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回家

推开薄薄一扇门，姚茜却仿佛用尽了这些天来的最后一丝力气，“嘉麒？睡了吗？”

        许是听到来的人是姚茜，嘉麒麻利的从床上坐起，双手握住了藏在被子里的魔方，对着姚茜摇了摇头。

        “怎么不睡？睡不着吗？”姚茜走进病房，摸了摸嘉麒的脑袋。

        嘉麒看了看姚茜，又看向优优的病床，“阿姨，你是来让我去送优优的吗？”

        谁说小孩子什么都不懂？有时候只不过是大人的自欺欺人罢了。

        人生来知道疼痛，无论是生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有痛感，这个人才是真实存在的，纵然人年长之后懂得隐藏与强颜欢笑，但是痛感依然存在，不会因为你挤出来的笑少一分，也不会因为你年龄的大小而有所增减。

        嘉麒是有痛感的。

        在国外时，林兆菀要负担高额的医疗费，又要兼顾学业，一人打三份工是常态，能分给嘉麒的时间少之又少，病房里，他总是那个最安静的人，他看着窗外霓虹闪烁，总觉得，家不在这里。

        后来，林兆菀带嘉麒回国，他打心眼里喜欢这个热闹的国度。

        但他却知道自己不可能走进校园去结交朋友，但是医院来来往往的人与他有着一样的面孔，一样的肤色，?这种归属感也让嘉麒在林兆菀不在时，不会再感到那么孤单与无助。

        渐渐的，有了张嫂的照料，有了骆叔叔与姚阿姨，有了唐叔叔与优优。

        优优可以说是嘉麒人生中第一个朋友。

        “第一”是一个什么概念，或许成年以后的我们都有些模糊，对于小孩子来讲，这是清晰且明确的概念，是所有感官共同记忆的事情。

        第一个冰淇淋的口味，第一份披萨的夹心，第一个玩具的样子……太多太多，以至于很多人长大了，还留着初初下生时，包裹自己的毯子。

        熟悉的味道与感觉，让人难以割舍。

        更何况之余人？

        第一个朋友。

        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死了。

        姚茜原以为自己可以忍到安慰完嘉麒走出这间病房，却没想到在孩子压抑着痛苦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紧紧抱住了嘉麒，哭出了声音。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脖颈间，也是有泪划过，孩子小心翼翼的抽泣，不敢用太多力气，也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

        嘉麒这一点像极了林兆菀，被就是她教出来的孩子，连伤心的时候，都格外控制自己，他还这么小……

        “阿姨，阿姨，实在是不忍心，妈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都知道优优对你很重要，她，她对我，对唐叔叔也很重要……”姚茜断断续续，终于说完了这句话。

        嘉麒轻轻的拍着她的背，因为姚茜听起来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嘉麒的脸上也有泪痕，却懂事的抬起头，“嘉麒知道，妈妈是怕我怨她撒谎了，妈妈不是故意的。”

        “是，是，妈妈不是故意的，优优也不是故意的，她很喜欢我们大家，但是……有些事情是不由自己做主的。”姚茜不知道这样讲嘉麒能不能明白。

        你能活多久，你能被谁爱，谁又会抛弃背叛于你，这些都不是我们自己可以左右的。

        保护好自己，是人这一生都在进行的课题，有的人勤于锻炼，三餐按时，不断努力提高自己的休养，或许收获了健康与爱情，有的人却在半路被病魔夺去了继续体验世界的资格。

        嘉麒点了点头，“知道，但还是，难受。”

        姚茜摸着嘉麒的后脑勺，“难受可以哭，但是不可以不吃饭，也不能向妈妈发脾气，只要让优优知道你想她，就足够了，好吗？”

        让小孩子抑制悲伤的情绪，或许太过残忍，但是嘉麒的病情本就不允许他有太大的心里波动，若是林兆菀看到这一幕，指不定要如何心碎，已经有一个小孩子离去，有一个大人倒下，生活还要继续。

        我们不能因为谁的婚礼而雀跃太久，也自然不能因为谁的葬礼而颓废一生。

        纵使是至亲，只要你活在这个世界的全部指望没有一一消失，事情过了，人走了，还是要站起来好好生活的。

        张嫂在门外看着屋内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呢喃道，“老天开眼吧，别再让这群孩子受苦了……他们还不够苦吗？”

        许是嘉麒在这段时间里已经想了很久，小孩子的执念与坚持，不过是要大人口中的一句话，如今石头落了地，魔方端端正正的摆在桌子上，嘉麒终于哭累了，沉沉的睡了过去。

        姚茜给嘉麒盖好被子，轻手轻脚的撤了出来，却没成想，走廊外坐着一手仍旧输着液的唐明鹄。

        “你怎么来了！还穿这么少！”姚茜忘了自己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皱着眉向唐明鹄走过去。

        “来看看你，看看嘉麒。”唐明鹄一手牵过姚茜，帮她理了理站在脸颊上的头发。

        “我没事……”姚茜抬头看了看病房，“嘉麒也没事了。”

