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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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得好。”雍盛闻言勾唇,一声冷笑,“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儿,偏他问出了口。此人姓甚名谁?”
“姓秦,叫秦纳川。”任四季道,“礼部尚书秦道成的小儿子,人也有些学识,只是器量偏狭些,自视略高。”
“我道是谁。”雍盛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礼部那个姓秦的老头本就与谢氏是一丘之貉,老子的屁股直接决定了儿子的脑袋,所以儿子也亲谢,自然见不得有人借诗讽谢。
讽谢就是辱他全家,他自然咽不下这口气。
“纳川这一问倒教人着实费解。”薛尘远一身浆洗得褪了色的蓝布长衫,虽身有残疾貌有病色,但长得蕴藉儒雅,使人一看便心生亲近之意,只听他缓缓道,“自古说文解字,都讲究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你道这‘谢’是什么“谢”就是什么‘谢’,你道这‘枫’是什么‘枫’那便是什么‘枫’。你若胸中无解,便不会问。你若已认定有解,又何须多问?”
好家伙。
就这说话的技术,得是太极门门主,废话派宗师,糊弄学高级学者了。
雍盛佩服。
秦纳川恼怒。
有些人看起来人模狗样,本体却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两道细长眉毛引线似地往上一拉,这就炸开了:“好啊,一个穷酸秀才,竟敢作诗为一个因言获罪的御史打抱不平,影射重臣宰辅不算,还讽刺当今昏聩!哼,我瞧着,你那腿上的残疾定是蔓延进了项上首级,才教你脑袋瘸了筋,装得这般才高人胆大!”
被人像这样指着鼻子人身攻击换谁都受不了,但薛尘远不是一般人,他再生气也是一副温吞样子,好声好气道:“我一个跛秀才,所立不过寸土,家徒不过四壁,随口拈了首酸诗而已,文人的事,那能叫骂人吗?唉,竟也引来这么大一顶帽子,实在是杀鸡用上牛刀,很不值当。再说,若论起才高人胆大,吾辈万不能望纳川兄项背之一二,平白受此谬赞,敢不叫人汗颜,汗颜。”
秦纳川哼一声,只当他一头自贬一头奉承自个儿,想是名落孙山后心气儿便低了,又想起这残废往前是如何的故作清高,如何的恃才傲物处处压自己一头,哼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念此,越发趾高气昂起来,还想再想贬斥几句,又听那人接着道——
“眼望太后千秋在即,早闻礼部秦尚书不知又从哪儿重金求来一块天碑,碑上刻有仙铭玄谶,佑我大雍千秋万代。”薛尘远温和的笑容里已藏了细细的针,“去年是天书,前年是仙石,再前年是双角上长了寿字纹的神鹿,什么神迹,竟是年年都有,年年还都卡着太后千秋的当口唱喏应卯?唉,也怪不得坊间流言四起,大家伙儿心中存疑,这天碑若是真的倒也罢了,若是以假乱真,那可是实打实的欺君之罪!而秦尚书他老人家不惜冒着砍头抄家的险,也要呈上这份天降祥瑞,可见其为天下第一胆大之人,而虎父必无犬子……”
说着他瞥了一眼脸色已白的秦纳川,“纳川兄就屈尊得个第二,也是实至名归,不知大家伙儿有没有什么意见?”
他开了一波嘲讽,直接连老子带崽子打包带进天坑。
周围一干文人惯爱瞧热闹不嫌事大,平时又多看秦纳川不顺眼,立马灶门前扇风,七嘴八舌点起火儿来——
“那哪儿还敢有意见?没意见,没意见。”
“泼天富贵险中求。吾辈胆量不及人家,格局亦小了,没银子寻宝也无福修玄,这才只能混个腐儒,写写字卖卖文章,很被人瞧不上。”
“可不是嘛。诶,你别说,前日里小弟不知撞了个什么仙缘,竟得南海观音大士下凡托梦,说是那龟趺山下斑鳖洞里,有一券盘古开天辟地时留下的青铜神谕,今日借此机会便来问问,可有哪位仁兄愿与小弟一同前往,请出神谕的?见者有份,有朝一日咱也将其敬奉御前,讨个彩头,混个官来当当!”
