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纸船

“b-ai-bai，baitian——”毛老师左手捧着语文书，右手拿着一个二十厘米长的教鞭，从讲台前慢悠悠转到讲台后面，眼神像探照灯一样搜寻着那些不好好听讲的学生，手里的教鞭已经经历多年磨砺，光亮甚至可以照出那群摇头晃脑的学生斜眼看过来的小心翼翼。

        “b-ai-bai，baitian——”姜文希感觉自己再跟读两遍就能被大家这拉到姥姥家的长音搞到窒息，于是选择了浑水摸鱼，有气无力地混在大家中气十足的朗读中。

        窗外层层叠叠的黑云已经蓄势待发，有点像东海海龙王水淹陈塘关的那份架势，左眼瞅着毛老师已经经过这一排往后走了，获得了暂时的安全，右眼跟着大脑一起已经冲上了云层。

        起风了，窗边的榆树跟着风一起，榆钱飘洒一地，跟着榆树叶子一起天女散花。

        快六月了，榆钱已经老了，下面几根枝杈上的早已被调皮的学生摘掉，你一串我一口，也不用跑去冲洗干净，反正家长不在身边。

        前几天树下的花坛旁总是围着一堆人垫着脚尖够榆钱，明明家里一堆看也不看一眼的东西，一旦大家一起抢着吃就吃得格外津津有味。

        姜文希把书支在铅笔盒上，右手撑着下巴，瞥了瞥前面那个正一板一眼字正腔圆读拼音的家伙，别人可能是抢着好玩，有的甚至吃了几口全扔了，但是他不是，她有次早晨在楼梯口看到他左手拿着一个白象的方便面袋，弯腰在捡掉在地上的榆钱，方便面袋已经皱皱巴巴，塞满了绿色。

        “姜文希！你又干嘛呢？不看书看哪儿呢？张磊背上有字是吧？都读会了是吧！来来来，你来把黑板上这些都给大家读一遍。”毛老师的探照灯找寻到目标，成功发出警报，手上的教鞭抽在张悦的书桌角上，大家的声音戛然而止，姜文希透过眼镜镜片都能看到她的怒火。

        不用转头，她都已经感受到了身旁的张悦在憋笑，她的幸灾乐祸甚至不用渲染。你要说她俩之间有啥深仇大恨吧，倒也没有，甚至他俩的妈妈还是好朋友，姜文希自己都不知道哪里招惹来的这种敌意。每次出去上厕所都必须要经过这座门神，就会有幸看到她跟围在她身边的张艳红说话时漏出的那种笑容瞬间消失，向前拖动凳子的动作打到仿佛在带着怒火，凳子与水泥地板擦出刺耳的摩擦声，似乎都能闻到擦出的铁锈味和火药味。

        如果后桌的孟超不在，而张悦恰好在，又不得不出去的时候，她会选择从后面桌子底下钻出去。

        雷声劈天而下，姜文希面前豆芽菜一般的张磊打了个激灵，目光跨过他，姜文希看向黑板，毛老师的字不是太好认。

        “r-i-ri，riguang，t-i-an-tian，tiandi”等姜文希读完的时候雨已经下来了，没有出什么差错，玻璃外像是水帘洞，毛老师的脸色仍然不是很好，旁边的女生转过头恶狠狠地盯着她，像一头被抢了猎物的狼。

        “楚轩，去把灯打开！还有你，会读了就不用老师了是吧，你要是这么厉害你就趁早别来学校，自己学多好啊，一天天的眼睛那哪儿都看，就是不看课本，你爸爸天天在外边容易吗？你就这么报答他的？坐下吧！要是下次再不好好听讲你就出去站着学，也别在这里人模人样的坐着了。”毛老师转头，“其他人接着读！”

        班级里的读书声逐渐压过雨声，慢慢浸过教室里每个人。

        下节课是活动课，大雨夺走了这场自由。张艳红跛着脚拨开在讲台上丢粉笔玩的男生，毛老师明令禁止乱玩粉笔，但是屡禁不止。在她经过时，孟超一脸笑嘻嘻地大声叫着“瘸瘸，瘸瘸！用不用我们扶你呀，哎，你拐杖呢！”，旁边的男生们一起笑了起来，眼神都粘在了她的右脚上，这是比粉笔头的发射好玩一百倍的游戏，粉笔头可能投不中目标，但目光的子弹百发百中。

