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3 第七十二章 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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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阴沉沉的, 枯叶上起了一层霜,这就让人怀疑一会儿下的是雨是雪。
一会儿的功夫, 又起了风, 冷飕飕地往人的衣服里钻,尤其是这些人都来自黄河南岸,这种天气自然会觉得有些难熬。
距邺城百里的刘备大营里, 士兵们看看天, 又摸摸身上的戎服,嘀咕着要在这班岗哨站完, 允许出营的时候,去市廛买个肉饼回来。
当然肉饼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家的汤,香喷喷, 热气腾腾,正适合这个季节。
刘备也是这么想的。
他不喝肉汤,也不吃肉饼,他喝茶粥。
煮茶的底子不是井水,而是鸡汤, 里面除了磨成粉的茶叶, 还加了五谷杂粮,油盐葱姜,喝一口透着黏糊糊的鲜香, 咽下去时, 从喉咙到胃袋都暖和起来。
他就是这么一边喝他的热茶, 一边同简雍聊天的。
这位降将虽然一看就不是个擅长打仗的人,但很是精乖,颇擅表演, 进来时该哭也哭了,该嚎也嚎了,一口一个自己对不起大公子,但大公子为子不孝为兄不友为臣不忠为夫不义,他倒是有一腔愚忠,但大公子残暴,他有家不能归呀!只能求明公收留!
在抑扬顿挫,唱念做打的精彩表演之余,郭家这位十三郎不忘记时时偷偷抬头,看一眼明公的表情。
他被搀扶下去了,当然明公没忘记好声安抚,但明公过后想一想,还是叹了口气。
“比公则先生如何?”简雍笑眯眯道。
“差之远矣,”刘备道,“只怕袁家三公子的邺城上下都找不到这样一个珍宝。”
公则先生在察言观色之事上颇有些天赋,比方说那个头,一定会低得恰到好处,既让你觉得他在低头,目光笔直向下,又能在谈话到了紧要处,自然地看你一眼,不落痕迹。
当然,这个一边观察对方脸色一边调整自己言辞的手艺郭十三还是继承了的,并且一看就是经过刻苦训练,名师指导。
“如此说来,濮阳已破?”
“二弟已遣兵马三千,去往濮阳了。”
简雍端起热茶时,很难得地叹了一口气,“沮授又当何往?”
那碗茶粥喝了不到一半时,沮授的消息就到了。
天上飘飘洒洒地下起了小雪,有一队人自濮阳而出,缓缓地向着邺城行进。
路并不远,一共只有二百里,但这队人马很令人惊疑的是,他们身上没有什么辎重。
没有辎重,意味着没有粮草补给,必须沿路四处抢掠,四散就食,但他们也没有去抢掠什么。
有人走着走着就掉队了,逃走了,但也没有游骑将他抓捕回来,而是放任那些人消失在烟雾一般的雪景尽头;有人走着走着就哭起来,也没有军官呵斥他,而是冷漠地从他身边经过,继续向前。
第一天入夜时,他们杀了两匹马充饥,那两匹马很是雄壮,几百人细细地吃了它的肉,它的皮,它的内脏,最后连骨头也砸碎,将里面的骨髓一点点吸干净。
但到了第二天清晨,还是又少了一些人,当然,率领这支兵马的主帅并不在意,他下令大家继续出发,两点成一线地向着邺城前进。
但这支兵马走到第三天时,就不可避免地进入了刘备军的占领范围。
“有多少兵马?”
“老卒五百余人。”
“沮授尚在否?”
“观其旗尚在。”
刘备想了一会儿,看看自己的谋士,“我若亲迎……”
这支五百余人的兵马并没有受到袭击,相反他们得到了极其良好的接待。
有辎重队赶着猪羊和马车来了,马车上装着粮草,帐篷、干柴。
其中有几辆马车上甚至装满了一瓮又一瓮的酒!可给干活的士兵羡慕坏了!
——凭什么那些冀州人有这么好的待遇啊!咱们也想喝酒,也想吃肉,也想样样都送到嘴边啊!
他们大声嚷嚷,拼命发牢骚,然后听到牢骚的小军官走过来,一人屁股上给了一脚。
——在这乱什么军心呢!小军官骂道,凭他们被主君卖了,不顾生死,如丧家之犬,引得咱们主公好心罢了!你们看一看,他们当年何等的威风!
他们当年何等的威风!
小兵心里默默咀嚼了这句话一遍又一遍,那哪里是当年,那如初升旭日一般绚烂的军队,那比阳光还要明亮的铠甲,那凛凛如山岳,坚不可摧的大戟士,都还印在他们脑海里,不曾褪色啊!
可是他们而今何等狼狈落魄,倒令主公这个旧日的敌手起了恻隐之心!
辎重队很快又返回来了。
“沮公有言,他虽然无伯夷叔齐之贤,只要一日仍为袁氏臣,便不能受此馈赠。”
于是很快又有能说会道的人跑了过去。
他们都看出刘备很爱沮授,想要留下他,因此自告奋勇,其中有人是刘备在平原时一路跟随的旧臣,有人是同沮授有旧的河北世家。
他们也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直至最后刘备也跑去看这位袁绍的大监军一眼。
离得很远,因为沮授一见到他的旗帜,立刻命人从背上摘下弓箭,远远地射了一箭。
最后一个不死心留在沮授身边,还想劝他的士人就没忍住,批评了一句:
“平原公待公何厚!袁氏待公何薄!公不能顺应天时,投奔明主,却忍心带数百疲惫之卒赴死,何其愚也!”
