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玻璃车窗上，密密麻麻地贴着蠕动的虫子。成片的粘液顺着窗玻璃往下淌，一层盖住一层。

        从前窗到侧窗到后窗，所有的光线都被密集的虫身阻隔在外。浓黑压抑的空气中，只有略微急促的呼吸声。

        穿糖纸雨衣的洛巧瞳孔缩小再缩小，嘴巴张得老大，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她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冻僵了。

        她被这狂掉san值的场景吓傻了。

        她的身旁，洛华兰凝心聚神，双手握方向盘，脚踩油门笔直前冲。

        噗嗤噗嗤噗嗤——

        车轮碾压过虫子身体的声音，令洛巧联想到，手动榨汁机榨取柠檬汁的声响，单听着就觉得牙酸。车轮下的虫身汁液四溅，挖掘机的前窗也溅上了几层半透明的浅茶色污垢。

        【您的队友“洛华兰”杀死了“红土绦虫”x10。】

        【您的队友“洛华兰”杀死了“红土绦虫”x10。】

        【您的队友“洛华兰”杀死了“红土绦虫”x10。】

        【您的队友“洛华兰”杀死了“红土绦虫”x10。】

        【您的队友“洛华兰”杀死了“大型红土绦虫（虫母）。”】

        ……

        面前的光字，一行又一行地飞速刷新。频繁的播报声，不断刺激着洛巧的鼓膜，她感到头晕目眩，大脑里嗡嗡嗡嗡响个不停。

        洛华兰操控挖掘机铲斗，以此为武器，不断向前主动出击，每一次出铲，都能准确地切割开一大批虫子。偶尔，还会有一寸半缕的光亮从高举的铲斗和虫潮的交界处渗进来。

        ——这段时间，洛华兰勤练开挖掘机，砥志研思苦心钻研，挖掘机驾驶技术不说登峰造极，也至少是突飞猛进。

        洛巧望着洛华兰清瘦文雅的侧颜：她眼角的细纹像绕缠的铁丝，刚毅而充满力量；唇角下垂，颏肌紧绷，看上去严肃极了。

        这一瞬间，洛巧有种诡异的安全感。

        她望着车窗外的虫子成片倒下，却不见尽头。时不时会有紧张的情绪细针般扎入她的心脏。这时候，她会不由自主地看洛华兰一眼——这并不会使紧张的情绪消失，但就像水上湍急的漩涡潜入水底，她能迅速回归平静。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

        挖掘机的铲斗是钢铁巨人的手——虽然这“巨人”的本职只是一个粉嫩的挖掘机，但这并不妨碍它的彪悍。

        洛巧总觉得，眼前这一幕，似乎有点熟悉。

        一定在哪儿见过。

        思考了一小会儿后，她恍然大悟。

        ——她妈这是把挖掘机当机甲开呀！

        动臂连着的铲斗，是“机甲”的机械臂；挖掘机四舍五入勉强能和“流畅”挨个边的身形，是机甲的主躯干。

        动漫里的机甲，可不就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雷霆万钧所向披靡！

        这样一想，好像眼前的这一幕也就变得很合理。

        毕竟这可是机甲……

        不对！合理个锤子！

        再怎么合理，这不也还是个挖掘机吗？！

        这种情况下还面色不改的洛华兰女士简直淡定得像个bug吧！

        面无表情的在内心吐槽完，洛巧补充了一句：星际时代的挖掘机质量就是好。

        内心的话音刚落。

        突突突突——

        挖掘机的车身开始剧烈颠簸。如果不是有安全带护着，洛巧甚至怀疑自己要被当场甩出去。

        摇晃不止的车厢，令她难以抑制地产生眩晕感。恍惚间，她听见洛华兰说：

        “不好，可能是轮胎被划破了！”

        洛巧还没来得及害怕，就感觉自己的脑袋被人揉了一下。

        是洛华兰的手。

        洛巧悄悄抬眼，余光瞟到，神情平静的洛华兰，猛的一打方向盘，同时脚下狠踩油门——

        刺啦——

        高速转动的轮胎与地面摩擦，刺耳的橡胶刨地声响起，惯性之下，洛巧的脸紧紧贴住右车窗，和外侧布满粘液的冰凉玻璃来了个零距离接触。

        只隔着一层玻璃，洛巧清晰地看见了每一只红土绦虫表面的绒毛。

        车玻璃内的景象飞速后甩，明亮的光撞入她的视野。短暂的耳鸣过后，洛巧数着自己擂鼓般急促的心跳，终于敢松开口鼻进行呼吸。

        呼——

        洛巧感觉自己晕乎乎的，而身下的车还在高速前行——不过是远离虫潮的方向。

        “妈……”她喘着气说，她想问的是“我们接下来要干什么”。

        第二轮虫潮确实来势汹汹，势不可当。比第一轮的难度不知道高了多少倍。

        她隐隐感觉，母女二人小组可能要团灭了。

        但没等她话说出口，洛华兰又踩上了油门。

        洛巧身体跟着前倾，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眩晕感，让她说不出任何话来。

        为什么她妈飙车飙得那么熟练啊！！

        这不科学！！！

        她妈不是一位普通中年妇女吗？！！

        狂风卷着沙粒和细小的石头往车玻璃上砸，洛巧看见，挡风玻璃的右下角，似乎出现了一道细小的蛛网般的裂缝。

        洛巧：“！”