        姜文希面向窗外在窗台上摊开爸爸寄来的《格林童话》，森林里的仙女教母轻挥魔法棒，灰姑娘身上破破烂烂的抹布衣服变成了流淌着蓝宝石的公主长裙，水晶鞋的冰凉触感紧贴着脚面，小老鼠拉着的南瓜车有着镶满南瓜花的车门，灰姑娘优雅地提起裙摆

        “悦悦，你的钢笔可真好看啊！”

        “那当然了，这可是我小姨从美国带回来的，派克的！这上面的金边是真的金子做的呢！”张悦知道那个趴在窗台上正在看书的人一定在听着自己的话，她以为姜文希会回头看一下，但是没等到。张艳红在认真看钢笔上的金色，姜文希翻页的声音传过来，这声音像是一个小虫子钻进了她的耳朵，痒痒的，让她想做些什么，又不知道做什么。

        “姜文希！”杨华清风风火火从教室外面冲进来，趴在胳膊上睡觉的张磊又是一个激灵，伸手把姜文希从童话世界中扯出来，“雨下的好大呢！外面都成小河了，我们折了纸船去放吧！”

        “啊？什么？”

        “纸船啊，你不会不会叠吧？那也没关系，乌篷船、帆船，你想叠哪种我都能教你！走吧！走吧~”

        “行，你有彩纸吗？”姜文希把书收进自己的蓝胖子书包里，抬头看到从不和人出去玩的张磊，鬼使神差拍了拍还没从激灵中回过神来的他，“一起吗？”

        “不用彩纸，我准备把我草稿本撕了，都用来折，肯定够了。一起来吧！”杨华清从抽屉里翻出演草本，上边密密麻麻都是抄写的拼音，揪着张磊的衣服把他拉起来，“走吧走吧，人多热闹，一起去吧，不会的话我教你”。

        姜文希刚站起来，张悦就一把夺下张艳红手里的钢笔，往她百变小樱的超大版铁质文具盒里一扔，拉着张艳红就往后面去了。

        钢笔和铅笔盒碰撞，声音清脆，果然是好钢笔。

        “有病吧！就你有笔啊，走！文希，不理她！”

        楼梯口围着一群人，路过的时候，姜文希看到刚刚还在玩粉笔的孟超伸手接了一捧屋檐下滴落的的水，甩向身边的人，她跟张磊从旁边挤过去，得快点远离战场，不然就会被搅入战局。

        跟着前面蹦蹦跳跳也不怕滑倒的杨华清，看着她的马尾点来点去，踩过五六个人的鞋子，终于走到了目的地，然后看着这个场地和小河陷入沉思，“这这旁边不是教师厕所吗？”

        “咋啦，你看，没有人来打扰不就行了嘛！而且，又不是在厕所里放船，只是在旁边嘛！”

        张磊相比同龄人实在是长得太小了些，八岁的年纪仍然长得跟五岁一样，永远都蔫蔫的样子，不声不响，眼睛扑闪扑闪看着杨华清，仿佛任何一个声响都能吓到他，袖子长过手许多，衣服大到可以包裹住两个他，头大身子小，像是个豆芽菜一样。

        杨华清歘欻欻撕下三张塞到他们手里，纸屋檐下的雨水溅过来，铅笔写下的拼音洇湿开来，姜文希低头看着那晕开的字迹，“为什么要抄这么多遍啊，会了不就行了吗？”

        “我爸让我抄的，他说二年级得踏踏实实打好基础，就每天晚上让我抄，我都快烦死了，文希，下次你晚上来找我玩吧，这样我就不用抄写了。”手里的纸对折翻转，做得很是流畅，一个小小的船躺在手里。

        张磊还是沉默，手里拿着纸，不知所措地看着杨华清的手，“喂，你不会是哑巴吧？上课也听到过你讲话啊，为什么不跟我们说话呢？我来教你吧！”

        “我”他把头埋得低低的。

        拍拍杨华清的背，姜文希示意她别再说了，“你们见过真正的船吗？”