“我虽愚鲁,却慕田横之高节。”沮授不为所动。
说客咬牙切齿了一会儿,“你若当真慕其高节,如何却故意从平原公眼前经过,讨他怜悯——”
沮授忽然冷冷地看他一眼。
“河北从无刘备寸土。”他说。
当濮阳最后的守军穿过刘备控制内黄附近,继续向邺城进发时,这个消息很快传到了袁尚耳中。
“濮阳失了?!”他声音突然拔高了一段。
报信的使者匍匐在地上,唯唯诺诺,除此之外,室内静得好像只有他一人,再没有任何声响。
他焦躁地又一次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他受我父那般器重,却失了濮阳!”袁尚怒吼道,“他有什么颜面回来!他!”
他想再咒骂沮授几句,但忽然又迟疑了。
“刘备已据内黄,水泄不通,他竟从其中经过?”
“是……据说刘备曾赠沮公粮草,沮公不曾受……”
这个年轻人冷冷地望了他一眼,小军官立刻又将头低下,不敢说话了。
“不要放他进城。”袁尚下了这样一道命令后,像是终于卸下一段重任,匆匆转到屏风后,脚步顷刻便消失了。
小军官抬起头,将一双发红的眼睛看向窗边的人。
那里站着一个人,长身玉立,姿态优美,在这个落雪天里,头发与衣袖上都蒙了一层薄薄的雪。
但他始终没有开口,就连袁尚向他投来几个眼神时,他都不曾开口,于是这个年轻文士就像屋子里一件漂亮的摆设,安静又寂寥。
他始终没有开口为沮授求情,直到第二天,又有人报信,说沮授昨夜已殁,袁尚突然惊醒,悔恨莫及地嚎啕大哭,并且重新穿上一身粗麻,开城门郑重迎接沮授的尸首时,荀谌还是不发一言。
他像是将一辈子的话说尽了,又像是将一辈子的风景也看尽,因此再也不想开口了。
张辽此时也不太想开口了。
……这很突兀。
他总得想一想才能想清楚现在是个什么状况。
濮阳现在是主公的了,这很好;
河北世家呼呼啦啦地开始往刘备这里跑,这也很好;
有些卷铺盖逃走的世家听说了大将军改了性子,因此带了百姓回来,这就更好了!
这样的天气怎么能走远路呢?那些百姓回到家中时,冻得鼻子都要掉了!好在粮食在身上,干柴在门垛后,赶紧抽根柴,熬点麦粥热热地喝一碗!等喝完这碗热粥,力气重新回到身上,他们惴惴不安的一颗心又悬起来了。
天知道陆廉怎么改性子了!不是说她和冀州人干架干到红了眼,非要给冀州人都拉去当牛做马嘛!
有小吏就悄悄凑过来,“你们难道不知吗?有高士舍身取义,说服了她!”
一群田舍汉就睁大眼,“是哪位高士!他,他难道是冒死直言,让陆廉醒悟的么?!”
“你们啊!真是太没见识了!”小吏伸出一只手,很嫌弃地在鼻前扇一扇。
陆廉是大将军,但她也是个年轻的女将军啊!
谣传说她是有个情郎的,甚至和军中许多年轻将领,下邳几个名士关系也不清不楚……但!
那些家伙算得了什么!怎么和咱们河北的美男子比!你们岂不知,崔琰崔季珪相貌堂堂,风度翩翩,陆廉一见就为之倾倒——
周围探头探脑的农人发出了一声惊叹!
原来陆廉也不是冷心冷肺的大魔王!
原来她也会被美色所误!
那很好!很好哇!牺牲崔公一个,造福了全河北士庶!咱们给崔公雕个小木牌牌供起来吧!他爱吃点什么?!听说陆廉是杀猪匠出身,给他们俩凑一起,供个猪头好不好哇!
……诸如此类的流言漫天飞舞时,其实从元城的大将军到麾下那两个年轻谋士,再到刘备大营上下,几乎都对此抱有喜闻乐见的态度。
陆廉和世家之间的关系是介于冷淡和仇恨之间的,进一步也引发了世家因为对她的恐惧而蛊惑百姓一起逃离。
她会和世家短暂和解自然不是因为她对崔琰有什么特殊滤镜,而只是权衡利弊后的暂时妥协——但她心里想什么,司马懿诸葛亮心里想什么,连崔琰都不知道,外人又从何得知呢?
现在百姓回来了,百姓不必冻死在这个冬天里,世家又能安稳地坐家里喝茶,新的统治者不用担心接手的是一片荒原,牺牲的只是大将军那一点点男女方面的名声。
就连大将军自己听了之后,都只是搓搓脸,嘟嘟囔囔几句,然后就接受了这个恋爱脑设定,那这个有着安抚人心作用的流言就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啊!
……除了张辽。
张辽觉得自己要被流言创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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