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第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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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 清晨河边的雾气与木柴燃烧过后的余烟混合在一起,于是整座军营都变得雾气氤氲,看什么都是影影绰绰。
她很熟悉军营的清晨, 也熟悉这样的晨雾,尽管雾气后面的人影晃动,看不分明,但只要仔细听一听, 就能听到许多声音。
有士兵晨起时磨磨蹭蹭收拾行囊的声音, 有火坑里的木柴仍在燃烧发出的噼啪声, 汤锅里浓稠的麦粥已经沸腾, 却离香甜可口还远着, 需要再耐心地熬一熬, 听那咕嘟咕嘟的声音再馋一阵锅边打转的傻小子们。
除此之外,还有换岗的士兵嘀嘀咕咕的交谈声,有马夫清晨收拾马棚的抱怨声,有河水流过的潺潺声, 有点了一夜的火把上最后一滴桐油发出的爆裂声。
但今天不同。
当她走进那片雾气, 那些影影绰绰的,晃动的, 懒散的, 精神抖擞的,满心满眼都在等着吃早饭的士兵不见了。
他们似乎就藏在雾气里,似乎还在兴致勃勃地交谈,但离近时声音没有低下去,血腥气却越来越重。
它变得黏腻、浓烈、黑暗, 似乎伸出手去, 都能在那冰冷而厚重的血雾里寻到一抹血痕。
当她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时, 那些熟悉的声音便在一瞬间消散了。
这座小营里静极了,只有烧尽的帐篷,没烧尽的铺盖,以及从营地各个角落里冉冉流出来,最后汇入低洼处的血潭。
民夫与弩手穿梭于其间,前者收集辎重,后者收集弩矢,而后又有士兵将一具具尸体搬出来,放在营前的空地上,很快就摆满了一排,又一排。
他们表情各异,有的似乎仍在噩梦之中,有的却十分安详。
仿佛他们并不是死在了离家还有数百里之遥的地方。
仿佛他们已经回到了家乡。
雾气又浓重了起来,于是那些窃窃私语渐渐又缭绕在她的耳边,眼前,最后沉入心灵深处。
“咱们快到家了?”
“快到了,快到了,过了下邳,就是东海。”
“东海也不是家!”
“东海离北海不足百里,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那……小陆将军……”
她听到这样的声音如海浪一般,不断冲刷着这座军营,不断向她而来。
“小陆将军,会带我们回家吗?”
想回家——什么人会不想回家?
那些兖州人也会想,难道他们就不想回家吗?
这一场轻巧的夜袭如意料中那般给陆廉带来了巨大的混乱,甚至引发了营啸,毫无疑问,曹纯的作战计划已经成功了。
他不需要靠这支骑兵剿灭掉陆廉全部兵马,他没有那样的实力,但他有不断让陆廉失血的能力。
这支虎豹骑损失了十余人,对于曹纯而言已经是个相当令他心痛的损失。因为接下来他还需要率领他们继续反复地骚扰陆廉行军扎营,直至寻找到机会,或是与于禁合围,或是令陆廉的兵马失血过多,无法再对曹公造成任何威胁。
但当他下令撤退,向着他们早已筹谋好的,数十里外的营地而去时,这些骑兵怎么也没想到,自营外数里的山坡上忽然卷来了一阵狂风!
自离营开始,张辽就一直在远处观察并估量着这些骑兵的行动路数。
骑兵来去如风,他们不需要,也不敢与营寨的主帅硬碰硬,因此他们在四处放火,烧毁一些辎重,并扰乱营寨,致使军心大乱之后,就应该撤退了。
撤退时的骑兵会按队而行,但不会保持阵型,再加上战马的体力各异,这些骑兵自然会将距离拉开。
他们跑得很快,但很不容易集结队形,这是骑兵特性使然。
张辽抓住的就是这个时机。
先快步,而后是快跑,速度慢慢增加,队形却仍然保持密集,一刻也不曾散乱。
当他的骑兵自山坡上如雁翼一般冲下时,曹纯与他的亲兵已经跑出近半里之远!待得他们调转马头,想要回头看一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时,并州人已经将这支兵马拦腰截断!
那些居高临下,速度与力量都达到了顶峰的战马如同乌云一般,待得兖州骑兵想要拔出武器对抗时,敌人已经到了眼前!
寒光凛冽的马槊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狠狠地扎进了这些阵型散乱的骑兵中间,扬起了一蓬又一蓬的血雾!
刚刚调转马头,向着后队而来的曹纯一瞬间心也沉了下去。
他的马已经在营地里奔袭了一夜,体力自然是比不过这些并州军的,那散漫的阵线顷刻便被敌军切断,击溃,然后昨晚在陆廉营中见到的一幕,很快又要重现在他的身上。
这是一片平原,准确说是一片已经收尽了麦子田地,在荒芜的沟壑间,有人冲锋,有人怒吼,有人用尽全力想要逃离,有人被战马甩下来,摔断了脖颈,有人在荒原上翻滚惨叫,有人被马蹄踩塌了胸膛。
冲锋的骑兵调转了马头,并未心急地立刻缠斗在一起,而是将他们的步伐调整一致,仍然是先快步,后快跑,慢慢加速,直至再一次地收割这片已经开始四散,无法协同作战的溃军。
骑兵总是可以逃走的,曹纯更可以带着被分割出来的二百骑从容撤走。
但除了家大业大的袁本初外,没人能对四五百骑兵的覆灭无动于衷——曹操也不能!
