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晚月·殇逝——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可以拥有自己的意识和形体。

        但我是一个本不该存在的存在。

        在我第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了他沉睡的面容，眉毛斜飞入鬓，安静得像个单纯的孩子。他的剑衫在银河里流转成巨大的银色花朵，星空漫长而庞大。

        我不是他，但我拥有他所有记忆，那些尘世的回忆像飞雪一样翻涌，断崖长雾里的身影孤高而落寂。

        他一直都是一个孤独沉默的人。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出现的，但我知道我本不该存在，起码我不应该拥有独立的意识。也许是这片卷云舒的特殊能力吧。

        虽然我并不知道自己是谁，又是为什么出现的，但我很担心他，这个敏感孤寂又简单明亮的孩子。

        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存在下去，拥有最清晰的意识以及混沌的躯体，作为一个旁观者观察所有的一切。

        后来扶情出现了，在风雪里突兀得像一只巨大的雪鹫，他一个人安静地住在这里。这个精致空旷的宫殿是最纯粹的洁白的颜色，白得让人窒息，冷得让人害怕。

        后来，祭祀爷爷在大殿中央刻下了那个巨大的黑色弯月图案，那个精密繁杂的法阵，后来成了我的家。

        爷爷说，这个法阵可以让我拥有自己的形体并保持不灭，让我可以像他一样存在着。

        爷爷说，我可以重新选择我的外貌，不需要和他一样，但我固执地继续使用着那个熟悉的、精致俊朗的容颜，包括他点缀了冰晶纹路的雪白剑衫、紫色的玉箫，腰间长剑闪着莹莹月光。

        爷爷笑着说，我是和他一样的孩子。但我知道，我并不是他。

        这里的一切都很好，只是我不能离开法阵，一刻也不行。

        但他好像并不知道我的存在。

        我不能离开法阵，独自一人呆在这个混沌黑暗的空间里，喝茶、读书、奏乐，周身有着银白而微蓝的光芒。

        但我绝大多数的时间都在观察他。

        我不能离开法阵，但我可以看到他所有的一切，以及他所有的变化。

        我看着他安静地站在天池边吹箫，面容温和而深沉，月光在他身上勾勒出清晰的剪影，雾气翻涌成海，大雪纷飞。

        几十年，几百年，岁月如潮水一样流过他的身体，他的剑衫在风中卷动如同盛开的白莲。每次看到他，我的脸上都会有难过的表情。

        我不想看到他的忧伤，我希望他能快乐。

        后来，那个女子出现了，那个灿烂夺目又安静温婉的女子出现在了他的身边，陪他一起站在漫长浩大的风雪里，裙摆飞扬如同火焰，努力去点燃身边的他。

        但他好像一个坚固的冰，我好害怕有一天冰雪会把火焰彻底掩埋。

        爷爷告诉我说，不会的，她是莲落，她是梦莲。

        她是梦莲，万载一现的梦莲，至纯至净至洁至爱的梦莲，她的灵力无比强大，怎么可能会被掩埋。

        我看到了他极其细微的变化，他开始习惯了她的存在，并渐渐地依赖。这种变化让他感到不安，但我却很快乐，我知道，他不会再孤独下去了。

        但薄空却给他种下了封心咒，封心绝情的封心咒。

        我试图打破那个恶毒的诅咒，但我的力量太薄弱了，我根本撼动不了那个法阵分毫。

        我看到他慢慢活跃的心再次冰封，看着他毫不留情击伤莲落，看着他长时间的昏睡，一个一个的梦魇接连不断，看着他自我放逐般的旅行，忧伤弥漫天际。

        冷月，已经不再是那个尘世的冷月了。他的转变让我感到害怕。

        除了看着他，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请求祭祀爷爷帮帮他，让他可以不那么痛苦。爷爷说，这是他的命运，也是你的命运。只有你才能帮助他打破最后的壁垒。