        “别怕，我们回飞船。”洛华兰目不斜视道。

        飞船离他们越来越近。

        身后的红土绦虫虫潮也在不断逼近。

        眼见着她们即将到达飞船，洛巧听见了“咔啦”一声响。

        不妙的感觉攀上她的心。

        她强忍着不适，缓缓转头。

        只见挖掘机的后玻璃不知何时破了一个洞，一只红土绦虫顺着洞口爬了进来，半个身体蜷在狭窄的后座上。

        这只红土绦虫，比她们一开始见到的红土绦虫要细长，虫子的前半段，有两个圆圆的小黑点，似乎是内嵌的眼睛。

        ……不，眼珠。

        那双“眼珠”正一动不动地打量她。

        一阵寒意顺着脊椎直直往上窜，她感觉浑身僵劲不能动。

        “你是谁？”穿银白金属色防护服的白发青年厉声质问。

        “警报！警报！”

        “异常入侵者！异常入侵者！”

        无机质的电子播报声不断响起。银白色的船舱内，红灯疯狂闪烁，舷窗外的星空摇晃颠簸。

        脚踝上刺着青黑色六芒星纹身的男人，往前迈了一步。

        他一头深亚麻色的卷发，发尾留得稍长，在单侧绑了个鱼骨辫——辫子绑得粗糙，干枯的碎发翘得乱七八糟，整个辫子显出毛茸茸的质感。用红绳扎起的辫子末端，不偏不倚地垂在心口。

        中指和无名指的指节处刺着藤蔓纹身的右手，撩起额前蜷曲的碎发，露出破裂流血的额头，和一双带着笑意的、琥珀般剔透的眼睛。

        ——如果眼白处没有蛛网般密集的血丝，这无疑是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

        一道鲜明的血痕，顺着他发际线流下，穿过山根、淌过鼻背，从右侧鼻翼滑到下颌。

        他抬起手背，擦掉那抹血痕；唇角上勾，轻声道：“身为阿尔法公司的雇员，您居然——不认识我吗？”

        “哒——”

        黑色漆皮长靴包裹的脚，往前迈了一步。

        他离青年更近了些。唇角的笑容也愈发夸张：“那可真是……令人伤心呢。”

        “开什么玩笑！我从来没见过你。”青年怒不可遏，声音却在发抖，“你到底是谁？你是怎么登上我的飞舰的？你这样的行为，违反了《星际航行条例》的，我可以叫人抓捕你！”

        “哇，抓捕我，我好怕哦。”卷发男人抠了抠自己额角的伤口，直至鲜血再一次流出，洇上了他的指尖，他似乎吃痛般“嘶”了一声，笑容也淡了些。

        “不认识我？怎么可能不认识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卷发男人近乎癫狂地喃喃吟语：

        “星历3037年。k-478星球。”

        “星历3039年。k-006星球！”

        “星历3040年！k-996星球！”

        “星历……”

        随着卷发男人的话音一句句下落，白发青年的面色愈发惨白。

        他指尖蜷缩，向后连退几步，背撞到金属墙壁也浑然不觉，只颤声问：“你是……”

        淡色的唇角得意地勾起，青年眉宇松了些，姿态闲适地抱胸而立。

        “没错，看来你知道我是谁了。”

        白发青年失声：“你是星盗！你是‘权杖’团伙的人！‘祭司’的手下！”

        “咚”一声，他直接坐倒到了地上。

        似乎是对他话语中的某个词汇感到不满，卷毛“嗤”了一声。

        “手下？”卷毛踱步到白发青年身边，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但并没有就这个细节词汇过度计较，而是垂眸，压低了声音道，“这艘飞舰的权限密钥在哪？”

        白发青年被这森寒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

        但还是咬着后槽牙固执道：“我不会让飞舰的权限密钥落入星盗手里的！”

        “啧”了一声，卷毛不悦地眯起眼，从空间纽中取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那你说……”

        冰冷的刀面，贴上了青年未被防护服覆盖的的脖颈。青年打了个哆嗦，通身上下每一寸毛孔都在发抖。

        “是飞舰的权限重要，还是要你的小命重要呢？”卷毛笑嘻嘻地。

        “咕咚。”白发青年咽了口口水。

        “权限密钥……权限密钥在……在在……”白发青年的眼珠，随着匕首的移动而移动，瞳孔缩放得吓人，“……在驾驶室！我带你去！！”

        “很好。”卷毛用匕首的侧边，拍了拍白发的脸，“现在带我去。”

