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三章

那白狐趴在焦褐色的土地上，九条尾巴笨重地摔在地上，白毛上挂满了血，为这片荒芜的土地留住了一场生死大战的痕迹。

        “想救它吗？”廪枫倏忽问道。

        苏若七沉默不语，那方惨兮兮的九尾白狐却像是听到了动静，肉爪摩挲着沙砾艰难地爬了起来，支撑没一会又狠狠地倒了下去。

        这场景看得苏若七有些触动，触动的原因除了本能的怜悯之心外，还有她第一次见到这种长着九条尾巴的狐狸的唏嘘。

        相比起人族封神后才名声大振，狐族自上古就因盛产美人而闻名，而九尾狐就是其中的魁首，只是九尾狐向来偏安于南方青丘之国，不与外族缔交，也不许外人打扰，这才让活了大把岁数的苏若七，连一睹风采的机会都没有。

        而今好不容易见上了，自然不免唏嘘这传闻中风情万种的灵兽，竟会落到如此境地。

        只是唏嘘归唏嘘，她眼下又不得不想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廪枫带她来这的目的是什么。

        专门来救一只小狐狸？

        “你想做什么？”

        苏若七十分清楚，这亶爰山的尽头，是人间通往冥界的入口，若说廪枫完全没有私心，她是不信的，而且以他的本事，真想要救那白狐，根本犯不着来问她。

        “七七是在害怕？”

        “我没有。”

        他忽视她的答话，继续道：“怕我背弃盟约，强行带你走。”

        廪枫说着，松开了手。

        “还是怕我，耽误了你去见那个人？”

        他看见苏若七瞪大的双眸中流露出他这些日子以来颇为熟悉的惊异的神情。

        他总是用三言两语，就将她自以为掩盖得极好的心思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她此来除了找无妄，还另外想要去见一个人，她的一个故人。

        这个故人廪枫也认识，他也不会告诉苏若七，从魂扇的记忆之中看到那张脸的时候，他其实也被吓了一跳。

        “你……”冷不防被戳穿心思，苏若七觉得很是难受，就像是被人当众处以极刑的屈辱，可她只能忍着，让这份屈辱堵在心间，“玄君当真是青出于蓝，把伏仙术用了个明白啊。”

        九尾白狐还在拼命地想要爬起来，苏若七正心烦意乱，也终于不忍心看下去，掐了一个昏睡决想让白狐安稳睡去，却不料白狐不但没有陷入沉睡，反而发出了一股浓厚的香气，这香气迅速漫过平川，直奔入鼻尖，呛得她咳嗽几声，随即拿出魂扇要将这香气吹散，却被廪枫拦住了。

        “魅惑之香，吹不散的。”这个前一刻还惹她生气的人一只手按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将扇面合了回去。

        魅惑之香，是狐族一族独有香气，寻常狐狸身上时不时也会发出这样的香气，但量极少，风轻轻一吹也就散了，闻了也不会有怎样的反应，除非是用在了心智不成熟或是心性本就迷乱的人身上，才会出现产生幻觉的效果，也就是所谓的“魅惑”。但早就在上古时代，狐族便学会了用法术来控制和运用自己身上独有的香气，狐族子弟基本都习得魅惑之术，而九尾狐是狐狸当中的天之骄子，这点本事自然不在话下。

        “它活不久了。”廪枫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白狐，平淡地解释着：“这种香气是九尾狐的命根，随着修为的提高而增加，少一点则弱一分，像这样将全部香气散发出来，是在自我了断。”

        苏若七听着解释，脑子里却是炸成一团，她完全缓不过来，天色越发亮了起来，她眼前的平川却是暗了下去，恍若借来了黄泉路上的彼岸花，将天地染成绚丽的血红色，但她又没有看到花骨朵儿，九尾的白狐也不见了，只有影影绰绰的山的形状，那山高得悚然，还在不断喷涌着什么，她完全被那深色的东西吸引去了全部的注意力，她费力地闭上眼睛又张开，深色的东西越来越多，甚至要覆盖掉她整个视野，就在她恍惚间，那山具象起来，逼仄的山口中又飞跃出一个火红的身躯，烈火熊熊烧着，她耳边响起了笙箫般的悲鸣，将时隔千年的记忆唤了出来，焦褐色的土地，喷涌的岩浆，这不正是千年以前，她第一次遇见廪枫的地方吗？