        但我应该怎么做呢？我甚至无法出现在他面前。

        他的旅行开始了，放逐无时无刻不在进行，而我躲藏在扶情混沌的法阵空间中，翻看那些陈旧泛黄的回忆，一遍又一遍，忘记了所有的语言。

        我只记得很多时候，我都泪流满面。

        一年以后，他回来了，是被莲落带回来的，中了剧毒。

        爷爷说，只有梦莲才能救他。

        我看着莲落慢慢靠在他的胸膛上，抚摸着他的脸庞和柔软的头发，粉嫩的唇印在他苍白的嘴唇上，落下轻柔的吻。

        我听着莲落对他深情的告白，这个勇敢单纯的女子啊，终归和她的先祖一样，融化了自己。

        我看着莲落的身体一寸一寸地崩碎、消散，那些精纯的光点欣喜地溶入他的身体，飞蛾扑火，无怨无悔。

        莲花消散的一瞬间，我感觉我的身体翻江倒海的变化，我看到了封心咒的封印被击开一道裂纹。是莲落的功劳吧，但她应该没有多余的力量了。她应该非常不甘心吧，这个耀眼夺目的金色法阵断绝了太多她应得的东西。

        一阵剧痛袭来，我失去了所有的知觉，眼中最后的画面，他的身边开满了灿烂的莲花……

        天池永远是混沌模糊的样子，雾气朦胧、深不可测，湖水四季温暖，莲花长开不败。

        我静静地躺在温暖黑暗的湖水中，身边的莲花放肆地盛开。

        如同一面巨大清晰的镜子，我在上面看到了梦莲的出现，莲落的成长，这个被精心呵护万载长成的女子，那么纯洁无暇，那么温柔善良。

        我看到了她顶出一个小小的花苞，第一次观察这个婆娑世界，欣喜又快乐。

        那一刻，我忘记了自己。那一刻，我记得我就是莲落。

        我抬头看到了晴朗的夜晚，空气中飘动着淡淡的雾气，一轮巨大的明月透过薄雾洒下迷蒙的光雨。我看到了清晰明亮的北辰与神秘的北斗，那些清亮冰冷的光辉在漆黑的夜空中弥散开来，缓缓落下化成晶莹的魂。

        我的意识开始地动山摇，划出一道一道深深的透明的裂痕，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的眼前一幕一幕闪过，那些喜怒哀乐，那些快意恩仇……

        原来，这就是我。

        原来，这才是我。

        我不是他，但我又是他。

        但我还是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出现。

        爷爷说，莲落并没有彻底消亡，她的灵魂在这里温养，但你不能去见她。现在的她太虚弱了。

        爷爷说，不久之后月儿会来到这里，他的痛苦和迷茫将由你进行化解，到那时，莲落也将开始自己真正的轮回……

        爷爷，那我呢？

        爷爷的笑容温暖而模糊，他轻轻抚摸着我柔软的头发，说：孩子，到那天你会明白的……

        随后，爷爷轻轻地亲吻了我的眉心。

        现在，他就在我的面前，这个冷寂孤傲的孩子，亲手埋葬了太多东西。

        我给他泡了茶，安慰他躁动的心，虽然我的茶艺根本比不上莲落。

        我对他说：你在尘世一生的悲欢离合、一生的酸甜苦辣、一生的落寂豪迈、一生的痴心深情、一生的忠贞不渝，这些本该都是你的东西……失去这些，你后悔吗……

        他说：你说得对，我始终不肯正视自己的本心，还将一些自以为不重要的东西抛弃掉了……那些亲手被我埋葬了的鲜活的曾经和记忆，还有作为一个人的、神圣过一切神圣的事物，才是我作为我最珍贵的东西……

        这一刻，我的心里充满了苦涩与自豪。

        原来，这才是我存在的意义。

        我其实，一直都渴望能被他重视、珍惜，跟他一起浪迹天涯。

        ……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我没有名字，或者说我的名字就你的名字。不过我不太喜欢“冷”这个字，因为我很怕冷……所以，你可以称呼我为——“晚月”。

        ……

        我是晚月。

        我是他亲手埋葬了的所有的一切。

        现在，他把我找回来了。我很开心，又有点难过。

        莲落，那个爱得刻骨铭心的女子，真的能回来吗？

        我不喜欢“冷月”这个名字，寂寥的夜空，冷月苍苍照向大地，实在太过于冷寂。还是“晚月”适合我，温馨、安静、柔和的夜月，一定很美吧。

        我的出现，也许就是为了珍视和回归……

        这种感觉……其实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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