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眼泪

六月份，天气已经热起来了，蝉鸣逐渐响起来，黄昏时分坐在街道上摇着蒲扇吃着西瓜聊天纳凉的人越来越多了，学校要期末考试了。

        杨华清最近简直要疯掉了，每天晚上爸爸都给她布置了一堆作业，平时就是这样，她除了老师布置的作业，永远都要预习，学英语，连奥数……爸爸说笨鸟先飞，成绩决定了一个人的未来。二年级上册的期末考试，她考了双百分，音乐美术爸爸并不在意，双百也并不能让他满意，班上双百的还有姜文希和李克桐。

        妈妈没有打掉孩子，她的肚子逐渐大起来了，里面有一个小宝宝，姜文希觉得这实在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宝宝怎么跑到妈妈肚子里去的呢？它在里面吃什么呢？怎么上厕所呢？

        小城的风言风语也逐渐起来了，每次路过街上纳凉的人群，姜文希都能感受到那种突然的静默，在她离开之后才重又恢复的热闹，好可怜的丫头，偷人，爸爸……各种各样的话直往耳朵里钻。尽管她不知道什么叫偷人，奶奶说，偷东西是不对的，她也曾经被认作小偷，自然知道当小偷被人指指点点的滋味并不好受，也许偷人就是把小孩子偷进自己的肚子里。

        有时候，姜文希也会听到班上的同学在说这些从他们父母嘴里听来的话，然后没听到过的同学再把这些话讲给他们的父母，他们也许不懂这些话的意思，但是共享一件大家只在私底下谈论的秘密对于他们来说是神秘而有趣的，只有姜文希觉得不有趣。

        妈妈不去上班了，每天都在家里看她的那些书，姜文希每天放学都在附近的菜市场买菜回家，她终于吃到了妈妈做的菜，可以很长时间和她待在一起，姜文希很感谢妈妈偷来的这个小孩子。

        读书的时候姜文希也会跟着一起读自己的童话故事，妈妈的书她是看不懂的，她查过字典，知道了《安娜卡列尼娜》，知道是一个姓列的人写的，里面的字她认识很多了，但是读不懂写的是什么。她很喜欢这种感觉，妈妈在卧室的床上半躺着看书，她在客厅的沙发上倚着靠背看海的小女儿为了爱情变成海中的泡沫，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圣诞夜又冷又饿，丑小鸭因为是天鹅的孩子可以拥有和鸭子不一样的人生…这让她想起身边的许多人，模模糊糊的面孔，并不分明的未来，原来人生真的和童话一样。

        她许久没去找傻平，每天早上照常给张磊带早餐，看着他在一个笔记本上划上一笔，然后收过他帮忙写的作业，坐在位置上继续发呆，小偷事件后同桌从张悦变成了李克桐，身边没有了她和张艳红的八卦时光，她也不用再在每节课出去的时候一脸为难，作为学习委员的李克桐每次都会在看到她站起身来时迅速为她让路。

        杨华清下课时间忙着背古诗，晚上她爸要检查，姜文希也就不再出去，课间就从窗户往外看操场上打闹的同学，或者是班上的人们，等待着上课。张磊还是沉默，有时她还会在他的书包上发现几个草叶，傻平和张磊成为了朋友，姜文希是这么推测的。

        周六上午去看奶奶，姜辰早已经重新生龙活虎起来，但是因为已经是大伯口中所说的高中重点阶段，是决定人生的两年，所以周末仍然有各种补习班。姜文希并没有见到她的帅哥哥，但是她也看出来奶奶并不开心，也许是因为妈妈是小偷。

        “希希，奶奶的好朋友——你夏奶奶还有两天就要回来了，让我帮她去把房间打扫一下，你跟奶奶一起去吧。”奶奶熟练地把头巾，扫帚，抹布这些东西打了个包袱，放在桌子上，“连生，你送我和文希去吧，东西太多了！”