太阳又升高了一些,将并州骑兵手持的红黑两色“张”字旗映得鲜明极了。
那一面又一面的旗帜将曹纯与他的士兵们隔开,也将这场战争最终的胜利缓缓隔开。
——曹纯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侧的骑士,重新转过头去,将马槊拎在手中,一夹马腹,向那面旗帜下骑着黑马的年轻将军冲了过去!
两支骑兵在十数里外打起来了。
似乎是张将军这边占优。
确实是张将军这边占优。
张将军已经冲散了他们。
曹纯又与张将军缠斗在一起了。
张将军……
“好了,”徐庶看了一眼频频跑来报信的斥候,“张将军可曾求救兵?”
“不曾!”
“那就莫要频频来寻将军,让她休息一下。”
于是有点不甘心的并州斥候跑开了。
“我没事,”她说道,“若不是我不擅马战,我也想去为文远助阵。”
“文远将军骑术高明,将军不必担心,”徐庶打量了她的脸色之后,又重复了一遍,“将军一夜未眠,应该休息一下。”
太史慈去清点人数,调整兵马配置了,徐庶得看一看辎重的损失,张辽还没打完仗。
大家都很忙,只有她一个比较闲。毕竟她是主帅,只要愿意,大可以回去补觉,不必处理军中俗务。
她思考了一会儿,正准备返回站起身,回后帐稍稍休息一下时,又有人跑了进来。
“将军!斥候带了青州信使回来——!”
田豫站在城头,注视着这片曾经丰饶的原野。
春夏时郁郁葱葱,麦苗青青,如同稚童头上细软的发丝。
秋冬时农人仍不会放弃它,而是
它现在被潮水一般的冀州军所遮蔽,被铺天盖地的旌旗所遮蔽。
而在那些旌旗与士兵之间,金钲与战鼓一声又一声地近了。
孔北海究竟降还是不降?
那些冀州人大声地叫骂着,威胁着,如果他们投降,大公子会仁慈地放过北海生民。
——就算他们执迷不悟,大公子仍然是仁慈的,他不愿意用云车和投石机来对待这些被刘备和陆廉所抛弃的可怜人,他愿意想办法帮助他们清醒过来!
有冀州人拉开了投石车,将什么东西绑在上面,对着城里,呼啸着便砸了过来!
那不是石头,因此远比巨石更轻,投得也更远。
……但那比石头更可怕。
“看到那个狂士的下场了吗?”有偏将出阵,在城下这样遥遥地喊道,“若还执迷不悟,少时城破,你们也是这个命运!”
城上的士兵目眦尽裂,但冀州人的叫骂声如山如海,席卷过来!
“刘备已死!陆廉亦亡!他们赶不回来了!”
陆悬鱼握着手中的这封急信,站了很久,直到并州斥候又跑了过来。
“张将军大破曹纯!甲首二百!并……”
她仍然站在那里出神。
【那是你的家。】
【那是我的家。】
【祢衡战死,剧城被围,的确很紧急,而你已经在这里,离青州并不远,】黑刃问道,【那么告诉我,你选哪一个?】
下邳或是青州,她要救哪一个?
她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发现这不是一个应该拿来选择的问题。
下邳有她的主公,有她并肩作战的同袍,有近十万的百姓,他们饥肠辘辘,日复一日,忍受着恐惧与饥饿的痛苦煎熬,盼着她的援军;
青州有她的家园,她的土地,有田豫和阿白,还有她的士兵们的亲人与家园。
她不知道在那座夕阳黯淡的土城上,祢衡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赴死的——她不能去想。
【我不能选。】
【你必须选,】黑刃的态度很平静,但坚决,【而且,就是现在——你要去青州吗?】
她闭上了眼睛。
那洪水一般的痛苦与懊悔在一瞬间似乎将她淹没,但在这汹涌而黑暗的绝境里,她似乎又一次分裂出了两个人。
这里距离下邳只有一百余里。
刘备不仅是她的主公,也是徐/州世家所认可的主君,曹操因此坚持着一定要攻破下邳,一定要杀了或是俘虏了刘备,才能让整个徐/州彻底崩溃。
……她难道不记得兄长陈登的三月之期?
作为这场战争的统帅,她要如何选,才能尽快结束这场战争?
【我不会去青州。】
当她作出了这个决定时,痛苦与懊悔似乎一瞬间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陌生的力量,自她的灵魂深处蔓延开来。
冰冷,强大,带着压迫众生的力量,直至指尖!
【恭喜你,】黑刃的声音里似乎不掺杂一丝一毫的嘲讽与戏谑,而是纯粹的喜悦,【你升级了!】
——你抛弃了你的家园,你因此变得更加强大了!
——你会不会后悔,会不会懊丧,会不会觉得,如果你早一些抛弃掉,抛弃掉这些并不重要的东西,你还可以更加强大?
这样尖锐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响起,直至黑刃的声音盖过了它们。
【啊,既然你已经真正的此世无敌了,】那股声音里的喜悦已经完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那我们可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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