        四周也越发燥热起来，她再次闭上双眸又张开，那火红的身躯盘旋在半空，天地间浓烟滚滚，火光照耀下的高山从山口一路向下生出许多条丑陋的疤痕，许多惊天爆破接连响起，似乎正在预示着山体即将分崩离析，但烈火还不肯饶恕那火红的身躯，生生将那华美的羽翼烧得皮开肉绽，那高贵的凤尾也成了累赘，惶惶向下，仿佛随时就会把整个身子再次拖拽下火山中。

        耳边的声音嘈杂，她一心一意听着，穿越那些破裂的声响，她听到了高空中的求救声。

        “七七救我，快救我！”

        那声音越来越大，比那笙箫般的悲鸣还要让她心慌，她下意识就要去救他，却完全感受不到自己的手脚，自己的身体，她好似被人禁锢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火山肆无忌惮地喷发，一遍又一遍伤害着她的小神兽，耳边的求救声震耳欲聋，不断折磨着她快要崩溃的心智。

        “小白，小白！”

        她大声喊着，双眼沉重得一瞌，竟流出泪来，这泪水却也是滚烫的，在她脸上滑过，烫得她叫出声来，而这一叫，她又骤然感受到了自己的双手，她似乎正抱着什么东西，隐约是一个挺拔的后背，她耳边的嘈杂也渐渐下去了，一个声音模模糊糊闯入，慢慢地也变得清晰起来。

        “不要信你看到的听到的任何东西！”

        她愣愣地听，视线中的高山断成了两半，岩浆汩汩形成火海，将灵性十足的人间变作修罗地狱，她无力地看着苍穹，看着那火红的身躯摔落在火海之中，分明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她却听到了他最后说的一句话。

        “为什么要抛弃我。”

        这充满怨恨的声音在苏若七的脑中萦绕，无论她怎样挣扎都挥之不去。

        为什么要抛弃我。

        她的脸上挂满了绝望的泪水，燥热的心如被泼了冷水一般，在一道突如其来的强光的照耀下，又清明起来。

        “别怕，我在这里。”

        没有一丝怨恨，她听到了熟悉的温柔，温柔得将她模糊了的心智唤了回来。

        不对，她此刻身在亶爰山，焦褐色的土地上没有高山，只有一眼望得到尽头的平川，她与小白的初遇，也并不是在亶爰山，而是那遥远的南禺山。

        只有南禺山上的红莲业火，才能让她的小白涅槃。

        而这眼前的一切，只是魅惑之香在作祟。

        她想明白一切，火海就全然没有那么可怕了，她镇定下来，想起很多年前学的一个破除幻境的方法——念经。

        念的还得是佛经。

        身为一名正儿八经的神族神女，她很少接触佛经，毕竟那西天诸佛超出了生死轮回，与他们这些为苍生操碎心的狗屁神仙始终不是一条道的，非要接触起来还有许多麻烦的规矩，倒不如不接触的好！再加上念佛经对她而言，简直比要她半条老命还过分。

        但索性她再怎么不愿意念佛经，年少时候还是在神族的族学之中，被那些她虽然叫不出名字，但印象里总是背着手，摇头叹气她这幅模样，将来如何当得了神女的教佛理的夫子逼着念过一些的，虽然写不出佛理书上那些鬼画符的文字，但凭着记忆还是能念上一念的。

        “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她稀里糊涂念着，幻境倒也真的暗淡了下去，焦褐色的平川跨越万千虚幻，在大好的天光下，回归到最初所见的荒芜，九尾的白狐还趴在地上，但身上的血是止住了，毛茸茸的皮毛下传出均匀的呼吸，看样子只是沉沉地睡了过去，它的身上还罩了一个小小的结界，连同那九条尾巴也收在里面。

        破了幻境，白狐也活了下来，某个最讨厌念经的人，此时却是很想一头撞死，魂魄以最快的速度飘去西天梵境，好好请教一下如来佛，什么叫“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又是什么叫“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隔着薄薄的布料，她的手停在廪枫坚硬的背脊上，她颤巍巍地松开满是汗的手，身体却还是被他紧紧抱着，脸上的泪痕也无时无刻不在帮她回忆着，她掉落幻境之后所做的荒唐事。

        苏若七啊苏若七，你可真出息！

        不就一个魅惑之术嘛！至于吓得鼻涕眼泪糊了人家一身嘛！

        他可是你的仇家啊！不是未婚夫！谁家仇家给你抱啊！

        谁家仇家能像你这么折腾的啊！

        苏若七一边在心里狠命唾弃着自己，一边又觉得好像骂过头，毕竟现在抱着没有放手的人，是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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