        唐明鹄点了点头，“等嘉麒妈妈来电话的时候，记得跟她说一声，帮咱们在外忙着，心里肯定惦记小家伙的心情，让她放心。”

        姚茜点了点头，手覆上唐明鹄的手，攥了攥。

        “光影天使苑”是省城多年前颇有名望的一家家族企业出资建立的，传闻说该家族企业的少爷与夫人，连续三个孩子因病夭折，后续两人不再生育，出国远离这个伤心地，便建了这个园子，安葬他们的孩子，每年会回国祭奠一次，原本是私家的墓园，渐渐地，就变成了孩子们的天堂。

        “康先生，您预定的地方在这边，请跟我来，小心脚下。”管理处的工作人员提示道。

        康宪扬小心的拨开树丛，这里不比公墓哪里修建的很是规整，而是更为自然的环境，花草的簇拥掩映下，悲凉的气氛少了些，来往的人多送一些玩具，看起来宛如一个游乐场一般。林兆菀紧紧跟在后面，心中的心绪却波涛起伏，如果再不寻到合适的配型，怕是有一天要……她克制自己不要去想。

        “怎么了？”康宪扬回头便看到林兆菀努力摇头的样子，“低血糖犯了？需要休息一下吗？”

        林兆菀摆了摆手，“没事，走吧。”

        看着她的表情不像硬撑的样子，康宪扬默许同意了，只是不由分说的抓住了林兆菀的手，“你脚伤还没好利索，这里的确不适合抱着你走，那就抓紧我的胳膊吧。”

        看着紧紧抓住自己手腕的手，哪里像他说的是要自己抓紧他啊，林兆菀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只能随了康宪扬。

        这次他选的地方的确很适合优优，也符合老唐和姚茜现在的经济承受能力。

        “没什么问题的话，仪式就定在明早九点，签一下字吧。”工作人员递过来纸笔，林兆菀在上面端端正正写上了唐明鹄与姚茜的名字。

        “对了，参加人数是……”工作人员询问道。

        林兆菀算了一下，刚要回答，康宪扬抢先一步回答道，“四个人。”

        “四个？”林兆菀不知道康宪扬怎么数的，“嘉麒就不参加了吧……孩子太小了。”

        “不是嘉麒，是我。”康宪扬沉声回道。

        林兆菀有些惊讶，“你，明天不忙吗？”其实是再婉转不过的拒绝了。

        康宪扬却摆明了定要装作听不懂的样子，“不忙，这几天都不忙。”

        原本就是麻烦他的事情，此时林兆菀也不好卸磨杀驴，只好堪堪的跟了一句，“那也要问过老唐和姚茜才好……”

        “就记四个人吧，”康宪扬对工作人员说道，转身又对林兆菀示意，“出去打电话问问吧。”

        这句话显得毫无意义，明明都强硬的决定了，林兆菀在内心翻了个白眼。

        电话很快被接通，大体说了一下具体的位置，设施，仪式的流程，姚茜连连应着。

        “麻烦你了，兆菀，这几天你辛苦了。”姚茜打心眼里感谢有这个朋友相伴。

        “说什么傻话呢，你帮我的还少吗？只是……”林兆菀有些吞吞吐吐。

        “怎么了？”姚茜反应过来，“哦对了，嘉麒那边，我已经跟他说通了，孩子懂事着呢，现在心情还有一点不好，怕是需要你这个妈妈回来哄哄了，孩子已经知道了，也理解。”

        “多谢……”林兆菀没有想到姚茜能办成这件事，毕竟她之前可是很头痛跟小孩相处的，又一向大大咧咧，心思不够细腻。

        “还说我呢，你不也是谢来谢去的？”姚茜不满的说道。

        “嗯……”林兆菀不知道该怎么说康宪扬要参加的事情，“怎么还是闷闷的？有什么别的事吗？”

        姚茜的话林兆菀还未听完，手中的电话就被康宪扬抢了去，“我自作主张，想要参加优优的葬礼，她不知道怎么开口跟你说。”

        “康宪扬？”姚茜有些诧异。

        “是我，”康宪扬此时却是一本严肃的样子，“我教嘉麒和优优玩过魔方，挺喜欢这个小姑娘的，最后一程，想送一下，希望你和老唐能给我这个机会，拜托了。”

        这边的姚茜看了看身旁唐明鹄的脸色，对方点了点头，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答应。

        虽然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林兆菀还是有些别扭，老唐和姚茜是一对，自己和康宪扬算怎么回事……

        “送你去医院还是回家？”康宪扬一边扣安全带一边问道，看得出，他心情不错。这句话问的自然，林兆菀却被那句“回家”弄得有些不清不楚。

        “去医院吧。”林兆菀低头打开手机，林岳没有回复。

        回家？哪里有家。

        林家，康家，都不是我林兆菀的家。

        有嘉麒的地方才是我林兆菀的家，是医院便是医院，是天堂便是天堂，是地狱，我也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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