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初入之语斋

这一日里，童尘的心思都在袖中那本薄薄的册子上。

        晚间，敲完十下暮钟，他没在山上过多停留，下了山便直接朝着之语斋的方向返回。

        路过集市的时候，童尘不经意的望了望见山书舍，除了看门的老妪，只是些孩童在里间啃读，并未瞧见郑月半的身影。

        菜摊早早的关了门，酒肆开始吆喝起来，路口的老弱们一如既往，里短家常。

        像往日一般，童尘掌上灯，煮上茶水。然后坐在案边，从袖中抽出了那本让他心神不宁了一天的生记。

        如谭老头所说，封面上除了苏白依三个字，其他什么也没有写。凭童尘对苏白依的了解，他确信，那空白是苏白依刻意留下的。

        望着那片空白，拿起笔墨，他迟迟不知该如何下笔。

        窗外传来了孩童的追逐嬉闹，古柏树树心里的老汉，不知道又在哪儿喝了酒，嘶吼嚎叫。持家的妇人，开始扯着嗓子喊男人孩子回家吃饭。他起身走到门口，闭了门户。转身后不经意间看到了墙上的那副字：慎独独善。

        “尘兄，没什么可以送你的，只有一副墨宝。”苏白依小了童尘整整六岁，彼时，童尘已是翩翩少年模样，苏白依还是个成为白衣没几年的童稚，却丝毫不把自己当作孩子，一口一个“尘兄”的喊着。

        “谁的？”

        “你觉得我的身家可以送你谁的？当然是我自己的！不过，与你是最适合不过了。”

        说着，苏白依就从袖中取出一卷用细绳扎好的字来，一副大人的模样。

        “没装裱？”

        “将就一下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才成为白衣多久，哪有结余的闲钱。村中装裱那大哥，收费贵的离谱。咱能省点就省点。”苏白依咧嘴笑着，虽才刚满十岁，但面上已见长成模样。

        童尘展开，第一次看到墙上的这幅字“慎独独善”，不禁感慨苏白依颇有慧根，对他看得透彻。

        “是不是很适合尘兄！”苏白依甚是得意：“你说你，难得过一次大寿，除了我，连个陪着庆贺的人都没有。我思量了好久，才写了这四个字给你。”

        “极好。”这字确实贴合童尘心境：“就是字稍稍差了些。”

        “知足吧，我可写了好多张，才选出这么一张拿的出手的。”平日里，苏白依读书多，写字少，能写成这般模样，已是满意。

        “你可要好好保留着，等到哪天我功成名就，这可就是你最值钱的家当了。”他的模样颇为神气，似乎已经看到自己意气风发的岁月。

        没有犹豫，童尘在那生记的空白处写下了“慎独独善”四字，果不其然，薄薄的册子逐渐化作淡黄色的流光漂浮在桌案上。映入眼帘的是：

        “尘兄，见字如面。”

        “慎独独善四字，与你最为适合不过，与我，却是无病呻吟强说愁了。”

        “苏白依，陆岁入通天冢，得《蛊惑众生术》，评级中级。”

        六岁那年，苏白依第一次入通天冢。

        那天，童尘也在通天冢内部。他远远地看到，苏白依拿到了一部高等功法《紫气东来》。可是，事后评级结果出来的时候，苏白依评级：中级，所得功法《蛊惑众生术》。

        从那天开始，童尘开始留意这个叫苏白依的男孩。

        这家伙才六岁，却是个彻头彻尾的书虫，成为白衣后，整日都猫在无方殿内的各个房间里，丝毫没有同龄孩稚嗜玩的脾性。

        只是，书读的越多，他好似愈发的沮丧。

        平日里，不见他和同龄人往来，倒是老往成年人堆里钻，也不见生，脑袋里似乎装满了十万个为什么。

        “余初入通天冢，得《紫气东来》，高等。然有人声萦绕耳畔，告余弃之，另取它物，遂得《蛊惑众生术》，中级。”

        “出冢后，日日钻研。始知，白衣每入冢，机缘或可得一，或归于零，不复得二。又曰，凡所记载，白衣入冢，如入无人之境，未有相遇者，疑甚。”

        苏白依所记，也是让童尘困惑的地方。

        白衣每日入通天冢，至多可寻得一份机缘。他明明瞧见苏白依取得的是《紫气东来》。一门高阶望气术，修至大成，可改人气运，定人命数。为何出冢后，执事堂内定的却是中级，所获机缘变为《蛊惑众生术》。

        他至今未能参透其中因由，此刻看到生记上的记载，才算有所明白。只是，作为这世上最复杂精妙的算法，入通天冢内，如入无人之境。除了自己和当年的那位，童尘这么多年未曾知道还有人可以像他一般在冢内窥探。苏白依所记耳畔轻语，来自何人？又为何善意提醒？童尘不得而知。

        没有多想，童尘继续往下看去。

        “村内有醉酒老汉，日日叨扰，数次三番，某日，得白衣童尘解围，方脱困。余感其恩，常留意，知其异。”