        “对了。”忽然想起什么，卷毛蹲下身，单腿跪在白发青年身前，钳住他的喉咙，迫使他张嘴。

        卷发男人单手取出一个巴掌大的、表面写了密密麻麻复杂字体的白色方形药盒。

        指根刺有火苗纹身的大拇指，稍稍向上用力，顶开了盖子。

        白发青年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疯狂挣扎，却只发出无力的哀嚎。

        固定住白发青年张开的嘴，卷发男人打量了他片刻，似是觉得好玩，轻笑一声，将那盒药倒置过来。

        哗啦——

        纯白的药片，雪花般纷纷而落。

        观赏着药片涌入青年的咽喉，卷毛愉悦地眯起眼。青年“唔唔唔”叫着，说不出完整的话。卷毛忽然松开钳制住他下颌的手，青年的脸涨得通红，剧烈咳嗽起来。

        “可以了。”卷毛拍了拍青年的背脊，帮他顺气。却又在下一刻，猛提起他后颈处的衣服，强迫他站了起来。青年身形不稳，一个趔趄，后背再次摔砸在了银白的金属墙壁上。

        火辣辣的疼。

        卷毛“欣赏”了他好一会儿，若有所思。

        旋即他歪头，笑道：“现在我放心了。”

        “带我去驾驶室吧。”

        白发青年不甘地望了他一眼。

        “哎呀哎呀，你不会死的啦，最多有点副作用。”卷毛搓了搓指尖，比了个“一点点”的手势，“只要你认真配合我，拿到权限密钥的那一刻，我就会立即给你解药。我一向说话算话。”

        穿过走廊，他们来到驾驶室。

        “警报！警报！”

        “异常入侵者！异常入侵者！”

        电子播报的背景音不断响起。卷毛烦躁地挠了挠头发，鱼骨辫中的碎发又被他扯出来了一点。血污、乱发、纹身……这一切让他看起来癫狂又混乱。

        “先把这个不男不女的声音换了！”卷毛挥舞着匕首命令道，“换成女人的声音！女人！懂吗！——这声音真是碍耳！”

        白发青年畏怯地应了一声，战战兢兢地坐到操控台边的座椅上。他在座椅扶手上点了几下。银白色的金属从座椅底部的两旁探出来，“锵”一声合拢在一起，将他固定在了座椅上。

        他的掌根，不经意地碰了碰，银白金属中间合拢在一起的地方。

        “啧。”卷毛嘲笑他，“都这种时候了，你还系什么安全带？阿尔法公司的雇员真是贪生怕死。”

        “警报！警报！”

        卷毛抓狂道：“快！要命就别磨蹭！赶紧给我把这个声音换了！”

        白发青年低低应了一声，目视操控面板，调出一个界面，光标跳动进行选择。

        “警报！警报！”

        “异常入侵者！异常入侵者！”

        这回是沙哑性感的女声。

        “难听！难听！真是难听死了！”卷毛挥了挥匕首，划破了自己的手臂，鲜血流出，他浑然不觉，只用力拍击墙壁，吼道，“一个比一个难听！——快换掉！”

        白发青年犹疑：“……这可是阿尔法公司人工智能最受欢迎的声音模式。就连帝国三皇子身边的语音助手，也一直用这个声音。”

        “要少女！不要老女人！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吗？快换！”

        白发青年没有再提出质疑，快速操作一番后，电子播报声变成了甜甜软软的少女音。

        “警报！警报！”

        “船载人工智能已开启自毁模式，飞船即将失去自动驾驶，请驾驶员快速就位！”

        “请驾驶员快速就位！请驾驶员快速就位！”

        警报灯的光线闪烁得更加频繁。整个驾驶室内，红光忽明忽灭，墙壁也跟着急促地变换色彩。

        “请驾驶员快速就位！请驾驶员快速就位！”

        “你个杂碎！你做了什么！”

        卷毛恼怒地揪起白发青年的衣领。本以为他会痛哭求饶，没想到，之前在匕首威胁下瑟瑟发抖的白发青年，此刻唇角竟浮现了一个轻松的笑。

        那笑容，几乎称得上是释然。

        “对了！密钥！快把权限密钥给我！”卷发男人意识到了什么，他压下心中浮上来的不妙感，疯狂摇晃白发青年的肩膀。

        太过用力的缘故，甚至响起了骨骼碎裂的声音。

        咔啦——

        金属锁舌释放的声音响起，手下的位置，一阵巨力袭来，卷发男人被震得松开了手。

        白发青年，连带着他身下的座椅，一起从不知何时大开的天窗中弹了出去。

        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座位底座。

        他弹走前做出的口型，方才卷发男人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太过激动，所以并未注意。此时回想起来，他说的是：

        “再、见——”

        星河璀璨的宇宙中，一艘飞舰极速调转方向，若茫茫大海中失舵的航船，旋转了好几圈。许久，飞舰原地旋转的速度放缓，却并没有稳住。

        紧接着，飞舰尾部燃起明亮的火星，像一颗短暂而绚丽的烟花，直直向下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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