        “娘，宋姨啥时候回来呀？夏叔应该已经退休了吧？”大伯刚送他那不成器的儿子去了补习班，正在客厅就着小咸菜喝米粥，电视里放着《亮剑》，是姜文希不喜欢的战争片，她不喜欢有人死去，更喜欢看生死簿被烧掉的宝莲灯和西游记。

        “应该七月份吧，她儿媳妇儿要去美国交流两年，慕斌在四川那边自己照顾孩子，一个大男人，哪能应付得了啊，再加上还有工作，去年这不你夏叔退休了，老两口就腾出时间了嘛，你宋姨本来就不喜欢这种大城市，感觉太闹腾了，那时候就想回咱这边来了，于是慕斌就想让你宋姨从北京过去，帮忙照顾一下孩子，他儿子，应该也和文希差不多大，叫…叫什么来着，应该是夏什么远。”

        “那咋又回咱这穷地方来了？”

        “你宋姨习惯不了四川那边的水土，听说天天下雨，吃的又辣。想着让孩子过来上学，等初中了，再调去北京那边，他妈妈那时候也有时间了。”

        “那就是借读吗？我听辰辰同学爸爸说，北京那边的有些来咱们这边上学，回去高考的。”大伯端起碗，夹着个咸菜，眼睛盯着李云龙，耳朵听着奶奶说这些，一心三用。

        姜文希翻看着哥哥的《海贼王》连载，听姜辰说已经连载到400多话了，她才看到到阿拉巴斯坦这部分，不知道路飞有没有打败七武海克洛克达尔，薇薇公主有没有拯救自己的国家，路飞的哥哥刚刚出现，姜文希很喜欢艾斯的洒脱。她是真的想要一艘船，但是又不只是船，她更想要一群伙伴，能够陪着自己，她好想要什么都不思考地和一群人一起自由地在大海上航行，自由，可是自由得又路飞那样的能力，她帮不了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所以自然得不到自由。

        姜辰的书和妈妈的不一样，他这边多的是漫画和小说，姜文希不认字的时候，就是姜辰带着她一起看，讲着给她听的，虽然他的目的是可以光明正大地看漫画，以看孩子的名义，躲过大伯和大伯母的唠叨。于是姜文希天天听着他中二的哥哥大喊着要成为海贼王的男人，铲妖除怪，匡扶正义，耳朵都要磨出茧了，再看现在这个连自由都被剥夺了的人，事实证明，有再大的梦想，也是要听爸爸的话的。

        她躲进她的自由里，没能听到大伯和奶奶的对话。

        “那，娘，春生那口子的事儿…怎么办呀？”压低声音收拾碗筷的大伯担忧地看了眼正在房间里安静看书的姜文希，被自家老娘一巴掌打在背上，“小声点，孩子还在这里呢！先别说这个了。”

        一把年纪还被打的大伯内心暗暗反驳，我这已经很小声了好嘛。

        “走吧，希希，你要是喜欢这些画本本儿，你就给他拿走，省的我每次看见都想给他撕了，都高中了，不好好学习天天看小孩子看的这种东西。”姜文希把书放回书架，回头给大伯一个乖巧的微笑，“那我以后还怎么常来大伯这里看书呢？”

        “哈哈哈哈哈，我家希希就是会说话，比你哥那臭小子可强太多了！走吧，奶奶已经先下去了。我们去帮你宋奶奶收拾收拾房子，你还没见过你这个奶奶呢吧？”大伯满手的东西，让姜文希帮忙拿钥匙锁上门，钥匙串上还挂着姜辰的大头照，小相框上的白色已经被磨掉了。

        到楼下的时候奶奶正和小区门口水果店的李婆婆聊的欢快，大伯去车库取他的爱车——一辆绿色敞篷三轮车，在后面车斗上放两个小马扎，便是乘客座椅。方向盘上挂着一个小收音机，大伯那天去网吧在sd卡上下载歌曲还碰到了放学来打游戏但是却跟他撒谎要去同学家写作业的的姜辰，姜文希记得那天她哥跑来她家求收留，说是被人追杀，结果当天晚上就被大伯堵在她家，结结实实挨了顿竹板炒肉。

