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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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婴这才发现时间过得那么快。
“我一岁了。”她脸上有些喜色,“我自己都忘了,苏眉大人真是有心,居然记得这种小事。”
容远在看见她脸上喜色的时候,眼中的冷漠也化去了一些。
他将袖中装金钗的盒子拿了出来。
天婴看着桌上那个长盒的时候,目光微微颤了颤。
她记得这盒子。
容远第一次送他礼物就是用这个盒子装的。
是一只凤凰金钗,那是她第一次看到金饰,她没什么见识,一直以为金子是世间最值钱的东西,而且她觉得钗子上那只大鹅雕得栩栩如生。
最关键的,这是她第一次收到生辰礼物,虽然是她厚着脸要的,但毕竟是容远送的。
但她那一夜高兴得睡不着,第二夜也高兴得睡不着。
天天戴着这发钗才能入睡。
直到后来,她才知道,原来在这九重天金子根本一文不值,那根钗子也不是容远送的,而是青风随便去蓝天桥上买的最便宜最丑的东西。
以此来羞辱自己。
她戴那钗子的时候总有人在后面嘲笑她俗气。
还用鹅装凤凰来嘲讽她。
她很委屈难过。
但又不敢表现出来。
以后每逢生辰,容远就会让青风送来一根金钗。
有时候甚至是根金筷子,估摸着是一时买不到头饰了,拿根筷子来凑数。
可能他们觉得打发自己这只乡下来的兔子,这已经绰绰有余了。
后来她每次看到那些金钗都有些难过,觉得自己是廉价的,他们眼中自己只配得上这九重天上最廉价的首饰。
可是她又安慰自己,容远是在乎她的,不然不会每年都记得自己的生辰。
或许是他觉得自己配金钗好看呢?
直到前世人生中最后一日她将他送的金钗一根根插满了发髻。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
好看吗?
不好看。
这一切不过是容远的敷衍。
然后她又一根根地取了下来,每拔一根都像是拔掉了心中的一根刺。
拔完后心中全是窟窿,筛子一般流着血。
没想到重活一世,好像一切又重演了一遍,她又看到了那个刻在记忆中的盒子。
只觉得喉咙发梗,一句话都说不出。
她不记得这一世给容远索要过礼物。
容远:“打开看看。”
天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容远明明语调很淡,但她却觉得容远似乎有些期待她打开盒子一般。
但是,很快她扑灭了自己这荒唐的想法。
前世她就是这么催眠自己的。
催眠自己,容远还是有一点点在意她的。
她还是拿起了盒子,打开盒子金光耀目的那一刻,她神情很淡然。
没错,又是金钗。
容远淡淡看着她的表情,想在她脸上看出欣喜之色的时候,却见她连盒中的东西都没看清就关了盒子。
一张带着稚气的小脸,很是冷淡,很平静。
没有半点欣喜,甚至有点厌烦。
容远目光一滞,心也渐渐冷了下来。
天婴将盒子递了过去,“人间有句话叫礼尚往来,金钗虽然在九重天不值钱,但是无奈我太穷了,神君生辰之日也还不起礼,要不还是请神君收回去吧。”
她这话说得真心实意。
前世她找容远要礼物,是准备用自己的一生慢慢去还。
这一世,她不想欠他什么情。
即便是这一灵石都不值的廉价人情。
天婴觉得这一夜容远那张脸比平时更加的白,白得没有半点血色。
容远看着她递过来的盒子,觉得这是自己活了那么久最蠢的一天。
以为她喜欢金子,一万上品灵石买了一只蠢簪子,花整整一个晚上,将它重新打造一遍。
他想本准备拿着盒子转身离开,但是最终耐着性子道:“拿着。”
天婴坚定道:“我没什么还你的。”
容远脸色又冷了几分,但是他习惯了见招拆招,“若非你,我这次不会如此顺利,这算报酬。”
天婴不想收他的东西是不想再跟他有牵连,但既然他说这是给自己的报酬,那就不存在什么人情世故。
她掂量一下,这金子也有二两,换成铜钱,够自己置办一套不错的嫁妆了。
于是她收下了那支金钗,“那我就当报酬收下了。”
容远淡淡应了一声,坐在椅子上,自顾自地拿着天婴的茶壶,倒了一杯……
倒出来的是清水。
壶是茶壶,里面却没有茶。
他又忍了忍,将一杯凉水喝了下去。
容远的出现让天婴觉得有些微喘,虽然她吃了灵犀给的克制发热期的药,但是容远身上的冷香还是让她有些本能的躁动。
她想容远早些离开,但是容远好像并没有要走的模样,甚至还不经过自己的同意就拿自己的杯子喝水。
显然,他对这凉水并不满意。
毕竟这位大祭司嘴巴刁得很,生活雅致得很,他一般只喝茶,或者是扶桑叶上取下的雨露。
这时他问:“有腊八粥吗?”
