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60、破灭

偌大的会场，一片沉寂。

        项天歌垂着头，仿佛是被陆国岑的质问，逼入了死地。

        隔了片刻，他重新抬起头来。面孔苍老，神色疲惫，但声音是清明的。

        “关于先锋集团200亿的资金去向，我想可以请新锐副总史顾仁先生，来给大家做一个解释。”

        项天歌侧身做出邀请的姿势。坐在后排的史顾仁站起身来。

        史顾仁朝向主持人，“如果各位不介意——”

        债权人会议的主持人，是法院派的法官。他点头道，“这笔资金去向，事关华前债务清偿。那就请史总为大家做一个说明。”

        陆国岑翻起眼皮，看史顾仁朝讲台走。

        史顾仁走至讲台，将一枚u盘插入了连接放映屏幕的电脑中。

        大屏幕上显示新锐最近六个月的资金流向。

        “新锐主要经营活动的资金进出，都由我这边掌握。我们的确在六个月前收到来自华前资本的一笔投资款项，金额在150亿左右。

        “这笔钱的用途，按照约定，是支付新锐美国工厂的建设债务，这其中包括工厂设计、建造及设备采购相关费用。新锐总部在收到这笔钱后，通过新锐香港账户，将钱打给新锐美国。这笔钱因为数额巨大，所以需要香港那边的操作。扣除相关手续费用，实际打款约120亿。

        “美国方面并不是由我负责，所以关于这120亿的去向，我不能过问。按照新锐美国提交的财务报告，这笔钱依照约定，用于支付工厂相关债务。”

        屏幕上投映出新锐美国近半年的现金流量表，并标红了这笔打款的资金去向。表中显示，款项的绝大部分，以各种形式打进了美国供应商的账户。相关企业包括mount&peak设计事务所，statexit工业建材公司，continental工程咨询公司等等。

        “施万接管新锐后，停止向新锐美国打款，同时要求新锐美国一切资金动向必须向总部报备。所以给这批供应商的打款没有全部完成。新锐美国账面上还有6亿，折合人民币不到40亿。如果债权人委员会希望追回这笔资金，我们这边一定配合。”

        史顾仁说到这里顿了顿，看了陆国岑一眼，“至于剩下那80亿，如果还要追回，就需要陆主席亲自下场。”

        陆国岑冷笑，“你们侵吞资产，管我要钱？”

        史顾仁面无表情地点到下一页，“施万接管新锐后，着手对美国业务进行整顿。我们的同事配合施万工作组，对新锐美国的供应商进行背景调查。这一页内容显示的是承接工厂前期设计工作的几家主要供应商。我们惊讶地发现，这几家公司的成立时间都不长，并且公司股东或法人代表，都是女人，更确切的说，是华裔女性。”

        陆国岑眼角的胎记突的一跳。

        史顾仁继续道，“举例来说，mount&peak设计事务所注册于2017年，法人代表是一个名叫yingjiechen的华裔女人。这个名字比较独特。所以我们很容易查到她的移民记录。yingjiechen在2015年，通过参与内瓦达州目标就业区eb-5投资项目获得绿卡。这个项目在官网上进行了公示，公示名单中有yingjiechen。

        “statexit工业建材公司。最大的股东是一个名叫yuanchengwu的华裔女人。此人2016年h1b工作签证期满获得美国身份，入籍时移民局网站也进行了公示，从事编程工作；而她工签的sponsor名叫bridgetechnology,inc。查这家公司的机构股东，其中就有xianfengcapitalltd。也就是说，先锋通过美国公司持股的科技公司，帮助yuanchengwu获得科技领域的工作签证，而yuanchengwu获得身份后，成立了一家工业建材贸易公司——这家公司居然又是新锐美国工厂的供应商。”

        陆国岑扬眉怒目，“先锋投资的建材公司资质良好，参与新锐工厂建设，有什么问题？”

        史顾仁道：“没有问题。只不过对这些供应商做一轮小小的背调。再看第三家，continental工程咨询公司。这家公司的实际控制人，名叫chulaiyang,同样也是2015年内瓦达州目标就业区eb-5投资项目获得绿卡。移民局公示名单有她。她通过一家投资公司控股continental和另一家工业咨询公司，两家公司都在新锐供应商名单中。”

        陆国岑脸色大变，“你说的这些，与今日议题无关。请你下去，不要浪费大家时间。”

        项天歌抱手靠在椅背上，“怎么会无关？先锋的钱到底流去了哪里，能不能追回来替华前还债，陆主席不是很关心吗？史总请继续。”