        苏白依被评为中级没多久的那段时间，童尘无意间发现村中醉酒老汉似是盯上了苏白依一般，几次三番，借酒接近。

        他和老汉有过数次接触，都不愉快。最开始的时候，也是刚刚完成白衣评级。老汉总是找机会跟着他，就像跟着刚评完级的苏白依一般。

        那日，刚刚入伏没多久，午后便一直雷雨交加，到傍晚还没有停下的迹象。童尘一直待在之语斋里，临摹练字。

        夏日的雨水把地上的热气都逼进了屋子里，他总觉得静不下心来，便去窗边支起一个不大不小的缝隙出来，想着透透气。却在噼里啪啦的雷雨击地声中，听到了异样。

        直觉告诉他，必是出了什么事情。

        往日里，童尘从不留心闲事，那日不知为何，鬼使神差的就撑起一把油纸伞，朝着之语斋外的老柏树方向走去。才走没一会，远远就瞧见那酩酊大醉的老汉，在狼狈不堪的苏白依身上，摸骨寻窍，像是要找到什么秘密一般。

        作为白衣，童尘对于老汉的手法自然了解。那是专门查人根行的手法，又似乎和寻常的手法有些不同。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老汉是在查探苏白依的“家底”，许是不相信通天冢给出来的评级，就像自己当初也被老汉怀疑一般。

        童尘一直觉得村中恶鬼吃小孩的传言和老汉或多或少有些牵扯，这也是他们数次交手的原因，只是，他没有确凿的证据。

        感受到童尘的到来，老汉身上的醉意瞬即消散，整个人的精气神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他站起身，面对童尘。

        二人距离数丈，没有言语，一个撑着伞站在雨中，神情自若，一个任凭大雨加身，手中紧紧握着破酒壶。

        短短数秒，似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又好似已经天翻地覆，直到老汉骂骂咧咧走开，嘴里念叨着：“没意思，又是一个废物！呸！”

        那数秒时间里，苏白依只觉得世界一片寂静，周遭的雨滴都停止了下落，全部悬浮在半空中，眼前的一颗雨珠里突然闪过了一阵刀光剑影，紧接着，这光影从一颗雨珠传到二颗，三颗，直到周围的每一个雨珠里都是刀来剑往，地裂天崩，然后“啪”的一声。

        雨珠破了，世界恢复如初，雨声愈发的大了。

        “滂沱雨中，余无助之呼，常人尚不能闻，一失聪白衣，百步之外闻声而至，其异一也。”

        “凡所白衣，无论品级，未闻入冢终不得一者，其然，此异二也。”

        “村中醉汉，余尝观之，非常人，似得道，然其见童尘，谨慎之情微微可查，此异三也。”

        其实，即使童尘不出现，老汉也不会发现什么。熟悉了苏白依之后，童尘愈发相信，那时的苏白依，有隐藏自己的这个能力，他不是一般的聪慧。此刻，见到苏白依的生记里这样说，他知道，自己猜对了。

        看着已经淋成落汤鸡的苏白依，童尘什么也没有表示，连雨伞也没有要带着他一起打的意思。

        见老汉已经离去，童尘便自行转身离开。

        只是，苏白依却默默的跟在了他身后。

        二人一前一后，那是童尘第一次破例带人去之语斋，他自幼不喜与人打交道，生活中也从不交朋友。

        “还不走么？”见到已经把身上擦干的苏白依，童尘拿出一张白纸，上面只有这四个字。

        “雨太大了，我没地方去。”

        苏白依并不见生，好似理所当然回了一句，那意思就是我要住这里。然后，他开始左右环顾，不顾站在身边的童尘，时不时的点头，好像再说：“嗯，环境还凑活。”

        村子里有一学塾，陋室数间，专为适龄学童识字开设，多为没有根基的童稚，以备入选白衣。

        学塾并不收费，但凡适龄，无根基，皆可前往。学塾内亦有宿舍，提供粗粮，勉强可以饱腹。执教的都是山上退下来的白衣，幼时的童尘便是从那里走出来的。

        苏白依虽已通过白衣遴选，成为中级白衣，但在未满束发之龄，没有住处之前，自然也可寄宿其间。

        那日，童尘不知何故，竟是没有点破。

        他找出一条毛毯丢给了苏白依，然后指了指躺椅，让苏白依在之语斋里过了一宿。

        “吾虽不能修行，独五感敏锐。那日雨中，似是无事发生，然一分一毫，余皆观之、听之，瞬息之间，已是毫厘千里之外，兵戈四起。”

        “村人皆知，白衣无根，谈何修行？然余不信，世间诸事，并无绝对。此间事后，余长随童尘左右，观其言行，始信其异，唯个中缘由，终不得解。”

        看到这里，童尘颇为惊异。他确实是天残，只是后来机缘，恢复正常。他懒得去做解释，便一直以最初的状态示人了。

        这么多年了，他面对过诸多试探，全没有人能说出来个所以然来。

        不想，苏白依却是看的透彻。童尘不知，他为何没有点破。

        或许，这便是聪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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