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番外五

对谢清舒，竹枝郎最开始是愧疚的。

        竹枝郎很长时间都一直在白露林附近徘徊，他要守护他的舅舅，他的君上。

        他的君上天琅君曾是魔界圣君，魔界万物都能唾手可得，可惜惨遭幻花宫首徒苏夕颜欺骗，被仙门百家联手镇压于白露山下。

        天琅君何曾受过此等苦楚？他一出生就是魔族最尊贵的世子，从没有吃过苦头，永远从容优雅，拒绝一切可能破坏形象的低俗事物……可如今，他满身血污地被锁在七十二道铁索、四十九重符咒之下，只能每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躯体逐渐腐烂腥臭，偏偏神智还极度清醒，连想昏厥都做不到。

        竹枝郎为自己的君上感到不平。

        自己的君上从来没有杀过人，更没有向人界发动过一次战争，他十分欣赏人界的一切，甚至还爱上了人类女子苏夕颜，原以为会成就一段佳话，没想到最终落得这样的下场。

        ——都说魔物冷血无情。但真正无情的，不是人吗？

        竹枝郎从此对人类抱有戒心。

        所以，当他注意到有人贸然闯入白露林时，他不分青红皂白就咬了离他最近的女子一口，要不是周围还有几人，他一定会取了那女子的性命。

        竹枝郎一路尾随他们，发现他们几人只是为了取露水湖中心的日月露华芝。

        竹枝郎眸光一闪。

        他之前也想过用那日月露华芝帮助君上重塑身体，可惜自己畏光，无法靠近露华芝，如今正是好时机。

        于是他故意现身被那几人抓到，他原以为那红衣女子定会报复他，但只要能在她动手期间偷得一两株露华芝，那自己的君上便能重获自由了。

        竹枝郎甚至都做好了挨打的准备，但女子并没有动手。

        那女子不仅没有伤害他，甚至还取了三只露华芝放在他的眼前。

        他旁边的青衫男子重重地叹了口气：“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竹枝郎很久以前去人界也只是跟君上一起去茶楼听书看话本子，还都是些情呀爱呀的，自然不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

        等他用露华芝帮助君上逃离地牢，他才终于有机会去看看人界的书籍，也终于有时间去了解那几个闯入白露林的人类是何等身份。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谢仙师她什么都知道，却选择什么都原谅。

        谢仙师……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竹枝郎忍不住隐匿气息跟在谢仙师的身后，看她游历四方，看她结交新友……他还在她身上悄悄留下魔气，其他魔物要想伤害谢仙师，自己一定会让对方付出代价，不死不休。

        但是这一切，他都没有让谢仙师知道。他只要远远看她一眼，便觉得足够了。

        谢仙师笑起来很好看，很有人间烟火的美好气息。

        只要看着她笑，竹枝郎就觉得心里暖暖的。

        竹枝郎终于明白为什么天琅君那么喜欢和人类相处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魔族情感淡漠，唯独对爱情尤其执着。」这句话在竹枝郎的身上体现的淋淋尽致。

        任何伤害过谢仙师的人，都该死！

        任何让谢仙师难过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自己的君上要一统人魔两界，到时候力量微弱的人类肯定会成为魔物的阶下囚，为了保护谢仙师，竹枝郎毫不犹豫地导演了金兰城瘟疫，还让撒种人诬陷谢仙师，他想用这种方法让谢仙师脱离人界，他会护着她。

        但是他怎么都没想到，谢仙师直接拒绝了他。

        谢仙师是个聪慧的人，她从刘家小儿子的证词和这几天金兰城的遭遇就推理出了一切。

        她望着竹枝郎的眼神充满了厌恶：“……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你。”

        那一瞬间，竹枝郎感觉血液仿佛冻结了。

        但是他依旧不肯放弃，哪怕谢仙师不喜欢他，他也希望谢清舒不要因为自己的这些阴暗计谋而真的受到鞭刑。

        谢清舒依旧拒绝了他，甚至让他滚。

        看着谢仙师鲜血淋漓的背，看着她呕出的血，看着她倒在玉台上的脆弱身躯，竹枝郎第一次生出了后悔的情绪。

        他以为他了解谢仙师，实际上他没有。

        他以为谢仙师是盛夏绽放的太阳花，热烈又张扬，没想到她却是迎雪绽放的迎春，不畏严寒，永远坚韧。

        明明不是她的错，为什么还要认呢？

        为什么要如此对待自己？

        竹枝郎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他开始隐匿行踪待在近尘峰，他给她送药，看她养伤，看她养花，看她读书……

        他希望能多了解谢仙师一些，以后就不会再让她难过了。

        但是他又再次低估了谢仙师。谢仙师早就知道了他的存在，甚至还用一碗药将他强制变成小蛇，跟着她下山赎罪。

        西风疋马过长安，饥殍盈途不忍看。

        十里路埋千百冢，一家人哭两三般。

        犬衔枯骨筋犹在，乌啄新尸血未干。

        他看她吟唱悲歌，看她普度众生，看她耗费心血，看她卧病在床。

        竹枝郎知道谢仙师是想要他明白人与魔都是有感情的，他们都是独立的生物，是不可以被肆意伤害的。

        竹枝郎其实懂得这个道理，但是这又与他何干？

        他既没有受那些人类的恩惠，又没有受到过任何人类的帮助，他们于竹枝郎而言只不过是陌生的异族人，没什么特别。

        谢仙师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如果能用那些陌生人的命换谢仙师来到魔界，以此保护她不会在君上的计划中受伤，又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呢？

        但是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竹枝郎发现谢仙师每一日都活在自责和内疚之中，她那么痛苦，就好像一枝早春的迎春到底还是没有逃脱寒风的裹挟，慢慢调零。

        ——这不是竹枝郎所希望的。

        所以他愿意选择忍耐，选择“忏悔”，选择去学着“爱”人类……只要谢仙师能不再那么难过，他愿意做任何事。

        他们就这样一路帮助饥荒的人们度过难关，这一走就是五年。

        五年来，他们经历了很多，好不容易等到了谢仙师的兄长归来，好不容易要过上平静的日子，结果洛冰河来了。

        他是君上的亲生骨肉，却视君上为敌人。

        最后的埋骨岭决战，竹枝郎与天琅君被重创，这简直是糟到不能再糟的情况，唯一可堪欣慰的便是得知当年苏夕颜其实并没有背叛君上，他们是真真正正相爱过的。

        知道了这个事实的天琅君，到底放下了统一人魔两界的想法，也婉拒了想要为自己延缓身体腐败的昭化寺大师。

        自己的君上……已经没有牵挂了。

        那他呢？

        他的归宿又在哪里呢？

        竹枝郎的身体被正阳剑刺中，已经不肯避免地走向衰败，他还不想死，他还没有了却尘缘，他还想……再见谢仙师一面。

        于是，他用了一株露华芝作为自己的新身体。

        如今，日月露华芝只剩下最后一株。

        他将它栽种在白露林，将它雕琢成自己心中那个女子的模样，他用尽天材地宝去滋养它，用尽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去赞美它。

        他希望，谢仙师回到这里能有所依托。

        他希望，能再见谢仙师一面。

        他希望，谢仙师得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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