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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第九十六章


转眼又是半月,因建宅一事吃了瘪也算试探得差不多了,卢宗见未再对他们有过什么,日子很是清净。清净得反令江可芙有些闲不住,于是这日午后收到一封信后,开心的喊了半日,晚间也没平息下来。涿郡林府那边有人要来看她,是舅母朱氏和二公子林将恒。

        卧房敞亮,已是夜里,江可芙伏在软榻间的小案上写着舅母等人至盛京后的安排。

        李辞见她这大半夜的一时兴起,凑过去看了几眼,她也不管他只管一边念叨一边记自己的,此情此景忽令李辞想起去年归宁回府那晚,也是这样。连纸上字迹都是,仍旧潦草得看不明白。

        “这字跟白天那封信,倒真是一家了。”

        “将恒哥的字啊,唉,所以现在舅舅抓着他们练字呢,这把字来年去考策论,考官怕是得拿卷子去做草纸。挺大的人现在写小时候的帖子,牧闻琤因为这个笑了他们好几回,倒像他自己的字有多好。过去一起读书,一起气先生,谁不知道谁。他糊弄他爹的文章都是我和将凌哥代的笔。”说起在涿郡的事话就多了,转了一下笔杆,江可芙偏头看李辞,“但牧姐姐的字就很好看,阿雯现在识字了练一练怕都比他强。”

        李辞垂眸伸手抚平纸页被压皱的边角,叹了口气,幽幽道:

        “一起长大就是不一样,一提旧事如数家珍。”

        江可芙兴致正高,听这话也不细分,极快的接上一句“自然”,话出口才后知后觉不大对劲,赶紧抬眼看李辞。

        “怎么?”

        江可芙支在桌上托腮,想正经却忍不住笑:“你怎么阴阳怪气的?若声音再尖细一些呢,倒像是内务府的那个,长得像马的郑公公。”

        那句半是感慨半是调侃,李辞也没想江可芙反应倒快,接一句“又乱打比方”,江可芙立马清清嗓子学他口气说话,末了继续道:“唉,我没有阴阳怪气,只是有点感慨罢了。”还挑衅似的朝李辞挑眉。

        “像不像?”

        李辞不接话,却突然伸手一撤小案,没防备肘下一空江可芙向里歪去,猜到他要做什么却不及护住,肋下一阵痒,被抓住破绽。

        “嗯?像什么?”

        “你又耍阴招!”

        察觉她怕痒后闹起来李辞就用这招,屡试不爽,慌手忙脚的去挡他又躲不开,笑得止不住在榻上滚得簪子都掉了一支,直被欺到榻里窗沿底下,笑出一身汗都要岔气了,趁空隙赶紧起来讨饶。

        “不闹了不闹了,我快岔气了。”

        李辞这么一闹也有些热,停了手一侧身倒在榻间,一时卧房里都是二人有些沉的呼吸。靠在窗框上,江可芙擦擦汗踢了李辞一脚。

        “这人不识闹。”

        李辞起身,不由嗤笑:“到底谁不识闹?一挠你就讨饶,闹不过还偏要招。”

        哼一声,江可芙撇嘴不看他,目光投向窗子,明瓦外廊下灯火照亮的一片黑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纷纷扬扬。心念一动,赶紧贴近了仔细辨认。片刻,卧房里就又响起一如午后涿郡来信时的激动声音。

        “李辞!下雪了!”

        匆匆下地,穿鞋披衣,扣子没扣全就往外跑,开门一阵冷风也没吹凉热情,看灯火照亮的一片窥探雪势不小,搓搓手就跑进庭中,竟是下了一会儿,此时才察觉,积雪都有薄薄一层,踩在上面不时轻响。

        这才像雪呢,金陵的也就年初那场能看。

        也说不清高兴什么,大概是一点点欢喜累积成的心情,又正好回忆起在涿郡的快乐日子,仰面感受细雪落在颊上。

        “你杵在那儿是不冷?回来把大氅披上。”

        李辞出来了,在廊下喊她。

        回头看一眼,心念一动,江可芙不答,蹲下身规整雪堆起来团成一小团。

        见她不动也不知捣鼓什么,李辞只能走近看究竟,才几步就见地下人影一回身,一道白影直飞过来,知道是什么也懒得躲了,白影轻轻打在衣摆,果然是雪团。

        “还是太散了,要是一直这样下到后半夜,明早就能堆起来团结实点儿的雪球儿了。”

        江可芙起身拍了拍沾雪的裙角,就见李辞俯身,也团了一个。

        “下到后半夜,这么大雪扫也得扫半天了。”

        江可芙弹了弹肩上细雪,闻此戏谑:

        “李辞,你小时候是没见过雪吧?这算什么大雪,没见识的小孩儿真可怜。”

        “雪大不大不好说,但你再站一会儿,真就‘我寄人间雪满头’了”

        “哼!就你会掉书袋。”

        江可芙又丢了个雪团,李辞转身往回走只道没辙,真就只能把衣服拿来替她穿上,这人就从不知晓冷一般。

        身后,江可芙依旧团雪,听见踩雪声响回首,看着李辞背影,起身搓搓冰得有些麻的手,哈了口气,忽然狡黠一笑。

        “李辞!”

