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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五章


话里带了幽怨,似是对那几两银子的得失耿耿于怀,李辞听着,不由好笑。

        他在刑部时就得了消息,城里有个贼人打了楚家的大公子,禁军正满城搜人。原还奇怪这事,自外墙看见江可芙一袭黑衣要翻进院里,就什么都明白了。

        昔日因着那些胡说八道的捕风捉影,李辞也半信半疑江可芙和楚先有什么私情,此时再想中秋那夜钟秀河畔的情景,联系到今日之事,私情?是他当日不清醒了,这是有仇才是。

        摇头,暗道自己没事儿听什么传言,江可芙已取下肩头大氅递给他。

        “谢了。”

        “那你算欠我一个人情啊。”

        “好意思么。没你我就进去了,什么陈将军,面儿都不用打。说谢是客套,明白?”听了李辞的话,不由抱臂,江可芙转头看他,不屑的撇撇嘴,“进去吧。”

        因李辞确实打过招呼不必等,门房又不知江可芙出了门,早就歇下,叩门也是徒劳,二人最后还是□□进去。

        院里静悄悄,四下漆黑,只卧房还点着烛火,是恒夭在等江可芙。

        二人推门,她就坐在一张小凳上,桌上一盏灯,手里还捧着个话本子。见两人同时进门,很是诧异,江可芙只冲她摆摆手,未曾多言,叫她先歇着去,李辞却是进了卧房,大氅在软榻一侧一扔,跟着整个人也倒在塌上,似乎这一天极其疲惫。

        抓起桌上茶盏灌了几口,江可芙在灯火下看清了这一路□□上房,黑衣上蹭的墙灰尘土。开门出去立在廊子里拍了拍,面上潮红未褪,仍觉火烧一般热,也没什么困意,突然就想去屋顶上吹风。

        一时兴起,也用不着打什么招呼,便付诸行动。左右明日无事,便是白日里睡也使得,当即跨出廊子,抬眼看看卧房房顶,转身一纵上了偏房,又借偏房的高度,跃至卧房之上。

        天色昏沉,阴云蔽月,点点繁星也被遮掩的看不全,立在青瓦之上,风声猎猎,江可芙缓缓盘膝坐下,片刻,觉的不大舒服,便索性一仰身,面朝夜空。

        自来金陵,确是许久不曾这般看过天了。在涿郡时无那般多规矩,便时常与表兄弟和邻家的几个玩伴仰卧在房顶看月亮看星星,其实也没什么好看,就是一群人卧成一排,寻个好玩地方说玩笑话罢了。

        想着那时趣事,吹了片刻风,还不觉困意,江可芙拍拍胸口,从怀里掏出荷包,想算算此行搭进去多少银钱,松开那抽带,尽数倒入掌心,指尖拨了几拨,还回想原有几两,猛然发现这荷包里那枚小章没了。

        东西倒不贵重,是情谊值千金。十二岁那年邻舍牧家一起玩的小公子赠她的生辰礼,自己用木头刻的,依据江可芙的名字,照着书里的样子刻了一朵芙蓉。

        从涿郡带到金陵的本就不多,舅舅送的刀,舅母绣的荷包,两位长辈给的银钱之外,几个表兄弟咬牙掏出来凑了暗暗塞给她的几两碎银子,还有一个大活人恒夭。小章轻巧精致她喜欢,送的人也是很好的玩伴,情知离开涿郡恐不能再见,便一并带走,全当纪念曾有个这样的旧友。

        如今却是刀流落在外,银子搭进去一半,此番小章也没了,虽也不算很大的事,但多少有些失落,便仿佛这些没了,在涿郡的十四年,如同抹去了一样,之后,也再难有牵连。

        不由叹气,细细回想,今晚去跟踪楚先时,那章该是还在的,那就只能是掏钱时不小心带出。应当不是结茶钱时,那是算好了给的,且若有异物,茶博士该有察觉。那便不是那对母女,就是那个禁军了。前者还好说,若是后者...

        “你怎么上面去了?”

        正自寻思,下面突然传来李辞的声音,回神,江可芙起身,垂眸望去,却见那人立在庭中,怀里不知道抱着什么。

        “吹风。你来么?”