不知谁插科打诨胡吣了一嘴,堂上登时一片嘘声,阴阳怪气笑成一团。
秦纳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气得执扇的手猛颤,他阴恻恻瞪着薛尘远,直要将牙根咬碎:“既是天降的祥瑞,岂容尔等愚人置喙?如此藐视天威,罔顾尊卑,就是我能容你,太后容不得,皇上容不得,老天爷也容不得!来啊!”
一声喝令,左右立时跳出两位壮硕的长随,喝道:“在!”
“今日薛兄拔得诗魁头筹,看在同窗一场的份儿上,在下送上贺酒两坛,阁下想必不会不赏脸?”
秦纳川手一挥,俩长随这就搬来两坛老酒,揭了泥封,重重撴在案上。
薛尘远仍是那样眯眼笑着,五指却暗自攥紧了腋下的拐,推说:“薛某是个残废,酒量窄,恐无福消受。”
“嗯?”秦纳川吊起嗓子,同时也吊起眼睛,“薛兄此言差矣,受不受得了,属实跟酒量没多大关系,端看主人家怎么劝了!还愣着做什么?都给我劝酒!今日薛兄倘若喝得不尽兴,你们也别在秦家呆着了!”
“喏!”
俩长随得了严令,不敢怠慢,忙假充热情冲了过去,一人架起薛尘远一条臂膀。
薛尘远腾地双脚离地,木拐哐当一声跌在地上,人就被不容分说按在了条凳上。
这劝酒的“劝”字虽写作“劝”,读却读作“灌”。
当下一人掰着下巴,一人抱着酒坛,黄澄澄的酒液就悬河泻水般涌进了薛尘远被强行打开的嗓子眼儿。
“啪!”
雍盛在雅间内瞧得火起,一扬手,酒杯被狠狠掷在地上,碎片溅起老高。
怀禄双膝一软,下意识就给跪下了。
跪下才领悟到这不是在宫里,忙又站起来,努着嘴给身边儿的狼朔使眼色。
“主子爷息怒。”他擦着汗宽慰,“姓秦的小子确实嚣张,咱可千万别为这点子小事气伤了身子,就让狼朔去给他上点颜色,给薛先生出出气。”
任四季也连忙提袍奔出去:“别急别急,我去调护院来。”
雍盛面色难看,一阵潮红自他两颧上慢慢涌起,忍了一阵,喉头止不住痉挛起来,憋着的气难免一泄,就惊天动地地嗽起来。
“哎呦我的爷,您说您这又干什么难为自己。”怀禄忙上前揉胸抚背。
这把残破不堪的身子骨时不时会彰显它的存在感,嘲笑雍盛,百般折腾皆是为他人做嫁衣裳。深深的无力感突然从幽潭深渊内喷涌而出,攫住了那双纤瘦但从未停止挣扎的脚踝。
不知打那儿生出的力气,雍盛忽然小孩置气般死命拨开他,边咳边抬手招回狼朔,欲叮嘱其不必下死手,话语被激烈的咳嗽堵在舌根,未及出口,忽听院中传来“呛啷”“呛啷”两声巨响,而后便是两声粗哑惊心的哀嚎,举楼哗然。
雍盛眉心一跳,忙打帘望去。
“看来有人先咱们一步。”狼朔一手按上腰间刀柄,下意识贴近了雍盛,面上显露武人的警惕,“对方身手不错。”
“哦?”雍盛以袖掩唇,兀自平缓剧烈的咳喘。
楼下的态势可谓是瞬息万变。
只见秦纳川那两个长随不知怎么的就滚在了地上,各抱着一条腿,口里不住嗷嗷叫唤。两坛子酒也碎裂在地,汁液横淌一地。
很快,酒液里掺了红,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侵略扩张,直到染红了整块砖地,泛起阵阵腥气。
再细看,血是从两个长随的左腿腿肚子上汩汩涌出的——腿上竟是被钻了俩血窟窿,窟窿里闪烁着一星金属光芒。
