怔了,口里喃喃“婚丧嫁娶”,不知不觉往三门那边瞧。
贺礼有得查,嫁妆可查不得。
只是这事可得悄悄的,先同孙里长通个气,再不能漏了风。东西先备下,往后再由家里的姑嫂姨婆说和说和就是了。
也不过几里地,日子不顺意过几道巷就到家了。
无论如何,这一单万万丟不得,这事若办成,可保一辈子体面,大伙都受用。
今儿天有些发阴。
春风絮絮,勾起前情。
茗玉突发奇想,要听惊梦,茯苓寻齐了行头穿戴上了,只是短了贴面的云片,差点意思,想着回小梨园找找有没有落下的。
过了小桥,转到原先做小梨园的东厢房,正房上了钥,进侧门小房间里翻找看有没有多的云片。忽然听见外头咯噔一下,吭哧吭哧地搬运。
“还是头一回见直接拿聘礼的箱子装嫁妆。”
“你懂个屁,纳吉还不曾纳,聘礼却下了,还这样体面,可见人家孙老爷重视!”
一阵悉悉卒卒似乎在安置什么,夹杂着来来往往的脚步响。
“放在这顶柜里不保险,你莫不如就塞那妆奁盒子里,也轻便些。”
“只是这往后还要放小姐自己的细软,怕是有些吃紧。”
“这可是命根子,旁的细软都不要紧,有这一个,够百来个小姐的嫁妆了,先紧它放,后头孙里长家来人接亲的时候,你可得盯好了这个,但凡有一点挂误,都别活了。”
茯苓起初也不曾留心,后头居然听见说“小姐嫁妆”,兼之个中利害,不免惊诧,手上失了劲,把那失修的屉子给拉了出来。
一时间,那柜子便同被抽了筋一般,轰然塌散。
一天一夜。
晚间,茗玉已经失了焦躁,深恨自己要听什么惊梦。
茯苓哪去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天黑,什么时候天又亮了。
就这么混过了三天三夜。
茗玉彻底耐不住了。
是日五鼓,忽然鬼使神差地要去瞧瞧小梨园,这才惊觉,小桥几时断了。
无碍,淌过水,湿了鞋袜,东拐西绕,摸到三门,一阵摸索,竭力一推,居然上了大钥。
阮氏家规,干净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因此茗玉在家中关了近十八年不曾觉得什么,然而此刻却突然有种被捆缚的窒息。
门里门外,茗玉不在乎。
茯苓呢?茯苓哪去了?
天陡然冷了下来,蝴蝶无力翩跹,寂寂无声中连着翅膀被风捻碎。
苏南的春总是开的不老实,忽冷忽热。
这天,三门开了,却也不见得有亮透进来。吱呀一声,伴随着一阵阵爆炸般的脚步响夹杂着人声聒噪,简直要把人双耳震碎。
“姑娘大喜啊!”姨婆瞅着茗玉,脸上褶子里都是笑。
茗玉一脸茫然,讲不出话,只觉得她们笑得叫人心慌。
上来一个媒婆,鸡脚一样的黄长指甲搭在茗玉肩上,要看看手脚。
什么都听不见,只是肩头仿佛压了块搁人到不行的腌臜石头。两道柳叶眉忍不住蹙起,然而郁郁半晌,仍旧讲不出话。
人围上来。
她被逼到死角,逃无可逃,仿佛一只被围猎的兔子。
“都别碰我!”
她顺势拿起桌上的剪子抵着脖颈,手上颤巍不止,差点没了准头,擦出嫩红一道。
“失心疯了,”人都怕了,一哄而散,有些忿忿,“明儿再来。”
起初,那把剪子茗玉几乎不曾离过手,她觉得那剪子比护身符还灵。
渐渐的觉得没意思了,不愿意再握着了,铰碎那红裙子,明儿还有一条新的过来。
茗玉甚至一盆水都打好了,转念一想,万一茯苓回来了,原本抵在手腕上的剪子便渐渐松了。
更不敢再划伤了脸,怕茯苓嫌不好看。
坐在镜子跟前,一遍又一遍施脂抹粉,脖子上的长红印子死活盖不掉。
茗玉后悔了好几天。
“你好好想想,你想通了,松了口,可不就能出门了?”
