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9.渔火

“喂——”

        摇橹的号子声远远响起，三条挂着帆的小渔船排着队向他们驶来。有人立在船头，有人在划桨。

        卡洛的声音遥遥传来：“红雀斑！这边！”

        “来了来了！”

        红雀斑拉着瑞塔，跳上离两人最近的一只船。卡洛踩在船头迎接他们，神采飞扬地冲他们打招呼。他的披肩被风吹起向后飘去。船身摇动两下，狭窄的船舱里，一群身穿黑衣的陌生人坐在地上。老头、成人、少年、孩子，有的毫不掩饰地盯着瑞塔瞧，有的挤在一起窃窃私语，有的抱着鱼篓打瞌睡，有的拉下斗篷遮住脸。一簇渔火在他们中间悬浮，将他们的影子在舱壁上拉长，倾斜着扭曲变形，像牵手跳舞的魔鬼。

        船舱内三三两两的窃窃私语只由于红雀斑和瑞塔的出现而短暂停止了一瞬，很快又重新无缝衔接。瑞塔听不清他们的嗡嗡低语，只捕捉到几句“采石场”“城堡的动向”“孤儿”。

        这就是影子人的集会？三条渔船看起来简陋普通，顶多能挤挤挨挨地容纳下三四十人，不过是河里捞鱼的小船，还散发着无法驱散的鱼腥味。他们点起的火十分明亮，在这漆黑的荒原夜晚，看上去像是地上的一颗星星。

        瑞塔环顾四周：“在这么明显的地方聚集，不会被抓到吗？”

        她原本是在问红雀斑和卡洛，旁边一位高挑苗条的女子却敏锐地听到了问话：“不会。别人远远看过来，只会以为我们是什么疯狂的荒原部族在聚众举行奇怪仪式罢了。城堡并不想和荒原人产生太多没必要的冲突，他们避之不及呢。”

        那女子笑吟吟地转过脸，瑞塔立刻认了出来，是跟红雀斑和梅娜赶集那天遇到的卖花女郎。

        “你好，我是桑妮。”女子伸出手跟瑞塔一握。正是这纤细的手指那天往瑞塔头发上插了一朵雏菊花。

        “我是瑞塔。”

        “浮空岛小姑娘，我们认识你。”桑妮微笑道。

        “卡洛——”老鹰在中间那条船上呼唤。

        “爷爷叫我们过去。”卡洛领着红雀斑和瑞塔从船头走向船尾。

        矮小的鹰钩鼻老人精神矍铄，被簇拥在三四个穿深色斗篷的人中间，立在第二条船的船头：“哟，红雀斑，瑞塔，欢迎欢迎！”

        “这就是那女孩？”旁边有人问他。

        “对。我已经给了她金扣子，她可以准备开始接受挑战了。”

        接受挑战？

        “我上次是不是忘记跟你说了？”老鹰与瑞塔对视，“正式加入我们影子人之前，我们要给你出一些考题——”

        红雀斑说：“老鹰先生，我在来的路上和她讲了。”

        “哦，那好，那好，”老鹰捋了一把花白胡须，“你有没有给她讲清楚具体形式？”

        卡洛插话道：“瑞塔，就是说我们每人会给你出一个挑战，问你‘敢不敢？’你如果回答了‘敢’，成功按照我们说的做了，就会通过考验，变成我们的正式成员！”

        不知为何，瑞塔总感到他格外兴奋。

        但也不出所料，加入这种奇怪组织肯定不会是动动嘴皮子说句“我愿意”那么简单。

        “那我什么时候需要完成这些挑战呢？可以告诉我它们是什么吗？”

        老鹰慢慢地说：“不急，我们会依次给你下达指令的。现在，请给大家展示一下你的能力——红雀斑你先帮我们点个火出来。”

        “哈！”红雀斑大喝一声，船头的上方燃起了一大团悬空的火苗，夜风包裹着它，簌簌有声，呼呼作响，火舌直蹿向天顶。他死死盯着那火光，像要把它吞食，火焰越来越旺，几乎照亮了整条水路。他擦擦汗，有些自鸣得意地退到一边。

        “这孩子的火很纯正，”老鹰夸奖道，“但是倒也不必闹这么大动静。瑞塔，现在你把他点的火灭掉。”

        瑞塔深呼吸，对着熊熊燃烧的烈火伸平手掌，感受水流在血液里涌动。哗！一道水柱从掌心喷涌而出浇向火焰，它摇了摇，在噼里啪啦的响声中熄灭，只余下一丁点火星。

        “好！”有人喝彩。

        “水妖！不错！”有人鼓掌。

        老鹰评价道：“作为混血儿，她虽然不会变火，但驾驭水流的能力算是挺强的。稍微培养培养，进步能很快。瑞塔，你会用什么武器？剑？鞭子？长矛？弓？”

        “我都不会。”

        “那你可以从近身搏斗学起，这样能保护自己。就先用匕首吧。”

