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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三十三章


漫天雪白,似柳絮因风起,窗前一株树,枯枝上叠起的一小层雪积了许久,终于漫出枝子,扑簌而下。

        房里阴翳,比之王府,连个炭盆也未点上,冷森森的雪洞一般,可瞧案上铺开的纸张,一侧的笔也是匆匆搁下,想是江司安往前厅去之前,便是在这书房里。

        “过了最冷的时候,岳父也需注意身体,若不愿点炭盆,就披得厚实些,搁个手炉在桌上。”

        一侧窗子未关严,风一过,窗缘磨着框子,带起闷钝的声响,李辞踱步过去,将它在框子里按实了。

        “习武的人,抗冻,不要紧,多谢殿下关怀。”

        “岳父哪里话,不过做晚辈该关心的。习武之人易落下一身伤,冻定然受不得,现今康健自然是好,但还是需多注意些。”

        “所以如今年纪大了说什么也得在金陵立住脚,好山好水的,是个休养的好地方。”

        似是忆起过往,江司安有些感触,他也不是入仕之初就在皇城,功名恩赐,也是西北吹了数年风沙,经了数回死里逃生。不过若非如此,他兴许也碰不上林家人,遇不上林亦轻了。

        眸色渐渐深远,目光定在一处,李辞却读出几许英雄迟暮的怅然。不过他也不是来关怀江司安,再预备听些陈年往事的,几步立在案前,微微俯身看案上纸张,似是漫不经心的开口:

        “皇城里,下什么雨吹什么风,看是何种人家了。”

        一怔,江司安回神,看李辞双手撑于案上,正打量纸上一行字,客套这几句,兵法,也该讨教了。

        “不知殿下看什么兵书?”

        李辞抬眸,看江司安面色恢复肃穆,轻轻一笑。

        “元庆六年的卷宗。”

        “殿下何意?”

        “元庆六年的状元,是王戚谨王大人吧。”

        江司安皱眉,李辞却不再继续言语,撑着书案等江司安反应。片刻,这位尚书大人沉声开口。

        “悦恭,是老臣妻弟长子。”

        “之后做了常大人女婿。”

        李辞接上一句,江司安微微颔首。

        李辞笑了笑。

        “常大人最近,似乎对五皇兄多有赞许。岳父与皇兄同在兵部,不知到底如何?”

        “齐王殿下聪敏,心胸确实也非一般人可比。”

        “那与东宫呢?”

        李辞继续笑问,江司安心中微微一动,随即,也笑了笑,上前,轻轻拿起案上的笔,置于一侧笔架山上。

        “殿下大可放心,储君,永远是储君。”

        李辞直起身子,对上江司安眸子,面上还带笑,比适才轻松许多。

        “最近看《三略》,有些地方不大明白......”

        午时过后,飞雪渐止,正厅里偌大圆桌上支起个锅子,底下燃着炭,正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

        本已将备好了午膳,聊得欢喜,王氏突然问江可芙可有什么想吃的,瞧着外面的雪,江可芙就提起在涿郡时一家子在小天棚里一面看雪一面吃锅子。

        多少是有心讨好她,王氏虽不曾这般吃过,还是差人去厨房叫停了正预备的菜,又支使着在厅里把锅子支起来。

        待江司安与李辞从书房往正厅来,瞧着那热腾腾的白气,不由也想起曾在北境时一些往事。

        冬日里吃锅子暖和手脚。

        他与林亦轻成婚之初尚在盛京驻守,苦寒之地原是要她等两年他调回京团聚,她却偏要随军。当地炭火不够用也不顶事,便只能用烫热的膳食暖身子,后来至金陵那几年,天气温和养人,再无那般地冻天寒之时,每至雪天,林亦轻却还是喜欢吃锅子。

        江司安便常想,她身子看着一直康健,但许盛京那几年的冷风,已经叫人从芯子里坏了,便是再养人的地方,也都不顶事了,于是回涿郡探亲时,一场风寒就能把人带走。

        圆桌旁,江可芙正嘻嘻笑着往烧开水的锅子里倒肉,一面王氏低呼下意识去抢盘子,提醒她下人做就是了,江霁莲厌恶那腾腾的热气,也恐化了面脂,站得远远的。

        “岳父。”

        李辞一声唤回江司安渐走渐远,似要留在盛京时的思绪,江司安回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微红的眼角,被李辞看得清楚。

        “过去坐吧。”

        不便多问,李辞只能这般提醒,江司安却又转回去,瞧着说不打紧,把王氏按肩坐下的江可芙。

        “殿下,可芙和她娘很像。”

        李辞微微一怔。

        “为这个,老臣也不会站到旁处去。”

        语毕微微一笑,江司安举步过去,留下因这话愣怔的李辞。

        热气氛氲中,江可芙好歹拖了江霁莲过来,按人坐下,抬眸间。

        “欸,爹你来啦。”

        便这么一顿饭,除了江可芙,兴许吃得都不自在。

        王氏和江霁莲碍着李辞在场,十分拘谨,又不曾吃过这种东西,热腾腾的妆也要化了。江司安触景生情,想得全是昔日与林亦轻在盛京时种种,思及亡妻因风寒撒手人寰,自己都未曾见最后一面,心生悲怆。至于李辞么,与生人做一处,又有女眷,实则心里比王氏等人还拘谨,且这从一个锅里捞出来的东西,虽说是一把干干净净的勺子分到个人碗中,却还是心有芥蒂。

        一回首,见身畔江可芙卷着袖管,半探着身子从锅里捞豆腐,一侧婢女要帮忙也被她摆手拒了。

        “不用,要的就是自己动手......欸,你怎么不吃啊?”

