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扶景和下到3楼抓沈翘梧去吃夜宵的故事在卓康质量法规部流传了多年。不过后面沈翘梧回到卓康大厦被应届生围观合影，还是因为接下来的另一件事。

        时间回到初夏的这天晚上。沈翘梧听到扶景和吆喝自己，像被雷劈了一样僵硬地扭过了头去。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微弱又颤抖：“扶总，您……”

        扶景和径直走到了她面前，看着沈翘梧的眉毛打成了一个结。这个姑娘怎么这么好逗呢？他不过是觉得她为了项目太辛苦，又赶上身体不舒服，想带她离开公司休息一下而已，真不知道她的小脑袋瓜里现在已经想到哪一步了。不会是以为自己要骗财骗色吧？太好玩了，扶景和又端起了一副献殷勤的浪子态度：“走吧走吧，你想吃什么？附近有一家我常去的潮汕大排档，吃不吃？”

        事已至此，再不去就太驳扶景和的面子了。沈翘梧抓起了工牌和手机，掩面跟在扶景和身后快步走向楼梯间。一边走还一边听着扶景和絮叨：“说真的，你想吃什么和我说，这周围的饭店我还是蛮熟的。”

        沈翘梧低着头都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同事们的视线，脚步又加快了：“全都可以，我吃什么都可以，您请带路吧。”

        这话怎么听着像是要英勇就义似的？扶景和帮沈翘梧推开了楼梯间的门，听到沈翘梧小小声说“谢谢”。真是个小刺猬一样的小姑娘，他心里想。

        9点过，扶景和一路出园区一路打招呼，熟稔地问候着刚刚下班的同事们。沈翘梧低着头，指望自己几根蓬松的刘海能挡住脸。唉，都是奢望。

        扶景和带着沈翘梧出了园区大门，左拐右拐地进了小路，两侧的路灯投射在人行道上。沈翘梧今天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和白色的方头高跟鞋。方形的鞋跟不算高，走路也算稳，但是人行道的砖铺得不太扎实，因此沈翘梧把重心都放到了前脚掌。从扶景和的角度看去，她低垂着眉眼，脚步轻盈跳跃，裙角随之起伏。在灯光的照射下，仿佛轻灵透明一般。她不属于这个地方，扶景和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小路上走了100米左右，前方传来了喧闹的人声，传说中的潮汕大排档到了。扶景和轻车熟路地进店和老板打了个招呼，然后扭头问沈翘梧：“你想坐里面还是外面？”

        几乎没有一丝犹豫，沈翘梧回答：“外面。”

        在密闭空间里闷了一整天，此时此刻没有什么能比坐在路边吹风更让她开心了。

        沈翘梧看到扶景和笑着回望她，她心里有些发毛，避开了目光。

        在靠街边的桌子旁边坐下了，扶景和递了塑封的菜牌给沈翘梧：“你看看，想吃什么？”

        沈翘梧拿着菜牌走马观花地看了两眼。她此刻的心思实在是不在吃饭上。“您点吧，我不忌口。”

        扶景和感觉到了沈翘梧不是有意地同他客气，而是真的心不在焉。他起身独自进店点了菜，出来的时候正看到沈翘梧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喝茶水，默默地看着路过的行人和车辆。沈翘梧这样安静的状态很少见，她一般都是像一只小百灵鸟一样在卓康的丛林里辗转腾挪地穿梭。扶景和熟悉沈翘梧的社交状态，她致力于避免身边的人感到尴尬或是无聊，善于在谈话中倾听附和，也可以打破沉默开启新话题。那种时候，你基本听不到什么她的真实想法，她的脑子总是在飞快地分析对方想听到什么，至于自己的底线则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了。这样看来，她和同事们都只不过是亲近些的逢场作戏罢了。此时此刻，安静的她在想什么呢？她真实的性格和想法又是什么样的呢？

        扶景和突然觉得自己很好笑。说人家翘梧逢场作戏，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他走回桌子旁，拉开了椅子坐下：“翘梧，我点好了。他家的花蛤烧得不错，等下看你喜不喜欢吃。”

        沈翘梧从神游中回过神来，对着扶景和笑了一下：“好呀，谢谢扶总啦。”

        扶景和认真打量着沈翘梧的神情：“最近忙坏了吧？”

        “还好啦，大家不都是。还是您最辛苦。”

        沈翘梧的语气娇俏又客气，回答得一丝不苟。扶景和突然不再满足于她这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

        桌子对面的沈翘梧举着茶杯小口喝着，这是她惯常用来掩饰尴尬的动作。

        “你是哪里人来着？”扶景和说完都想咬自己的舌头。这是什么烂问题。

        沈翘梧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我表姐的婚礼您都去了诶，扶总。”但她又很快整理回了那副乖巧的神态：“我是穗城人。”

        “那我们是老乡啊！”扶景和一脸装出来的雀跃样子。

        沈翘梧再次破功，歪着头看傻子一样看着扶景和，然后笑了：“是啊，太有缘分了。”

        “你大学是哪里的来着？”扶景和说完直捶大腿，平日里巧舌如簧的搭讪技巧都哪儿去了？

        “我本科研究生都在普林斯顿。”给他没日没夜地打了这么久的工，连自己是哪个学校的都没记住？真是万恶的资本阶级，只知道剥削劳动人民，其余的根本就不关心嘛！

        “天呐翘梧，我们是校友啊！”扶景和此时的惊喜是真挚的。

        不过沈翘梧的白眼也是。“是啊。您真是贵人多忘事，这等小事入不了你的法眼呐。”

