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蜻蜓点水

入夜，关盛晏睡不着，出门到了曾经的大将军府，如今的圭璋王府门前。

        许是还来不及重新张挂门匾，此时破败的府门上方还空着。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走到这里来了，正要离开，却隐约嗅到一缕血腥气，像是从府门里传来的。

        难道萧策已经搬进来了？还出了意外？

        虽然生气之前萧策骗她之事，但两人之间的交易还在，她不得不顾及萧策在邺城的安危。

        关盛晏纵身越入府中，霎时被眼前的情景惊住。

        只见正堂前的院子里，高高倒吊着一排死不瞑目的尸体。

        此时天色已黑，尸体身上又是黑衣，一眼就能望到月色下一张张泛着青紫的白脸。

        更骇人的是，所有尸体都是七窍流血。

        关盛晏粗略数了数，足有十二人之多。

        “郡主？”

        身后忽然传来蒋正的声音，关盛晏转身，果见是他，手里还拿着剑。

        确定是关盛晏后，蒋正连忙收剑入鞘，明显松了口气：“原来是郡主，我还以为又来了刺客。”

        “又？”关盛晏看向吊着的一排尸体，“你是说这些人？”

        蒋正点头：“是。自从四天前萧策殿下搬进来，就接连有人前来行刺，这些都是被解决的刺客。”

        萧策竟然四天前就已经搬进来了？

        不过转念一想，按萧策那你用你法，我行我素的叛逆性子，他胆敢住进被皇帝封禁的府邸，倒也确实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只是，关盛晏不解：“这些刺客是你杀的？吊在这里做什么？晾腊肉？”

        蒋正：“……”

        蒋正：“郡主误会了，这些人不是我杀的。”

        他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关盛晏道：“那就是萧策杀的？他杀人时很可怕吗？”

        听关盛晏已经猜到了，蒋正点了点头：“算不上可怕，只是有些、有些……”

        有些不知道怎么说。

        现在府上只有他和萧策两人住着，那天晚上蒋正听到萧策院子里有动静。

        一进院门，他就看到萧策只着雪色的中衣，墨发披解着，半蹲在地上一个黑衣人旁。然后他就看到，萧策漫不经心地从地上捡起对方的刀刃，轻轻慢慢地从对方咽喉里划下去。

        当时萧策的动作并不粗暴，也不野蛮，甚至可以说是优雅，像是边塞贵族用精致的银匕首分炙羊肉，可蒋正却看的一阵心寒胆颤。

        怎么会有人能如此无动于衷地杀人呢？

        尤其当时萧策那寡淡的神情，没有一丝一毫被刺杀的愤怒与害怕，也看不出任何杀人时的快感。

        他好像只是觉得自己可以杀，对方恰好该死，他就毫无目的地杀了。

        然后他站起来，撇下刀刃后用自己雪白的帕子，不紧不慢地擦掉手上一星半点的污血。

        当时蒋正愣在原地，看向萧策的眼神都僵直着。眼前的男子俊美如谪仙，杀起人来却像幽冥无心无情的修罗。

        关盛晏：“有些什么？”

        蒋正皱着眉头，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有些不把人当人。”

        其实他还有一句没敢说，那就是不管萧策像仙像鬼，总之当时的萧策，比之不把别人当人，他自己更不像世间的活人。

        “这个也是萧策的手笔？”

        关盛晏一指倒吊的尸体。

        蒋正心有余寒地点点头：“嗯，我也不知道萧策殿下为何要如此做，只是让我把这些刺客的尸体吊在院子里。”

        当初听到这样离谱的命令时，蒋正还以为听错了。

        什么人会把刺杀自己的敌人的尸体挂在家里？

        那一刻萧策下一句说“把他们晾成腊肉蒸了吃”，他都不会再觉得奇怪。

        “萧策现在人在哪？”关盛晏问。

        蒋正一指一处院落，道：“殿下平时就住在那个院子。郡主这个时候来的正好，殿下应该就要醒了。”

        关盛晏：“？”