        江霁莲是被江可芙强行拖来按到另一侧坐着的,一直拿着袖子遮掩半张面孔,躲那热气远远的,一口未动,碗里几个冬菇,也是江可芙替她盛上的。突然被问,一怔,就要开口呛人怎的管那么多,右面上蓦的一热,被江可芙指尖轻轻划过。

        “你妆花了。”

        耳畔是江可芙的笑,凑过来声音放轻,热气随着喷薄而出,还带着碗里淡淡的蘸料咸味儿。

        说是奚落,偏生声音也不大,但还是叫人讨厌。

        眉头狠狠一皱,江霁莲已有些恼了,便要伸手推江可芙。她都碍着上次墙头的事儿且不与她计较了,这人还自己凑上来给她不痛快。

        “这个给你吧,擦擦。”

        推了个空,江可芙及时撤远了,却在她手里塞了方帕子。

        “你......”

        面色微红,怒气还显在脸上,江霁莲却不知该怎生呛她了。张了张口,余光瞥见李辞往这处瞧过来,悻悻收了目光。

        热气聚在厅堂,带着锅子里的肉香,约莫坐了半个时辰,江可芙额上已出了一层薄汗,心满意足撂下筷子,才发觉似乎只自己欢喜,其余人,都未怎么动筷。

        撤了锅子,斟上茶,坐了片刻,看天又阴沉下来,怕不是又要来雪,且这出来时候够久,二人该回去了。

        拿起立在墙侧的绸伞,江司安与李辞立在一起,不知又做什么嘱托。

        回首,江可芙瞧一眼江霁莲,悄悄挪了过去。

        “欸,你还喜欢他么?”

        “关你什么事?”

        微微一惊,片刻,江霁莲瞪了她一眼。

        “你若喜欢,我好给你寻个差不多的啊。”

        江可芙不恼,朝她眨眨眼。不是上赶着找没趣儿,就是想逗江霁莲,再想到她也得嫁人了,这性子,不知得寻个什么人家啊,牙尖嘴利得只瞧着凶,脑子里没东西,又不会动手。

        算是因为莫名的担忧,又想同她说说话了吧,她最近买得话本子没趣儿,一帮女人宅子里呆着,今儿你整我,明儿我害你,江霁莲这般性子的里面有一个,可是早早的被害,连带着名声完了,一袭破草席卷着扔去乱葬岗了。

        “不用你管!”

        “行吧,那可别又翻墙头就行,不然我真不管了。”

        抖落出旧事,江霁莲面色一变。江可芙但凡有心对呛,就是一招将军。看对面少女眉头又皱起来,得意的朝她扬眉,转头脚步欢快的朝李辞与江司安走去。

        雪停了,街上有了几个人影,有小厮在扫门前积雪。风还是那般冷,江可芙把手缩进袖管,抱着那把绸伞。

        一路无言,李辞又不知琢磨什么,江可芙因为他不打招呼就找江司安的事,心里芥蒂,不想与他搭话,只想着回了府怎么呛他。

        又一阵冷风,些微凉意灌进领口,碎发散落在前后的耳朵也冻得有些难受,大氅的帽子未戴上,江可芙却不想伸手去够,又不想叫李辞帮忙,索性慢了步子,抱着伞一弯腰,想将背后的帽子甩过来。

        “你干什么呢?”

        弯得太猛了,视线一暗,帽上兔毛绒绒的,挡了眼,不及伸手正一正,李辞已发觉她未跟上来,回首瞧见这般情形,不由轻笑,已走过来先替她整了帽子。

        “不用你。”

        江可芙抬眸,正瞧见少年翘起的嘴角,皱眉伸手要推他,夹在臂弯里的伞却被李辞取走了。

        “那伞给我,抱一路跟个宝贝似的,你松开只手戴帽子它能跑了?”

        “我冷不行?”

        “那你叫我啊。”

        江可芙撇过头不瞧李辞。

        李辞一怔,随即想起什么,又开始笑,还凑过去拍江可芙肩膀。

        “你怎么跟个小姑娘一样还使起性子来了,因为我找江尚书的事生气啊?”

        江可芙脚下一顿,片刻,转头瞪过去:“我本就是个小姑娘!我比你小两岁还多呢!”

        李辞微愣,继而笑得更开怀起来:

        “行行行,是小姑娘。小两岁还多,怎么,让我叫你声妹妹么?”

        “李辞!你是不是想跟我打一架?”

        “不不不,这就免了,做兄长的要爱护妹妹,不能动手。”江可芙又一眼横过去,李辞赶紧摆手,随即又拍了拍她肩膀,“行了我的错,帮四皇兄问江尚书些事,他不方便过来,我这身份又不至于旁人起疑。放心吧,不是什么危险事儿。”

        得了确切答复,江可芙平了心静了气,其实也没多生气就是有点儿别扭,担心江家莫名其妙被拽着蹚了什么浑水。当即瞥李辞一眼,微微颔首,示意自己不较劲了。

        长街一地白,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又挨近了,并肩向另一头的白茫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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