“铜……是铜钱……”有眼尖的人结巴着喊了一句。
“呃……唔!”其中一名长随拽起袍摆咬在嘴里,一声痛极怒哼,狠命抠出暗器,玎珰一声甩在地上。
饱浸鲜血的铜钱跳荡着滚出老远,边缘被磨得尖薄如刃。使用者不知用的什么法儿,能将其强有力地发射出来,旋进肉里,直打在骨头上,嵌得极深。恐怕胫骨已裂,另外一名长随已痛得悄没声儿地昏死过去,鲜血还在不停往外冒,将衫裤染得透湿。
这帮人欺负一个瘸子,打抱不平者便打断他们的狗腿。
呵,有趣。
雍盛饶有兴致地眯起眼睛。
血腥的场面吓坏了周遭围着的一圈文人,一时间,如沸水炸锅,混乱不堪。
连薛尘远也呆坐在地上愣住了,他少说被灌了半坛子酒,神志已不大清醒,大睁的眼睛无法聚光,只不停摇晃着脑袋,似乎想借这个动作甩掉直灌进脑子里的酒。
“哪个王八羔子多管闲事?”秦纳川气急败坏地跳起来,脸红脖子粗,“是人是鬼都出来溜两圈儿,藏着掖着的充什么好汉?”
他料定这不速之客只敢背后使暗器,不敢露面,便肆意撒泼激将。
雍盛这会儿看他已如看一条疯狗,转头吩咐怀禄:“回宫后去一趟收掌所,将薛尘远那份落第的卷子调来。”
怀禄应承:“是。”
皇帝一脸阴郁,又紧着想起来:“朕记得,今年的主考官是那个洛儒臣?”
“是他。”怀禄补充,“他是秦道成的学生,此前也是在秦道成手底下被一路提拔起来的。”
“哼,还有这层关系在。”雍盛冷笑,“那就将秦纳川的卷子也一并调来,朕倒要好好比对比对,究竟什么样儿的文章才配得上当选进士,这帮国蠹又究竟给朕选了一帮什么样儿的栋梁之才!”
怀禄观他颜色,见他嘴唇发白,眉心折出一道深深的褶皱,便知皇帝这次是真动了肝火,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来宽慰,只得默默地扇风炉烫酒。
酒还没温,底下倏地静了。
雍盛奇怪,再往下看时,只见院中多了一名黄衫女子,云鬓楚腰,皓齿娥眉,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
“哟,这不是幽蘅院缃荷行首吗?”怀禄脱口道。
行首,名妓也。
雍盛幽幽瞥他一眼:“想来你是那什么院的常客了。”
“奴才不能人道,串馆子也只为饱饱眼福。”怀禄尴尬地摸摸鼻子,讪笑,“爷要是不喜欢,奴才改了就是。”
谁信你只饱眼福?
你们这帮太监都坏得很。
雍盛歪在椅上,撑着腮,也不拆穿他,只听他接着嘟囔:“缃荷在,幕先生自然也在了。”
“什么先生?”雍盛蓦然惊觉这世上多的是他不知道的事。
“幕先生,啊,主子有所不知,幕先生就是……”
怀禄正要作答,余光里,雍盛瞟见那位行首莲步轻移,腰肢慢摆,款款行至秦纳川跟前,恭恭敬敬福了一福。
而秦纳川一见到这女子,登时如同耗子见了猫,脸骇得白了,嚣张气焰也熄了,嘴唇开阖半晌,愣是一个屁也放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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