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御龙山南面坡势较缓，宫人都从此面通行，一行灰蓝色条带蠕行远远瞧着似一排觅食的蚂蚁。

        黎昭逆向登山，仄窄的山路仅够单向通行，她贸然汇入进来原本机械般下山的宫人不得不稍侧身为她让路，而这难免引来众人不悦。

        人群里有宫人不住抱怨。

        是表达对黎昭突然出现还占道的不满，也是对运水工作的抱怨，不过宫人们并不敢将这份抱怨表露的过于明显，毕竟说不好这是要掉脑袋的罪。

        黎昭将上半身紧紧收拢，尽量减小自己的存在感，她一边向抱怨的宫人致歉，上山的动作却丝毫不马虎，屹然而坚定。

        就这样又挤又挪好容易到达目的地，黎昭已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她摘下头上早已歪掉的帽子拿在手中扇风。

        入伏的天儿，又顶着大太阳爬山，当真不容易。顿时对眼前繁碌工作中的宫人多了几分同情和歉意。

        她也曾是辛苦的打工人啊！

        感慨完毕黎昭开始办正事。

        御龙山泉实际上是一个不算大的圆形池塘，池塘上方有一面石壁，石壁竖立，横面平滑，宛如刀削，顺着石壁泊泊而下一注清水，水流沿石壁流入池塘，汇聚成泉。

        这是处天然的山泉池。

        黎昭抬头向上，想了解这水来自何方，却只看见石壁顶端云雾缭绕，而这注清泉仿若天外来客，竟是从天而降一般。

        其实黎昭心里也清楚，这泉多半来自冰山融水，她不过想看清源头罢了。

        了解了水的来源，她又背着手围着泉池绕圈圈，恰在此时，小太监终于也爬了上来，同样是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与黎昭不同的是，这名小太监俊白的脸蛋憋得通红，不知是热得，还是被沿路的白眼给羞臊的。

        小太监盯着黎昭，仔细研究她的步伐，见她左走走，右停停，以为她在练习什么功法，竟也凝神屏气，气氛紧张起来。

        黎昭公主在岳国的名声如何，他们这些魏国宫人多少也有耳闻，若此刻有人说黎昭会巫蛊之术，小太监也会毫不犹豫的相信。

        毕竟那样一位公主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想着若黎昭会妖术，那她紧赶慢赶要求上山一事便说得过去了，毕竟他们两条腿的人再多，也干不过一个响指天地覆灭的精怪啊。

        然而，这番光怪陆离的想法不等落地成熟，小太监便又产生了新的看法，且这个看法让他对传闻中的黎昭公主，有些大失所望。

        她哪里是练习功法，分明是漫无目的的瞎溜达！

        但见黎昭绕着泉池转了一遭，然后又顺着一个方向走，边走边观察，嘴里还振振有词。

        小太监从旁边看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也不敢询问。

        渐渐的，她二人奇怪的行为引起其他宫人的不满，有人斥责道：“喂，你们两个，不干活偷懒！若耽误了伏汛祭礼，看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话音落地小太监脖子一缩，眼神怯怯朝说话那人看了眼，见那人也看向自己，解释道：“没，没有，我没有偷懒……”

        他是奉王后之名相伴出宫，老实说不算偷懒吧。

        那人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自觉捏着个软柿子，径直朝小太监走过去，一把将手里空桶丢给小太监，发号施令，“去，打满水。”

        小太监不敢不从，眼神怯怯地飞快瞟了对方一眼，双手拎着水桶小碎步跑去接水了。

        打发完小太监，那人又朝黎昭的方向大步而去。

        “喂！”

        他以为黎昭也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人刚过去，长臂一伸，不客气地搭在黎昭肩上，而黎昭几乎出于下意识反应，身体机械性给那人来了个帅气的过肩摔。

        但听一声闷响，所有人都停下手中活计，朝黎昭这边看过来，然后大家都沉默了。

        只见御龙泉池边不大的一方空地上，一名个头挺拔高挑的太监四仰八叉仰躺在地，他的边上一位面目清秀的年轻小太监保持格斗姿势，岿然不动。

        小太监大张着嘴，惊讶的表情仿佛长在脸上，目光一瞬不瞬盯着黎昭，仿佛要将她瞧出个洞。

        王后竟然会武功？！

        比小太监更为惊讶的却是黎昭本昭。

        她，她她她会武功？

        隐约想起小慈曾说，黎昭遭雷劈那日原是在湖边练剑来着，如此一想，这大概是“黎昭”常年习武养成的下意识反应。

        那太监不怀好意而来，她几乎神经反射将人给撂倒了。

        呃……

        要说声抱歉吗？

        抬起头，尴尬地看向围观众人，呵呵道：“那个，大家接着忙，接着忙……”

        看罢便罢。

        众人又看了这西洋景两眼便继续手头的工作，毕竟宫里的命令才是第一要紧事。

        短暂插曲过后，众人复又恢复秩序。

        黎昭朝地上躺着的那个伸出友谊之手，想将人拉起来，而那人却不买账，一手捂着酸疼的肩胛，龇牙咧嘴从地上爬起来，狠狠剐了黎昭一眼便走开了。

        黎昭怔愣，有些不明所以。

        这都什么脾气？

        这一幕看在小太监眼里却五味杂陈。

        一个名声臭大街，在晋国几乎能被唾沫星子淹死的公主，远赴万里和亲魏国，大婚第一日将体虚病弱的魏王拉下长阶，害得国王险些驾崩；第二日伴驾早朝，一张巧嘴说得众文武大臣一愣一愣的；今日，她换下一身华服扮成太监模样，竟也威慑无比，叫人不敢侵犯。