这话也不知道是谁或是什么时候对她说的,突然在耳边响起来。
好罢。
那衣裙躺在匣子里,红的刺眼。茗玉把它们拎出来,换上身,后头看不见系绳,终于开了口,喊人过来帮她。
一呼百应,跑前跑后,满庭院的脚步响。
“老爷万福。”
茗玉坐在梳妆台跟前,看见镜子里多了一张龇牙咧嘴的笑脸。
支开了丫鬟婆子,大约兄妹要交代两句体己。
“终于回心转意了?哥哥怎么会坑你?好歹养你这些年,你也帮家里个忙,后头过的不惬意你反正拐两个巷子就到家了不是?”
这些话自己大约都听不进去,除非胸腔子里是空的。
镜子里的茗玉恬淡得很,甚至带笑,“哥哥,我只求你一个,念着手足一场,你了我桩心事,如实说了,别蒙我。”
阮茗乔点头笑笑。
“茯苓什么时候没的?”
阮茗乔心虚,慌了神,口声却斩钉截铁,甚至满是怨气,“你闹了月余!”倏然又失了底气,偏过头不再看着镜子,“约莫,个把月之前,你那伶官自己碰死了…”
编不下去了。
不过,也就是个听墙角的戏婢子,不值什么,碰死,病死,还是怎么,再买就是了。
“坟冢在哪?”
“没埋,烧了。”
“哪烧的?”
“东门外荷塘边上。”
茗玉轻轻“哦”了一声。
沉吟片刻,小声叨叨一句,“是不是都过了五七了呀?”
若有若无的惊叹。
没话了。
也没有问为什么忽然要把她嫁出去,甚至没有问要把她嫁给谁去。
没什么好问的。
妆奁里有块梅花金锞子,茯苓说好看的。一时妆扮完了,丫鬟婆子也都被支出去各忙各的了,茗玉站起身,攥着那块金锞子,一步一步往外走。
三门大敞着,这会儿是凌晨,阮府却喧闹个不停。
下雨了,水从珠翠上滴下来,濡湿了霞披。家人为了行路方便,东厢房后头的小门也开了。
直通东边荷塘。
雨打残荷,水滴四处迸溅。
好蠢,就活像敲人棺材板,喊哑了嗓子,人又醒不过来。
茯苓连棺材也没有。
茗玉心里偶然浮出这句话。
一瞬间,仿佛生生在心口扯开一道剜剧,侵肌裂骨。
茗玉再也走不动一步,瘫坐在雨里,甚至抬不动手掩面,泪已决堤。
今儿天实在不好。
金锞子有些涩。
荷塘里有些冷。
过了茗玉三七,里长家忽然来人邀看戏去,做不成亲家,这点体面该给。
备点薄礼。
一直忙着妹子丧事,聘礼都忘了退,一道带去。
阮茗乔坐在席上,眼瞅着那台上的杜丽娘越发怪异,迷迷糊糊间,鬓角竟越拖越长,定睛一瞧,仿佛是汩汩得在冒血,立马天灵盖走了真魂,口里直喊见了鬼了,抄起那桌上的蟹针就要把人家戏子扎死。
不曾扎得成,他躲索命鬼一样夺门而出,路过那勾栏戏台,无论是扮角还是评弹,但凡是有关杜丽娘的,他便魔怔一般冲上去。
被捕快拿下之前,阮茗乔自己的一双眼睛已经捣成了血窟窿,还不曾到衙门,已经把那蟹针吞进了肚里。
整个红蕖里,再不曾见过杜丽娘。
不知是被吓得,还是陈里长老爷不让。
大约是被吓得,因为陈老爷一家没几天便走了,走了之后,也再没人扮过杜丽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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