        渔船摇晃了一下，划桨的人暂时停下了手。有个裹斗篷的人从外面跳进船里，在老鹰耳边飞速低语了几句。老鹰的面色凝重起来：“知道了。你领你手底下的十个人去部落附近埋伏，等着劫他们的马车。”

        瑞塔和旁边的红雀斑交换了一个询问的目光。老鹰简短解释道：“城主打算派人去抢西边部落的混血婴儿，到城堡里试验一下炼造浮空石的新咒语，我们要阻止他们。这不关你们的事，瑞塔和红雀斑你们先待在那儿，看他们训练吧。”

        他走回船舱去跟其他成员商议紧急事项。卡洛也跟着他进去了。

        小渔船划开波浪，航行在一望无际的夜里。瑞塔站在船尾，仔细观察着周围那些不认识的“影子人”，听他们谈话。有些人正在一对一练习法术，叽里咕噜念着她没学过的魔咒。很多成员一看就是典型的红石岛人，但也有不少平日里几乎注意不到的混血。有个会御风的山妖能在小范围内卷起旋风，卖花女郎桑妮则是懂得控制植物的半个树妖，能变出起藤蔓把自己包裹起来。有人能让树枝张牙舞爪，也有人和瑞塔一样会变水花。

        但这几条船上，并没有谁跟她一样是半水半火。

        奇形怪状的人们本来八竿子打不着，现在由于共同的“影子人”身份而汇聚一堂。

        水妖温和内敛，树妖稳重勤勉，山妖机敏狡黠，在浮空岛，这些常识人尽皆知。大体上能说得通，但其实并不准确。无论是哪个族群的纯种或混血，都有人懒惰有人勤快，有人闹腾有人文静，有人强悍也有人柔弱。就拿红头发的红石岛人来说，有梅娜那样豪爽不羁的，有卡洛那样自信开朗的，也有红雀斑那样得理不饶人的。把他们统统归入某类，无异于一棍子打翻一船人。

        几步远处的谈话声抽回了瑞塔的注意力，有人正在盯着她，互相耳语：

        “她既是浮空岛人又是红石岛人，是一半水一半火的融合。”

        “天，那不就是预言里说的那个能改变命运的……”

        “你还真信那鬼话？”

        “宁可信其有嘛。”

        “半水半火的孩子真的存在啊？”

        “以前西山上有过一个这种孩子，是难产，好不容易被从肚子里剖出来，脸涨得青紫，全身滚烫发红，当场卡着脖子暴毙，就像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把他撕成两半……”

        “因为体内水和火的力量互相抵抗，是活不下来的。”

        “那这个女孩为什么看起来活得挺好？”

        “那还用问？这是神迹，神迹！她既然活了，没准预言确实会应验呢。”

        “她是孤儿吗？”

        “好像不是。”

        “这样的人是危险分子，应该看守起来，稍不留神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嘁！照你这么说，难道所有的混血孩子都得被关起来不成——”

        “喂！瑞塔小心！”红雀斑突然大叫。

        一阵灼烫的风从身侧袭来，一个火球几乎擦着她的衣服边角而过。瑞塔闪身，手里劈下水花，压住蹿动的火舌，在地上踩灭。

        发动攻击的是船舱里四五个衣衫肮脏、魁梧健硕的大汉。领头那人深发黑肤，鼻梁到左脸划了一道触目惊心的陈年伤疤。

        “嗬，她反应还挺快嘛，怪不得能活下来！”他们互相推搡，发出口哨声和几句语速快得听不懂的笑骂。

        “他们搞什么啊！”红雀斑愤愤地把瑞塔拉到身后。

        第二条船上的卡洛隔空警告：“刀疤脸，住手，不要招她！以大欺小算怎么回事？”

        脸上有刀疤的汉子笑道：“玩玩不行吗？”

        “不行。”老鹰严厉的声音在卡洛旁边响起。

        刀疤男人和其他几人讪笑两声，安静了下来。

        瑞塔盯着那男人看了一眼，觉得他身上的气息狂野而陌生。

        “那是刀疤脸，”红雀斑在她耳边说，“荒原采石场的工匠，伤疤是在采矿的时候出意外落下的。他是影子人的重要成员，组建的时候就参与了筹划，和老鹰的孙子卡洛差不多，算是左右手吧。那个人最离谱了，他总是有很多鬼点子。”

        荒原采石场。城主就是在那儿雇佣工匠开采石材，为他浩浩荡荡的架桥工程提供原料。红石城里越来越多的人都往那里蜂拥而去。

        “在采石场工作很危险吗？”

        “废话，那肯定的。稍微一不小心你就被埋在下面了，每年被砸死的也大有人在。”