        一路上姜文希在奶奶的怀抱里听了大伯饱含深情的一场个人小型演唱会，双重奏，不同嘉宾轮番上阵。

        “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亲爱的你张张嘴，风中花香会让你沉醉……”姜文希抬头看看前面摇头晃脑唱的正嗨的大伯，前面有车，所以速度慢下来了，奶奶在和对面早餐店的老板娘打招呼，“吃了嘛，二娘娘，这一大早的，去干啥呀？”

        “这不是以前就在这街上东头的夏国庆要回来了嘛，我跟他家里那口子一直挺好的，她拜托我去帮她扫扫房……”

        姜文希看着早餐店的老板娘一边利索地扯油条下锅，一边和奶奶隔着半条街唠嗑，买早餐的人们窝在门口，还有几个是被妈妈派下来买早餐的孩子，突然觉得这世界上人真多，有在这里卖早餐的，有在各自的家里睡觉的，有在准备去上周末的班的，也难怪没有人注意到张磊的饥饿，注意到姜文希的难过。

        “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不管有多少风雨我都会依然陪着你……”

        “你若撒野，今生我把酒奉陪，啦儿啦啦儿啦啦儿啦儿啦……”

        “圈圈圆圆圈圈……”

        姜文希听着大伯一会儿深情“想唱就唱，要唱得响亮…”，一会儿霸气“是谁在唱歌，温暖了寂寞”，一会儿又捏着嗓子唱“猪，你的鼻子有两个孔”，恍然明白了姜辰的中二特质遗传自哪里，再看旁边奶奶已经忍无可忍，一脸嫌弃仿佛自己从来没有这个儿子，坐上这个车纯属意外的表情，“连生啊，你能不能闭嘴啊，你老娘我心脏不太好，我怕被你的鬼哭狼嚎吓到……”

        姜文希在心里表示了一下认同，还好的是在大伯拒绝了他俩的提议的时候，已经到了。走小路的话其实并不算太远的，但是在早上九点的街上骑着小三轮，穿梭在买早餐、上班、送孩子上辅导班的人们组成的车流人海之中，他们足足用了半个小时才到。

        到达的那一刻，她就已经认出这是那天晚上从破庙回家时差点绊倒自己的那家，门口的木头已经收拾走了，门口一个穿着衬衫和黑色西装裤的男人，戴着金丝眼镜，脚上穿着棕色的皮鞋，姜文希从没在她身边见过这样穿着的人，中年人是polo衫配上齐膝短裤，二十来岁的都是各种牛仔，没有人穿衬衫，也没有人穿这么白的衣服。

        他正在送走一群工人师傅，姜文希看着他挨个跟各位师傅握手，然后递给领头的一条烟，转头发现他们，便迎了过来，“是陈姨吧，我妈常提起你，还得辛苦您来一趟，我妈总是嫌我不会手笨，弄不了这些东西……”

        “你这孩子别这么客气，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要不是你爸在你六岁的时候调去北京，我说不定都能看着你长大呢！我跟你妈那是啥交情啊，过命的交情啊，这么说可就生分了哈！哎，你妈啥时候到啊！”奶奶迎了过去，姜文希拉着大伯的手，打量着这位不一样的叔叔。

        “这是连生哥吧，这你丫头？长得可真漂亮，来，把东西给我吧，这边请。我妈和巧梦留在四川再处理一下闻远学校的事情，闻远这学期快结束了，结束了就转过来，我和我爸就先过来收拾一下屋子等他们。”

        “我哪有这福气有这么乖巧的闺女呀，这是春生的丫头，他这几年去了深圳那边，这闺女可懂事，比我家那小子强太多了，文希，叫夏叔叔。”姜文希抬头看他，看到他正笑着看着自己，“夏叔叔好，我叫姜文希。”