        本回前一句就是了,鬼使神差的,偏生加了后半句,出口就有些后悔。谁同自己一般,大半夜还有闲心吹冷风,且他俩除了做样子,什么时候安静一处坐着过?暗自腹诽自己昏头了,等着李辞拒绝再调侃她几句,不想下面的人,却点了点头。

        风吹衣摆,带起声响,直接就地纵身而上,李辞踩着檐子,两步到了江可芙身畔。抬头看他,才瞧清那怀里抱的是个酒坛子。

        “这个?”

        “突然想喝,正好,屋顶吹风饮酒,意境不错,可惜没月亮。”

        开口解释,李辞翻身卧在江可芙一侧,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个碗。

        “整得倒齐全。”

        瞧着好笑,不由出口调侃,李辞举起坛子给满上,末了却端到她眼前。

        “来点儿?”

        其实是极少饮酒的,尤其在涿郡时,林卫就这一点很不像个人们口中说的,常住边关的粗人。因为他说饮酒误事,林府便从不备酒,江可芙也没沾过,成亲那日的合卺酒算是生平头一遭。

        接过酒碗,轻轻抿一口。酒水清冽,微微有些辛辣呛口,却也还能接受。适才那般跑跑跳跳,饮了些凉茶,还是口渴,抬起碗,江可芙又饮了一大口。

        是时夜风拂面,寒凉叫人清明,夜幕之下一黑一白就这般坐在房顶,一人端碗,一人抱坛,挨得极近,却都不曾言语。

        半晌,觉的腿有些僵,将碗放在身侧,缓缓屈膝,江可芙双臂环住,下颏轻轻搁在两膝上,闭目养神。

        也不是真的困倦,只是这般舒服。不知是今夜的风喜人,还是对许久不曾坐在房顶今日能借此回忆以往愉悦的小欢欣,虽然这种心情挺奇怪的,但她就是觉的,现今这般有一种平静的满足,虽然在心里李辞还是不顺眼,但坐在一起默默无言的迎风,姑且说他今夜还算招人喜欢吧。当然,仅是今夜,或者甚至说,是此时此刻。

        殊不知,李辞对江可芙,也是这般想的。

        当当

        墙外两声梆子,二更天了。端起酒碗,将剩余酒水一饮而尽,江可芙回首看身侧李辞。

        不知何时,他已经躺下了,双手枕在脑后,正瞧着头顶的漆黑出神。

        他们两个,今夜其实都挺奇怪。

        “欸。二更了。”

        “嗯。”

        “你明儿不上朝啊?”

        “不困。也可以告假。”

        “唔...行吧。我也,不怎么困。”

        “嗯。”

        有一搭没一搭的话后,又是沉默,江可芙继续闭目吹风,半晌,感觉那酒劲有些上来,头晕乎乎的。

        “李辞。”

        “嗯。”

        “你那一坛子,是不是都喝完了?晕吗?”

        “有点儿。”

        “我也晕。我没醉过,要是酒品不好,一会儿撒酒疯了,你别把我扔这儿,起码给我带下去,我怕我摔死。”

        “嗯。”

        “你怎么光嗯啊?给个准话。不然一会儿我真摔死了怎么办?”

        “那就来索命。能怎么办?”

        “也是...人都死了,还能怎么办?欸,不对,我本来说的是什么来着?”

        “带你下去。”

        “带我下去?你又没死,带我下去干嘛?啊!你是不是,要想不开?”

        仰面看那夜空,江可芙已有些醉意在耳畔自说自话,李辞还想着刑部的事。

        元庆十一年,御史台的于铭弹劾礼部侍郎齐明伽收了二百两白银的贿赂,可是他翻卷宗的时候,发觉两处口径对不上。更像是如齐明伽所言,他替人写墓志铭,收了一百两的润笔费。

        去年的案子,人自然是已经革职出京了,大的案子无法重审,他原想这些不严重的总归能翻案,却不想也被常迁驳了。此时才想起,于铭入仕那年,似乎是常迁做的主考。

        说不烦闷是假的,那老头仗着原先教过李隐几日书,便有些架子端着。这酒其实也算浇愁吧,吹吹风喝点儿酒,心情多少舒畅些。只是再回身看江可芙,是真的醉了。

        “你有什么想不开啊?我都没想不开!刀没到手,倒赔八两,为民除害被兵追,救济人还把我的章整没了,你瞅瞅我,你有啥想不开?”