        史顾仁点了下一页ppt，是一张股权透视图，“通过背景调查我们发现，新锐美国的供应商控制人，一共有13位华裔女性，两位出生于美国，两位在2010年以前就是美国公民，还有9位来自中国大陆，移民时间集中在2014-2016这个时间段，手段是投资移民与工作移民。这些人在移民前后，注册成立公司或入股控股现有公司。通过股权透视图可以看到，这些公司多与先锋众多的海外公司存在关联。”

        下一页，是一张资金流向图。

        “先锋集团的200亿资金，到新锐账户的有150亿，到新锐美国户头有120亿。这笔钱已经有80亿打进大小供应商的账户。而这些供应商，又与先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代表资金流向的箭头形成了一个闭环。先锋的钱，从左手腾到右手，从中国腾到美国。

        下一页ppt，是宋清在内部会议上放出来的华前股权透视与资金流向图。史顾仁讲到这里，所有人都恍然大悟。

        “向新锐输送资本的并不只有先锋集团。华前本身各个业务板块，它们所有的资金流向，也都指向新锐。在早先，新锐将融资获得的钱支付给供应商。这些供应商都受到华前高层的控制。他们的实际控制人往往是华前高管的亲戚。我之所以了解得这么清楚，因为我就是新锐供应商的管理者。关于当时新锐供应商问题的详细状况，我愿意在会后，向法院、检察院，做进一步的供述。

        “但纸包不住火。新锐供应商中饱私囊，当然不可能实现优质汽车的规模化生产。新锐x8发生召回后，新锐信誉受损，融资受到阻碍。管理层于是又提出拓展美国市场的新战略，但实质不过是换一个阵地，继续资产转移。

        “此后新锐的自有资金及融资款项，便被陆续汇向新锐美国，再以各种方式打进所谓供应商的账户中。美国法律对上市公司的财务状况有严格的披露要求，但对非上市公司却没有严格限制。新锐上市，但美国子公司并未上市。将钱汇往美国的一家非上市公司，同时避开了中美两国的监管。因此这些进了供应商账户的所谓货款，轻易便进了私人的腰包。

        “国家对于企业购汇有严格的规定。但是，对于企业内部的资金流动，限制就小很多。新锐不只是资金的蓄水池，吸引到大量投资，它同时还是一座资金流动的桥梁，帮助华前与先锋实现资金的境外转移。

        “通过这种方式，华前集团掏空了旗下所有业务的营业收入，透支了所有公司的信用额度，同时上市圈钱，并将股权债权融资所得转移至私人账户。不仅如此，华前还帮助‘客户’，也就是像先锋这样的公司，设立离岸公司，通过新锐美国这座桥，将国内聚敛的巨额财富，全部转移到美国。

        “新锐造车，对一部分人来说是造车，对另一些人来说，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骗局。所以新锐没有义务，也没有能力替华前集团偿还债务。它是一个局，一个幌子，背后的主谋，早已金蝉脱壳。”

        史顾仁话落。现场陷入了难堪的沉默。

        陆国岑破口大骂，“你胡说八道。”

        项天歌冷冷道：“如果说史总胡说八道，那就请先锋拿出证据，说明新锐的那些供应商，与先锋毫无瓜葛。否则，我们不知情的人，一眼看去十几个先锋帮着移民的女人，恐怕会以为，那都是陆主席您的情妇。”

        陆国岑双目圆睁，面孔紫涨，“你们不要听他胡说八道，他没有一句话是真的。新锐在他手里，供应商也都是他选的。他狼子野心，肆无忌惮。当年从先锋偷走关键技术，如今羽翼渐丰，就来反咬构陷。他不知从哪里找来这么些女人，安插在那些公司中，目的就是为了掩盖他吞掉的那两百亿！”

        项天歌冷笑，“要验证那一堆女人是你找来的，还是我找来的，那也十分容易。项董事长每年新年都去美国考察，考察完一地便匆忙奔赴下一地。只要检察院找您的秘书调取一下您新年考察的行程单，看地点能否与那些女人的常居城市对上，也就一清二楚了。”

        陆国岑一阵猛烈的咳嗽。

        随即朝项天歌怒道：“你——你闭嘴！”