        “怎么会呢！和翘梧有关的事都是大事。”扶景和面色认真极了。

        “哦？”沈翘梧戏谑地看着他。

        扶景和终于还是装不下去了，讪讪地笑着：“这次真的都记住了。不过话说回来，你好端端地怎么会回来做法规？”

        这一句真是戳到了沈翘梧的心窝里。“嗐。”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吐了出来。“因为之前有点不太顺利的事情，阴差阳错地就到卓康来了。”

        这个说法含糊极了，看来小刺猬还不打算和自己交心。

        菜端上来了。扶景和递了一双一次性筷子给沈翘梧。“其实我也是被骗回国的。我之前在lindberghlab。”

        “professorlindbergh？我上过他的fluiddynamics诶。”这次沈翘梧的反应是真实的了。

        方法奏效，扶景和接着说了下去。“我回国是因为卓康自主研发ecmo的项目。”

        “那也不算被骗吧，这不是已经出成果了吗？”沈翘梧一双大眼睛盈盈地看过来，扶景和心里一颤。

        “你知道frankenstein吗？”

        “知道呀，高中学过。”

        “我感觉我就和他差不多。东拼西凑，最后造出来个四不像的怪物。反正也能卖。”扶景和边说边搓着竹筷子上的倒刺，没能直视沈翘梧。

        沈翘梧没有掩饰自己惊讶的神色。她没想到扶景和对geniecycle的定位认识得这么清楚。“所以您是承认公司的研发现状的？”她的语气加重了，和平日里柔柔弱弱的音色天差地别。这应该是她真实讲话的音色。

        “这有什么可不承认的。核心零件，核心算法，甚至连创新点，都是搬的别的公司的。”扶景和夹起了一只花蛤，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个短促的笑声，“真的是挺没意思的哈。”

        沈翘梧思考了几秒钟，语气充满试探。“也是有意义的吧，之前董事长的讲话不是说过，国产企业都是这样起步的。”

        “你认为这样是对的？”扶景和直视着沈翘梧的眼睛，和气地反问她。

        沈翘梧敛眸思考的时间更长了，显然是掂量了许久。等她抬眼的时候，扶景和看到她的双眼不同往常的清晰明亮，眉头舒展，神色从容、笃定。

        “我不认为这是对的。我觉得您应该坚持您最初的设想。”

        扶景和安静又郑重地凝视着沈翘梧，用眼神鼓励她接着说下去。

        “好比说我们设定的过滤指标，其实根本讲不清楚为什么这么设计。因为都是照搬的国外厂家的参数，不是我们自己实验得来的。”沈翘梧平稳地讲了下去，好像这些话她已经在脑海里想了很久了，“我在写systemdesign的时候，经常在解释工作原理和参数设定的地方卡住，需要去看其他厂家发表的文献。”

        沈翘梧回想起了前一天发生的事情。胡经理今天下午说的是“姑娘这是又哭了吗？”，原因是沈翘梧昨天已经哭过一次了。

        过滤器的设定值是40μm，研发没有给出任何根据，她只能自己去找文献支持。流体力学，沈翘梧的一生之敌，她看着纳维尔斯托克公式，仿佛回到了大三的考场上，对着公式却不知道怎么代数，导数求一个错一个。她感到自己的心跳逐渐加快，血液涌上大脑，脸颊发热，双手打颤。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她心里的旁白大声地告诉她。她一下子使力将自己推离了办公桌，滑到了身后的乔安旁边。

        沈翘梧整理了一下呼吸的节奏。“乔工，这段原理解释我真的搞不定了。你有时间帮我看看吗？”

        乔工刚从一个会上下来，现在正在准备一个小时之后的另一个会。她是个乐于帮助下属的好上司，不过也仅限于她自己应付得过来的时候。此时此刻，她只能告诉沈翘梧不要把压力揽在自己头上，公司处于当前的发展阶段，研发能力不足是大环境的问题，不是沈翘梧一个人可以力挽狂澜的。

        后面乔安去开会了，沈翘梧又被胡经理拎去谈话。胡经理开门见山地问她：“最近怎么状态不太好？”

        沈翘梧向来不在胡经理面前说太多，每次都只是默默听着，做好一个下属的本职工作。但是她此时决意要打破自己的陈规，希望主动向前一步可以让领导正视自己的困惑。她谈起了研发给不出解决方案，她只能自己研究文献，想寻求帮助又不知道去问谁。

        胡经理迅速地打断了她。“我们是职能部门，我们不是研发，你需要做的是协调项目进度，不是自己去研究细节。整理出来需要解决的问题，交给研发，给他们一个deadline，就ok了。”

        “那如果研发解决不了问题呢？或者他们认为这根本就不是问题呢？”

        “那你有没有及时上升？邮件有没有抄上所有的领导？有没有及时开会拉通？”

        沈翘梧想说自己有，但是胡经理提问不是让她来回答的，只是用问句的方式告诉她解决问题的方法。

        可是……这样的解决方法对胡经理来说行得通，毕竟他是研发口中的“胡总”。放到自己这里，“谁把我说的话当成一回事呢？”沈翘梧皱起了眉头，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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