        如此人物谁敢说她卑俗！

        若她卑俗那他们都成什么了……

        泉池碧水倒影小太监的影子，波光粼粼中足见他望向黎昭的眼神里充满敬意。

        光弯腰看还不够，黎昭索性蹲下来，五指张开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丈量，一对清秀的长眉微微供着，似乎是在思考。

        过了会儿，她招手唤小太监过来。

        此时小太监已在心中认可了黎昭的能力，除了有些钦佩她之外，对这位新王后也多了几分好奇，见她唤她，忙不迭将水桶转交旁人，屁颠屁颠来到黎昭身边。

        “您有何吩咐。”

        黎昭指着地上坑洼不平处，问：“这是怎么回事？还有那。”

        小太监闻言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但见地面上横竖几道深浅宽窄几乎相同的沟槽，黎昭一连指了好几处，这些沟槽或错开，或勾连成某种特殊规律排列。

        “这……”小太监挠了挠头，“不知道，好像一直都有。”

        一直都有？

        那便又可能不是人工挖凿。

        从刚才黎昭就一直在研究地上这些沟槽，因为它们实在太有规律且形状大小几乎相同，很难不让人怀疑出自工匠之手。

        若是人为就要考虑其背后原因，但既然是天然形成问题就简单多了。

        沿着断断续续的沟槽继续观察，黎昭渐渐喜上眉梢，这些沟槽仿佛是老天爷特意赠与她的垂爱，一直绵延伸展直至山脚下。

        黎昭兴奋地仰天大笑，“天不亡我！天不亡我啊！”

        而这话传到背景板中忙碌运水的宫人耳朵里，却成了“天要亡我，天要亡我！”

        众人怜悯地看了近乎疯癫狂笑的年轻人一眼，同时摇头：唉，又疯一个。

        魏王宫。

        黎太后遭恶鬼缠身，后宫前朝难得安静了一阵子，褚少未一行在御花园散心，奢侈的享受着好容易得来的片刻安宁。

        执剑：“黎昭公主真神了，听闻她在太后寝宫才待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太后娘娘便遭恶鬼纠缠。”

        真不愧是阎王爷都嫌晦气之人！

        御墨淡淡扫了口无遮拦的执剑一眼，轻咳一声道：“太后娘娘紧锁宫门有些时日了，陛下总要抽空过去看看。”

        执剑很快反唇，道：“陛下为何要去看她！”

        御墨抬眸看了眼负手走在前面的褚少未，道：“母子一场，陛下勿要落人口舌。”

        执剑哼了声，拇指一弹剑锋亮出一分寒光，道：“谁敢在背后编排陛下，执剑便割去他的舌头！”

        御墨无奈摇摇头。

        谁敢？

        自然是满朝文武！

        而且他们不是在背后编排，而是在宣政殿，朝堂上，正大光明的抗议——

        哎呦呦，小国君如今翅膀硬了，竟也敢不重孝道了。

        历史上不重孝道的国君有哪些？下场如何？

        哎呀呀，我朝有君如此，国之危已啊！

        臣等跪请太后出山，求国于危难……

        执剑是个直肠子，哪那么多弯弯绕，自然考虑不到这些，而褚少未虽然不喜黎太后，可场面上的事，总要应付过去，倘若真因此事落人话柄就得不偿失了。

        褚少未点了点头，道：“朕知道了，晚些时候便去楼台殿向太后娘娘请安。”

        走着走着便来到玉潭湖，宫人们依旧忙碌，将或桶装或车运的泉水灌入湖中，那么多人整日连轴转终于有些许起色，湖中不再是干巴巴的土地，渐渐有了水色，但距离“湖”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瞥见玉潭湖，想起伏汛祭礼，褚少未的眉心便紧紧皱了起来，眼神中流露憎恶。

        “陛，陛下。”

        一阵清软甜美的女声传来，透着谨慎和惊喜。

        褚少未抬眸看去，便见三五名衣着清丽的年轻女子身姿婀娜娉婷，正向他行礼。

        是新入宫的秀女。

        今日难得嬷嬷给大家放了假，这些初入宫门的小姑娘才有机会来御花园玩，不曾想竟有幸见到国君。

        小姑娘白净稚嫩的脸蛋上顿时浮起一抹红晕，像彩霞，好看极了。

        她们低着头，虽已接受严格宫训，但好容易撞见国君，眼睛都不老实地往褚少未身上瞟，错过一眼跟吃了什么大亏一样。

        况且国君年轻清俊，丰神俊逸，她们喜欢看，也爱看。

        “免礼。”

        褚少未并非贪恋美色之人，对这些年纪尚幼却因种种原因被送进宫来的小姑娘更多的是怜悯、同情。

        可怜她们小小年纪便为了家族利益背负这许多。

        孩子成棋子，如何不可怜。

        秀女们起身，站作一排，娇娇态态与褚少未面对面，都有一肚子话想说，却又不敢开口。

        恰在此时另一道利落清甜的嗓音从远处传来，一句“未哥哥”霎时让所有秀女脸色大变，嘴角瞬时耷拉下来，原本漂亮的小脸比生吞苍蝇还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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