        瑞塔点点头。她家乡浮空岛的铜铁矿也是这样。银雾部落的孩子进行成年历练经常会选择去采矿，瑞塔亲眼见过有人在那儿摔断腿、磕破后脑勺，不得不提前被遣送回家。

        “你是不是有点怕他？”她悄声问红雀斑。

        “怕谁？刀疤脸？”他横了她两眼，“老子红雀斑，谁都不怕！”

        “红雀斑，他们刚才说水火混血的孩子活不下来。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样的吧，水和火是相反的两个力量，一个人身上不能同时有它们俩，不然会被它们撕碎的。这种孩子特别特别少，一般都活不过几天就死掉了。”

        “那为什么我没死呢？”

        “所以你才是个怪人啊。”红雀斑说得理直气壮。

        “我想，是因为这手链，”老鹰从他的船舱里走了出来，指着瑞塔的右手。

        又是手链？这个不起眼的护身符？火光下，那些灰色石块闪着迷蒙的色泽。

        “这是浮空石吧？”一旁有人认了出来。

        “对，”老鹰说，“它并不罕见，但很珍贵。红石岛和浮空岛之所以能在云层上漂浮，就是因为土壤里含有它，它蕴藏着神奇的魔法。在这点上城主没有犯错，只有用浮空石搭建的桥梁，才能跨越辽阔的云海，一直延伸到对岸去。

        “瑞塔，我认为这条手链完全封印了你体内火的力量，只留下了水的那部分。水火两种元素不会在你身体里冲撞撕裂、破坏平衡，你就平安存活了下来。这个咒法复杂精妙，我不能解开，我甚至不能完全看懂。可能是在你出生时别人帮你做的。”

        应该是她妈妈做的。

        瑞塔跟着依莎学习女巫法术的那几年，经常察觉到依莎的法力消耗得很大，她表面稳重镇定，实际上常常体力不支。瑞塔右手的手链自从出生就存在了，而姐姐莉亚那条一模一样的手链是在左手。当年施下这法术时依莎还不到二十岁，她耗损了多大的精力才成功封存了她们的火焰？

        从没有人教过瑞塔什么是想念，但在这一瞬间，有股力量似乎要穿透时空、飞跃云海，抵达世界渺远的另一端。

        “没关系，”老鹰对她说，“还有时间慢慢破解它。瑞塔，你的潜力很强，但在这里，无论以前有多高的天赋，都必须从零开始，重新学习。你擅长的东西应该不只是变水灭火，我们需要把它发掘出来，发扬光大，利用起来。——你可别说你没什么擅长的东西！这话我们听得太多了！每个人都有，具体是什么因人而异。”

        跟在老鹰身后的卡洛接过话茬：“就比如吧，有人头脑灵敏、算数字算得特别快，有人动作迅速、力气巨大，有人会做果酱卷，有人刷盘子干净。”

        老鹰抚掌笑道：“还有人能雕刻、打铁、穿针引线、做木工活、筑造城墙、驯服动物、辨别植物、绘制图纸……”

        卡洛说：“有人善解人意、懂得怎么逗朋友笑，有人能骑马赛跑——”

        有人会射箭，记得住所有星星的名字。瑞塔在心里跟着说。

        “没错，”老鹰揉了揉卡洛的头，“有人善于打斗，有人弹着琴唱好听的歌，有人会舞蹈身姿轻盈，有人看得见一般人注意不到的东西，有人捕捉得到最细小的声音，有人一开口讲话所有人就安静下来听，有人天生会指挥领导别人。

        “每个人都有。它只是在蛰伏，在等待，你不知道哪天它会出现。我们都在尝试寻找一个最适合自己的位置，真正能找到的都是很幸运的人。”

        或许吧。

        渔船篷顶透出一点灰白色微光。这一夜，瑞塔完全没感到疲倦，只觉得清醒却迷眩。金红色火焰和各式各样的黑影，朦胧地搅作一团。

        红雀斑提醒她：“该往回走了，凯欧大叔要酒醒了。我们要在起床时间之前赶回去。”

        老鹰点头道：“其他人也是。把船靠岸，今晚就到这里吧，我们像以前一样分批次回家。等下次集会的通知。”他提高的声音盖过了船上其他人的争辩和交谈声。船舱里，有的小孩上下眼皮已经直打架了，却强撑着互相撞撞胳膊肘，不让自己入睡。年轻人搀扶着拄拐的老人，女子倚靠着男人的肩膀。

        “下次集会是什么时候？”瑞塔问。

        “不久后吧。”有人回答。

        瑞塔向老鹰行礼告别。正要登岸，红雀斑扯扯她的袖子：“喂等等，卡洛还有话要说，他给你出题来了。”

        她停住脚步转过头。卡洛郑重其事地干咳了两声：“咳咳！瑞塔，你的第一个‘敢不敢’挑战，请听好！你敢不敢从你们家对面屋顶的一头走到另一头？”

        “”

        “敢。”瑞塔说。


　　https://fozhldaoxs.cc/book/27069342/61643439.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fozhldaoxs.cc。顶点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m.fozhldaox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