        酒碗端起,又在脚边重重一撂,颇带了些气势,醉眼迷离的,江可芙盯着李辞说教。

        “年轻人啊,别想那有的没的,是不是,李贤弟?你瞧瞧愚兄我,前十四年,那不是风生水起!我舅,欸,对我就说便如亲生子女也不为过。涿郡是不比金陵,但还不许我偏心啊?我就说,涿郡这地方,天底下哪处都比不上!”

        “我叫什么?”

        那嘟嘟囔囔一大串,李辞其实都没听清,只是很敏锐的捕捉到了混在其中的那个奇怪的称谓。

        “李贤弟。”

        “...我比你年长。”

        “害!一个称呼,怎的那般在意。你你你别打岔,愚兄还没讲完。你是不知道,来了金陵我多不自在。我爹对我自然好的,可老管我,同样都做武将,你看他老对我吹胡子瞪眼。我舅,可是没对我说过重话。”

        “与你而言身份不一样,自然态度不一样。”

        “可我对他们是一样的啊。我觉的我舅舅是英雄,我爹也是,能驰骋沙场做将帅,护家国,守疆土,反正我都钦佩..唉,若不是来了金陵,我日后女扮男装到就近的蓟城从军也挺好的。”

        醉酒的人说话自然不讲逻辑,思绪到哪儿便说什么,李辞听了江可芙的絮叨却认真思索起来。

        “你想从军吗?”

        “哈!不是愚兄我吹,我这个身手,就是白手起家,马前卒做起,三年五载的,那也是战功赫赫,实打实的凭自己。不过可惜了,大启有女帝,有女相,独独没出过女将军,没有前科呢,好难我也不在涿郡了,还嫁了个就会胡说八道,耍嘴皮子的小白脸儿不然哪其实,就算当不成女将,非要沾点儿边嫁个将军也行嘛。跟他去边关,一块儿守疆土护盛世什么的,反正,怎么也得是个保家卫国的英雄吧。现在这个,嗯,不行,接个人,身手还没我快呢...”

        江可芙还絮絮叨叨,话又转到自己妹妹与几位表兄弟的对比,常言道酒后吐真言,李辞不知是不是真的,但放在当下,他觉的恐怕是真心话了,尤其是,江可芙说自己的那些不是...

        李辞气笑了。

        伸出一只手,在江可芙面前晃晃,李辞问她:“我是谁?”

        “李贤弟。”

        “你嫁的是谁?”

        “李辞。”

        “还带这么分的。真是醉得不轻。”

        “我没醉。”

        “醉酒的都说自己没醉。”

        “那我醉了。”

        愣了片刻,江可芙微微仰头,回了一句似乎觉的不够,更大声来了一句,“我醉了。我反着说,那就证明我没醉。”

        李辞哭笑不得。起身伸臂拦在江可芙身侧,恐她醉着不分东南西北栽下去,继续出声与她说话。

        “嗯。你没醉。是我醉了,那没醉的江世兄行行好,陪我这个醉鬼下去吧。”

        “可愚兄还没说完呢,年轻人那么急躁干嘛。听完我多不顺心,告诉你李贤弟,包准你不想寻短见了。”

        “我已经想开了。”

        “不行!我都没劝完,你就想开了。不行不行,你这路数不对。”

        “那你说怎么办?”

        “你,继续听我开解,然后大彻大悟,你就看破红尘...”

        “出家了?”

        “唔,出家也行。反正你听愚兄说就对了。”

        少女一对眸子因醉意起了一层水雾,两颊砣红,因距离近,李辞已能嗅到呼吸间的酒气。

        其实仍旧不困,只是想让江可芙下去,此时被嘟囔着非得说完自己多惨来开解他,李辞拗不过,便脱了外袍给江可芙披上。毕竟醉酒的人不知冷热,易染风寒。

        把江可芙拉过来让她在身畔坐好,不要四处晃悠乱比划,不放心还扯住了她一只袖子,李辞才抬头看江可芙。

        “嗯,行了,江兄说吧。可得好好开解开解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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