        姜文希很喜欢船，她一直想像海贼王里的路飞一样，拥有一艘属于自己的船，带着自己的朋友出海，一起去大海上自由自在地吃零食，没有作业，没有大人。

        “没有哎，我想坐船去看看大海，听我姐姐说，大海可漂亮了，等我们长大了一起去吧！”杨华清又扯了一张纸，一步一步带着张磊折好手中的纸船。

        姜文希抬头看着不远处操场上几个披着校服在水坑里踩水玩的男生，泥水被溅的到处都是，弄脏了衣服回家是要被打的。旁边的豆芽菜已经蹲下来把跟着杨华清一起折好的纸船放入水中，后面跟着两个摇摇晃晃的乌篷船，水向前流去，最后流入了下水道，三只小船随着水流一起驶向下水道。

        “快快快，迪迦号，超过他们！喂！豆芽菜！让你的船不要撞我的迪迦！不然我就给你撕了啊！”杨华清下手撩动水流，想让自己的船快一些。

        豆芽菜一头扎进水中的时候，谁都没反应过来，“我的迪迦！你干嘛呀！喂，豆芽菜，你怎么了？张磊？他不会死了吧？”

        “我不知道啊，也许只是睡着了吧，你去叫老师，我看着他。快点哈！”姜文希拉起张磊，倚在旁边的墙上。

        “疼疼我不敢了，别打我”他左手抱住头，右手捂住肚子，身子弓着像是一只小虾米，衣服已经全部打湿，贴在身上。

        “不打你不打你，没人打你的，你哪里疼？我能看看吗？”姜文希挽起他长的有些过分的袖子，看到了一条一条的红色的伤痕，没有多少肉的胳膊上密密麻麻的红痕。

        很痛的吧？姜文希下意识就吹了吹，上次她躲在门后面想吓姜辰哥哥，结果忘记了她哥开门方式都是用脚的，被拍在门后，额头上磕出一片青紫，奶奶就是往她额头上吹气，顺便打了她哥一顿的。很有效，往伤口上吹口气，就像孙悟空的仙气一样，可以带走疼痛。

        小船已经被打翻了，彻底湿掉沉在水里，泥沙被搅起来堆在船前，他们的小船还没能远航就在小水沟里翻了船，而罪魁祸首自己已经很惨了。

        雨点打在聚起的小河上，打起一个个小小的水泡泡，姜文希有很多困惑，没法像泡泡一样消除掉。

        “哪儿呢？一天天地净惹事儿，下课时都不让我消停啊，姜文希，坐那儿干嘛呢？张磊他怎么了？”

        “老师，你看”姜文希抬起张磊的胳膊指给毛老师看。

        “你们先回教室，这节课不是活动课么，跟邓丽敏说，改成阅读课。”毛老师抱起张磊，回头嘱咐她们两个。

        回去的路上，杨华清一直没有说话，姜文希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那些伤痕。

        邓丽敏正在座位上，让孟超他们把粉笔一个个捡起来，不然就告诉毛老师，这是克敌制胜的不二法宝。

        “班长，毛老师说，这节课改成阅读课。”

        邓丽敏把手上的减分表放到铅笔盒地下，站起来清了清嗓子，拍了两下手让大家安静下来，“都安静一下！这节课改成阅读，都别说话啊，谁要是说话就扣三分！”

        姜文希满脑子都是刚刚靠在墙上的张磊，张悦不在，她坐下来打开语文课本，一个字都读不进去，灰姑娘的南瓜车也吸引不了她。

        前面的位置一直空着，张磊一直没回来，毛老师也没回来，张悦回来的时候带来两本书，扔给她一本，是《伊索寓言》，姜文希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阅读角借的，这节不是阅读课吗？”

        “啊？好，谢谢啊！”

        一整节课姜文希也没看几页，那些伤到底是怎么弄的？她只在动画片里见过被一连狞笑的申公豹下令抽打的老爷爷，可是身边没有申公豹，没有拿着鞭子的坏人，一节课也没想明白，难道他像灰姑娘一样，也有讨厌他的继母和两个姐姐？

        下课铃响的时候，杨华清从后排过来找她。

        “你知道张磊家在哪里吗？我们要不要放学去看看他啊？你等着，我去问问毛老师他怎么了——”

        最后一节课是数学课，又是认刻度，已经学了三节课的量长度了，姜文希在数学老师教学生去讲台上做题时，偷偷在底下打了好几个哈欠。杨华清在数学课已经开始才喊了报告进来，她也没来得及去问问她张磊到底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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