        “好，好，叔叔这边还没收拾好，也没有啥零食，一会儿叔叔给你去买哈～”夏叔叔只有个儿子，一直想要个女儿，但是这几年他和妻子越来越忙，也没有时间和精力，于是只能作罢，这个一直求而不得的女儿梦在看到姜文希的时候死灰复燃，于是越瞅她越爱不释手。

        “听说巧梦要去国外搞研究了啊，可真厉害，我这辈子还没出过咱这小县城呢，更别说去国外了！你爸呢？”院子里还没收拾好，墙角堆着几棵树苗，左边还有搭了一个凉亭，中间放了张石桌，右边刚刚搭好一个小小地花圃，还围出一小片空地。

        从庭院里走上台阶的时候，夏叔叔拉着姜文希，一边向上走一边往后招呼奶奶和大伯，“我爸他刚刚去找钱叔借钳子去了，这边电线需要整一下，陈姨，小心脚下。”

        “文希今年几岁了？读几年级了呀？”跟着进门之后，姜文希还没来得及观察观察环境，就被提出问题，“叔叔，我今年八岁了，马上升三年级了。”

        “我家闻远也八岁，转过来估计你们还能成同学，到时候可要帮叔叔看住他呦，他要是不乖，你就跟叔叔说。陈姨，春生哥，你们先坐，我去给你们倒茶，一会儿等我爸来了我们再弄就行。”夏叔叔端着几个茶杯向旁边的房间走去。

        屋里有姜文希从没见过的大大的电视机，下面还放着看光盘的dvd，姜文希只在张悦家看到过，她家有《猫和老鼠》、《葫芦娃》、《迪迦奥特曼》的光盘，杨华清家也有dvd的，但是杨爸爸只给她买了学英语和背古诗的光碟，姜文希从没在她家看过这些动画片。

        其实她很羡慕张悦，阿姨总是会给她把洗的干干净净的衣服叠好放到床头，会给她买玩偶娃娃和动画片的光碟，会喋喋不休地跟她讲许多唠唠叨叨的话，这些都是姜文希的妈妈不会做的。

        头顶的灯是水晶的，就像灰姑娘跳舞时的水晶鞋，她通过水晶鞋找到了自己的王子，地面上还有一些水泥的灰尘，这给仿佛置身童话世界的姜文希一种真实感。

        姜文希余光扫到夏叔叔托着托盘走过来，慌忙帮忙去拿，夏叔叔把托盘放到茶几上，笑着摸摸她的头，“这都是大人才可以干的活喔，小孩子不可以的，很危险的，叔叔来就行，你坐着吧～”，姜文希从不知道这是大人才可以干的活，妈妈的小姐妹们来她家的时候，都是她去倒茶倒水的，跟妈妈去别人家玩，也是她去倒茶水。

        她以前没有过这种感觉，但此时此刻，她很想讨得这位叔叔的喜欢，不是为了不添麻烦，而是真心想让他喜欢自己，因为她很喜欢他，她几乎带着百分之二百的真诚，“我可以的，我真的可以的，夏叔叔。”

        他拉她到他跟前，姜文希甚至可以看到他瞳孔的颜色，“哈哈哈哈，我当然知道你可以的，可是，小孩子如果做了大人要做的事情，大人该做什么呢？那就是大人的失职啦！”

        姜文希身边的每个人要么都在赞扬她是个懂事的孩子，像大人一样，要么是希望她能更懂事点儿，连大伯都是这样，会夸奖她的懂事，可是从来不会跟她说，你不要这么懂事儿，你要任性一点，像个孩子，姜文希不知道为什么想哭，但是确实是很丢脸地在夏叔叔怀里哭了出来。

        她其实好久没哭过了，有些人不在乎，有些人会难过，但是无一例外，都没有用处，只会给人添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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