        身后喊他一声,伴着急切脚步,只道怎么了赶紧回首,眼前一花背上一沉,一片冰凉蓦的伸进衣领挨上脖颈,突如其来的让人狠狠一颤。嘶了一声,身后是江可芙得逞的笑,踮脚伏在他背上,两只玩过雪此时冰凉的手正突袭到他衣领里取暖。

        “你不行啊,一点儿都不警觉。我跟恒夭她们搞偷袭都没成过,你连她文文弱弱的都比不上。”

        尽量前倾矮下身让江可芙重力都放在自己背上,于是声音就在耳畔,她一张口热气就贴着耳廓,弄得耳朵痒痒的。

        扣住她手腕,李辞把人从身后拉到身侧,还要逗她。

        “你这两只冰爪子差点儿没给我送走,欸我可是还风寒呐,江可芙你真是好样的。”

        “什么啊,说不娇气的是你,这会儿倚病卖病的又是你。行反正你姓李,怎么说怎么有理。”

        “这话你说几次了?那你名字有芙,同音算来,不是我们都得服你么?”

        “行啊,那你服不服?”

        “扶啊,你若摔了我肯定扶。”

        “扯东扯西的,李辞你别跑!什么扶不扶?我先让你摔了!”

        几日后,江可芙盼着的人到了。

        天气识趣儿,是个晴天儿,各处散着冬日特有的慵懒温暖的光。在门前和马上的林将恒搭几句,江可芙赶着扶朱氏从马车下来,笑嘻嘻的极力打消妇人的担忧。

        “收到信我就盼呢,合计怎么也留您到腊八吧。除夕的红包我就不想啦。”

        寒暄过,带着朱氏往后院客房,回头瞥一眼身后,林将恒不知说什么,上手拍了拍李辞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她知道,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目光与看过来的李辞相交,牵了牵嘴角,江可芙回首继续和朱氏说话。

        “没有,好的很。”

        晚间,客房。

        小窗窥着半轮月,人只道明日也是晴。厚厚帘幕隔绝寒气,护着室内暖黄的灯火,暖炉刚添了炭,间歇的迸出一点火星。就近的软榻上,江可芙抱着汤婆子紧挨朱氏而坐。

        “这屋还是有点儿冷,今儿我陪舅母睡吧?多个人暖和。”

        “好端端的,这又做什么怪呀。我来看看人,头一天小两口拆了?”

        “想和舅母多呆一会儿。李辞日日都能见,又不和舅母你们一块儿回涿郡去,再看还要烦呢要不”江可芙突然想起件荒唐却好玩的事儿,笑道,“回程让将恒哥带他上路,到涿郡教哥他们练字去。”

        对她那些怪念头也习以为常,朱氏摇头莞尔。

        “你的字练完了?恒夭不是说你现在跟着王爷学字么?自己求人教,累又嫌起来了,今儿的书抄完了?”

        “不抄了,又不是学童。我要告年节的假。”

        扁了扁嘴显不愿想这档事,江可芙抱紧汤婆子往榻上纵了纵。朱氏抚抚鬓角,再开口有些感慨。

        “现今也好。这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议论不得,却终归不平。得消息时你舅舅还发一通牢骚,原想到金陵你得个好前程,若知这是果,定不让你走。但这一瞧,你兴许是比在京时自在舒心。也有一点,你这性子随你娘,什么适应的都快。”

        闻此江可芙笑起来,一歪头,像幼时靠在朱氏怀里一样,倚在舅母肩头。

        “拿到信时我就想了,虽然只字不提,但肯定是担心要来看我。其实没什么,我一直没心没肺的,事已至此,难过不顶事。也兴许没波及到真正在乎的事情,才能做豁达吧。不过,真有那时候,我也劝自己只丧气一会儿。毕竟路还好长,不能为此便耿耿于怀到死吧。不是做样子宽你们的心,舅母,我心里你和我娘一样,所以想为母应该了解孩子,我不是会让自己不好的人。毕竟也是在涿郡城里‘作威作福’过的,怎么可能呢。我不知道我娘是什么样的女子,但提起她皆是赞誉,所以,希望我是真的像她。”