        项天歌声音嘶哑，“陆主席要我交待先锋这两百亿的去向，我当然要交待。私吞？笑话。施万今年预计销售额450亿，净利润50亿。我要贪污，实在不必贪一个快要倒闭的公司。

        “我当然也不是什么好人。不错，我是一个野心家。但我可以坦然告诉在座各位，我从施万拿的钱，白纸黑字写在施万财报上。我套现股票，先在网上挂公告。

        “而陆主席，你呢？先锋营业收入连续三年负增长，已经挂上st了。2017年，你的年薪是1000万，2018年1400万，2019年，你拿1600万，你弟弟1200万，先锋董事人均800万。

        “与此同时，今年三季度，先锋集团累计拖欠员工薪酬共计600万。陆主席，你拿出你工资的尾数，就能补上你们员工的薪水。你问我门口那些民工该怎么办。陆主席，先锋自己公司门口，每年过年都有民工静坐呢，你难道也看不到吗？”

        陆国岑咳喘稍定，双眉倒竖，怒指项天歌，“你这——畜牲——你忘了，是谁把你从少管所接回来，又是谁把你养到这么大，供你读书，给你饭碗——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忘了自己是什么出身。你以为抓到我的把柄，难道我手里就没有你的把柄？你是个劳改犯，走私犯，要是没有我，你算哪根葱！”

        项天歌不以为意，他笑容冷然，拉直衣襟往椅背上一靠，“那当真要感谢陆叔叔栽培。可是，陆叔叔，你是不是忘了，当初那通走私的事情，你也逃不了干系啊。”

        陆国岑连连咳嗽，指着项天歌要骂。

        项天歌根本不给他机会，“陆叔叔，陆厂长。当年前进厂的旧账，我正要跟你算一算。我是给走私犯干过活，你呢，你又有多干净？我就问你一句，你摸着你的良心回答我，当初邹金牙倒车，你知不知情？”

        陆国岑咳得说不出话。眼角的胎记，红得仿佛一滴血。

        “陆叔叔不说话，没关系。我替你回答。你当然知情。你不仅知情，还从中作梗。要不是你从旁煽风点火，走私帮又怎么会盯得上前进厂？你牵线搭桥，又挑拨离间，还想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你趁着曲向前跑政府搞关系，把控前进厂内政；又叫走私帮给前进厂使绊子，趁乱逼得前进厂破产，你坐收渔翁之利。你纵然不是主谋，也是共犯。你跟邹金牙里应外合，邹金牙从外部搞事情，你从内部动手脚。曲向前搞前进厂，的确犯过很多错，但他犯的最大错误，就是重用了你。

        “最卑劣的是，你侵吞前进厂，用的是国家的钱。先锋集团在当时还未上市，是一家国家控股企业。你轻易就能获得东宁银行贷款。你身为国企领导，用国家的资产，侵吞了一家优秀的民营企业，然后毁掉它。你没有造车的才能，却偏偏要买一个汽车厂。你没有经营公司的才能，却是一个资本运作的高手。在房地产爆发的时代，你赚得盆满钵满。房地产红利耗尽，你又赶政策风口，没有能力干实为，于是掏空先锋这家上市公司，再与华前合谋，共同把财产转移到海外。

        “新锐是一家真正的汽车公司，聚集着一群真正想要造车的人。可是，华前与先锋投资新锐，从来就不是为了造车。你们只是打着造车的噱头吸引资本。就像你们干房地产，也不过是为了圈钱。在获得巨额的资本后，你们将这笔钱转移海外。而新锐，就沦为你们资本转移的工具。

        “华前已经破产，为什么你还急于拿下新锐这样一个空壳公司？为什么你还揪着华前债权人主席的位子，死死不肯放手？因为你知道华前和新锐，藏着太多关于你，关于你那一堆情妇的秘密。所以你不能轻易把新锐交出去。你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我。

        “你也没想到，新锐并不是前进厂。它已不再是一家空壳公司。新锐背后站着的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这群人将不惜代价，捍卫梦想。

        “而我跟他们站在一起。

        “身为陆厂长，你对不起对你抱以重望的曲向前。身为先锋董事长，你对不起债权人，对不起先锋门口静坐的农民工。身为曾经的国企领导，你对不起这个国家，对不起这里的人民。身为一个男人，你对不起你那些情人，更对不起你的妻子和女儿，你也对不起你自己。

        “但你总算做了一件好事。你养了我。不错，如果当初你没有大发慈悲，把我从少管所里接出来，如果不是你做担保让我回学校读书，那就不会有我，也不会有今天的施万。

        “你给自己掘了一个坟墓。而我，就是你的送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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