        关盛晏抬头看了眼墨空如洗的天，一轮皎月正挂当空，正是粼粼灯火次第熄灭，听取蛙声蝉鸣入眠的好时辰。

        然后你跟我说，萧策这个时候才刚要醒？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蒋正也觉得离谱。

        对上关盛晏质疑的眼神，他点了两下头：“郡主没听错…萧策殿下这几日，一向是昼伏夜出。”

        关盛晏：“……”

        这是什么阴间作息，就离开她府上那么几天，萧策怎么就变成了这副德行？

        说他真是不能见天日的鬼她都信了。

        关盛晏道：“我去看看他。”

        “行。郡主要是晚饭还未吃饱，想吃夜宵的话，我可以多煮一份面。”此时厨房里还正烧着锅，之前蒋正正在给萧策准备早膳。

        关盛晏听后又是一阵无语，难怪她看蒋正眼下挂着两团乌青。起初还以为是和刺客打斗受了伤，现在看来完全是被萧策这个祖宗折腾的。

        蒋正提着剑回了厨房烧饭，关盛晏自己到了萧策所在的院落。

        此时院子里未燃庭燎，屋子里也未点灯，关盛晏站在门前侧耳听了片刻，屋里静悄悄的，什么动静都没有。

        关盛晏抬手敲门，却发现房门未锁，直接就被推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清幽的竹息，从门缝里氤氲传来。

        踯躅片刻，关盛晏悄声走进房间，果见萧策正侧卧榻上酣睡。

        此时他的睡姿和在陵县那户人家时别无二致，整个人可以说是……蜷缩。

        关盛晏走近床榻，原本以为萧策还会像那天早上一样早有察觉，可今天晚上他倒不像是在装睡，至少她没发现端倪。

        这次来圭璋王府，好像只是她闲来无事寻花看柳、信步至此，没有任何目的。

        此时站在榻边，她好像也没什么必要的理由要把萧策叫醒。

        关盛晏正欲转身离开，眼尾余光却扫到他枕头下，压着的一角红宣。

        那天她撵萧策出府时，曾对他说若缺盘缠衣物，尽管从府里带。萧策却分文未取，只是问她要那日皇帝亲手写的婚旨。

        当时关盛晏问：“为何单单要婚旨？怎么，难道还怕我撕了？不算数了？”

        萧策笑了笑，笑容里竟藏着几分乞求的意味，他没否认，坦白道：“对。我怕。”

        “郡主把婚旨交由我保管吧。”

        萧策说着，向她伸过一只手来。

        当时关盛晏也没计较，何况就算她撕了婚旨，皇帝亲指的婚约也不会如此轻易毁掉，便把婚旨甩给他，打发他走了。

        关盛晏：“……”

        自己当时是不是话说的太狠，做得太伤人了？

        “啧，活该。”转念关盛晏又忍不住低声，谁让萧策先算计利用她的。

        关盛晏走近两步，伸手去够枕下的红宣，手指刚碰到，原本熟睡的萧策忽然睁开眼。

        下一瞬关盛晏手腕一下被人牢牢扣住，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她尚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已被萧策翻身一带一拉扯到床上。

        两人就势一滚，等关盛晏感觉脑中晃荡稳住时，萧策正压在她身上，半俯着身子居高临下看着她。

        关盛晏：“……”

        什么情况？

        “原来是郡主啊。”

        昏暗的榻幔里，萧策低低笑了一声，“我还以为又是前来杀我的刺客。”

        此时关盛晏两只手腕都被萧策扣在掌中，反压在脑侧。

        反应过来萧策适才是如何动的手后，关盛晏动了下手腕，却发现此时萧策的力气极大。

        男子和女子在力量上的对比终究还是有差距的，关盛晏竟然一时挣脱不得。

        “既然知道是我，还不快放开？”关盛晏盯着他，鬼才相信这人此时才察觉是她。

        萧策置若罔闻，手上力道撤了几分，却未就此松开：“郡主大晚上跑到我这里来，是想做什么？”

        瞥到她手里还捏着婚旨，萧策双眼眯了眯。

        “郡主真想毁约？”