        朱氏不语,抬手轻轻抚过她的发顶,半晌,轻轻道:

        “好孩子。”

        宅里多了人,就是一下热闹许多。林将恒又是个不说话就难受的主儿,和谁都能聊半盏茶,和江可芙两兄妹凑到一处,一起练了几天字,与李辞就已经熟得很了。二人时不时还能一起翻翻兵书切磋切磋武艺。如此十来日,腊月已至。

        一起喝过了腊八粥,这年也不过一眨眼的事,江可芙确实不能再留亲人,晚膳后在客房与朱氏说了好一会儿话,又帮着打点了行李。出门就看见林将恒站在廊子底下,似乎就在等她。

        “等我啊哥?怎么?要走了咱俩说几句赠别话?这回有银子给吗?”

        “银子没有,送你本临摹帖子?”

        “这就不必了你自己留着吧。”

        赶紧摆手,江可芙作势要走了,林将恒抬手,扔给她个棍子似的东西,接过看一眼,竟是把短刀。

        “清霜不是丢了么,从库房翻出来的,也挺利,反正比一般的好用,这边不比金陵,护好了自己。”

        □□看看刀刃,灯火下泛着冷光,林府库房没有不好的兵器,刷的收回,江可芙有些开心。

        “这个好。”

        “那当然,你二哥我选的东西”

        没等林将恒自夸完,江可芙又笑着添一句:

        “那我可得回礼,哥你等着我去书房收拾临摹帖子给你带上。来年策论字可得工工整整的。”

        说完抱着刀就跑。

        “欸!这不恩将仇报么!”

        次日,江可芙与李辞出城相送。

        抬眼万里无云,一如来时的好天气,分别就少了外界引导的多余伤感。扒着马车的窗框和朱氏说了几句,林将恒就插话让她好好练字,江可芙立马回嘴以后每月会给他们寄字帖。

        “提起这个,二哥你有件东西落在书房了。”

        身侧李辞突然接了话,从怀中掏出薄薄一线装册子。认出是昨夜李辞从书房拿回来翻来覆去看了许久的,当时只以为是府里的书,没多想,此时看林将恒一拍额头说“幸好”,转头解释,才知晓那是林卫给他们选定要读的兵书。

        “爹为我们考策论特意做过批注,我就随身带着,练了几天字仍在你们书房倒忘了。”

        林将恒摇头,接过书顺手塞进褡裢里,江可芙要接话,身侧李辞又突然出声:

        “二哥。冒昧一句,林老先生的字你可知晓么?”

        这话属实莫名,极少接不上话的林将恒也一愣,江可芙怪异的看李辞一眼,思绪却飘到昨日夜里,她凑上去看他看什么书,他也问了她一样的问题。

        林老先生的字是什么?

        她当时神情和林将恒一样,半晌才反应过来“林老先生”是问她不曾谋面的外祖父。这个人在记忆里都模糊得可以,更遑论突然问起名字。常人也不会问这有些怪异又显无礼的问题,不知李辞又在想什么,她当时也只摇了摇头。

        幸而林家人不拘小节,林将恒并不在意这“冒昧”,略一思索,不确定道:

        “大概是‘广善’二字。啊,说来惭愧,祖父离世早,父亲又少提及,这也不是随意聊天会谈及之事,故我们这些小辈也不大确定。怎么了?”

        李辞摇头,解释道:“年初在邯郸有说书人讲过《北风郡》,当时提过林老先生,台底下有人说将老先生的字说错了,看到这书不知怎的就想起来了,冒昧了。”

        定不是这缘由,江可芙知晓,若真好奇昨夜就与自己说明了。却未拆穿,林将恒也没多想,点点头,不再多说,再叮嘱几句什么,就这般道别了。

        回府路上。

        “李辞,我外祖的字到底怎么了?”

        “你想不出问题,自然是没什么。只是有点奇怪,你当我多疑就是。”

        江可芙越发不解。李辞此时大概也觉不该藏着掖着透露一二不打紧,望着远处轻快道:“真没什么,因为一句话突然就想起来了想问问。

        “嗯?”

        “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

        转头对她撂下一句,李辞不再说话,江可芙一怔,陷入沉思。

        没记错这句《孙子兵法》里有,但昨夜李辞看的书并不是孙子兵法。他当时一直对着书中某一页,如果有联系,那这句,应是那页上林卫写的一句批注。

        可是,一句兵法中摘出的话,和她外祖父的字有什么关系若林将恒所言的字不错,总不能是因为与那句话一样的“善”字吧。

        “当真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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