        萧策说着，俯身压得更低，他身上那股平日里稀薄淡雅的冷竹香变得分外浓郁，像是深秋破晓的浓雾，将关盛晏笼在其中。

        现在两人靠得极近，以这样的角度去看萧策的脸，关盛晏才发现，他那双狭长微勾的眼，像极了狐狸。

        沉着一口气，关盛晏道：“再不放开我，我可对你不客气了。”

        萧策无动于衷，俯临着她的狐眸静瑟如水，像是要以身见证她这句话是真是假。

        被人囿于身下的感觉别提有多不爽，关盛晏见他面无表情地和她对峙着，尚可活动的腿屈膝一抬，猛地一顶。

        关盛晏：“？”

        这一顶结结实实撞在萧策腹部，听他吃痛地闷哼一声，关盛晏问：“你怎么不躲？”

        萧策缓缓松开抓着她手腕的手，翻身朝里，从她身上挪下去。

        “如果郡主能消气的话，要动手便动手吧。”

        压在身上的重量一轻，关盛晏顺势坐起来：“都说了放开我就好了，何必挨这一下？”

        原本她以为凭萧策的身手势必能躲得过去，适才这一下她顶的极重，可没想到他竟然躲都不躲。

        看他屈着手臂撑着身子侧卧在里侧，另一只手摁在腹上，散乱的长发遮住半张泛白的脸，估计是痛极了。

        “我不是说这件事让你消气。”

        萧策抬眼，声音淡淡地：“是之前骗你的事。”

        其实关盛晏这几天冷静下来后，也逐渐看开了。她和萧策之前本来就是互相利用，这次是他算计她，以后如果有必要，她想她也会把萧策推出来。

        大概是她之前的想法过于天真了，以为共经过生死磨难的两人，多少会有几分真心。

        可偏偏，眼前和她做交易的这个人，一颗真心早已在十年前，就被人撕碎碾磨的一点都不剩了。

        “郡主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关盛晏：“？”

        她正想着该如何告诉他自己已经不生气了，萧策这突如其来的一问，登时将她想好的说辞全部噎了回去。

        如果不是他刚才这句说话的语气很是无辜，关盛晏都要忍不住当头泼他一盆冷水：

        我喜欢过你么？

        能在敌国混成当朝帝师，自知之明和察言观色的本事萧策还是有的。看关盛晏那满脸不解的神色，他大概就猜到此时此刻她心里在想什么。

        萧策退而求其次，又问：“郡主以后是不是都讨厌我了？”

        关盛晏：“……”

        萧策这瞬间变脸装委屈的技艺，已经被他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听他这可怜巴巴的语气，关盛晏感觉此时此刻她就像那欺负了人家姑娘，转头又不负责的臭男人负心汉。

        别说，此时她和萧策一个柔柔弱弱地躺在里侧，一个事后非常后悔地坐在外面，还真像那么回事。

        关盛晏后悔也是真的后悔，她今晚就不该抽风找到这里。

        看了眼萧策那委屈兮兮的眼神，关盛晏叹了口气：“萧策，我没有讨厌你。我们既然已经在同一条船上，多少都拿出点诚意。若能互相成全，又何必各自倒戈，在背后捅刀？你也不想落得个你我两败俱伤的下场吧？”

        萧策泛白的薄唇动了动，说：“我知道之前是我做错了。”

        有了上一次的认错经历，现在萧策已经能收放自如，坦然认错。

        关盛晏摆摆手：“那我原谅你好了。”

        只是，关盛晏又道：“下不为例。”

        萧策闻言，眉眼瞬间舒展，撑着胳膊往关盛晏这边凑了凑。

        “多谢郡主…不，是王妃？”

        关盛晏：“……”

        “还没成亲，不要瞎叫。”关盛晏往外挪了挪，偏过脸去。

        萧策笑着“哦”了一声，又贴过来，问她：“今晚没有带刀吗？”

        “刀？”关盛晏道：“只是随便走走，不知怎得就转到这里来了，没带刀。你问这个做什么？”

        “只是想谢谢郡主而已。”

        萧策说着，忽然俯身，如上次吻刀一样蜻蜓点水般，薄唇落在关盛晏侧着的脸上，轻轻一碰，又倏尔离开。

        “没有刀，就如此吧。”萧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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