前世每年她都会给他熬一碗腊八粥,她有一些小小的心机在里面,希望每到这个日子,他就想起她,想起这是她的生辰。
但是,他一口都没有喝过。
现在永远都不可能再熬腊八粥了,他却找自己要。
是的,以后生辰,她永远不能再为自己煮一碗腊八粥了。
因为自己怕火。
至于自己怕火这事,他们在逼供的时候,她告诉过他。
看来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天婴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现在只想容远赶快离开,她很清楚,他会在什么情况下离开。
“对了神君,今日是我生辰,你能给我买串糖葫芦吗?我从来没有吃过。”
前世,她总会对容远说,如果路过凡间,请给她带一串糖葫芦,因为她只听说过,但是没尝过,她很好奇。
但是容远从来没有带回来过。
她看也不看那金簪一眼,现在又提什么糖葫芦,还有那一声声疏冷的“神君”让容远心中暗火越来越强。
“我没这个时间。”
这个回答,天婴并不意外。
他不会在自己身上多花一点时间和精力。
永远只能自己哄着他,自己不能有任何情绪,任何要求。
他给的自己受着,他不给的自己忍着。
因为是自己需要他,不是他需要自己。
果然,如此。
容远觉得有些烦躁,说不清道不明的。
天婴见他还不走,天婴也很烦躁。
于是,她祭出了杀手锏,虽然她并不太愿意提及这个人,因为前世,每一次提到她,两人都会不欢而散。
这个人便是星辰。
她不喜欢星辰,因为她心胸狭窄。
星辰高贵的出身,星辰美貌端方,星辰琴棋书画无所不能,星辰明明也没吃什么苦,却所有人都觉得她活得不易,都想将她捧在手心。
这样的公主却那么容不得自己。
前世不顾一切地将自己赶到了无妄海边。
这一世饕餮但凡兑现对容远的承诺让她到孤神殿,若容远把她接到生司阁来,她一定也会赶走自己。
那自己的坑就白挖了。
她道:“我不想星辰公主住进来。”
她说得这些不仅仅为了赶走容远,而是她的真心。
容远的脸彻底沉了下来。
作为这生司阁的主人,作为大祭司,他让谁来让谁走,无人可以置喙。
况且星辰身份特殊,他如何处理星辰,也不是她可以干涉的。
聪明如他又怎会不知道她在挑战自己的底线。
容远的忍耐到了极致,也受够了她今日的总总,“不要得寸进尺。”
他说这句话时,天婴微微一愣。
容远从未对自己说过什么重话。
倒也不是他对自己多么怜爱,而是只要他不顺心,就会立刻转身离去,只给天婴留下一个背影,让天婴自己慢慢去反思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
第一次她见到容远这般,他是在和自己吵架吗?
因为星辰?
他生气了,不惜他高高在上的大祭司身份,来和他人吵架?
“你那么在意她吗?”
容远有些恼怒:“适可而止。”
第一次和容远吵架的天婴却有些不能平复,“那么在意她为什么不将她留在这里?而要留我?”
容远知道她借题发挥说的前世,这个身边也不是字面上的意思,而是那段暧昧不明的关系。
容远想起上一次她也是以这种口气与自己说话,让自己去喂星辰桃子,让自己撩拨星辰。
想到此处他更是怒火中烧,觉得她无理取闹。
前世?
是她发情,又不是自己发情。
前世若非她缠着自己口口声声非自己不可,自己怎么可能多碰她一下?结了这段孽缘!
这段孽缘对他来说情都不算,不过是成全了她,成全了自己一时的放纵。
他们之间也不过是主人和灵宠的关系!
这一世不过是自己因着这段孽缘,对她多了几分怜悯而已。
却不想她如此不知分寸。
他难得盛怒,站了起来,拂袖离开。
终于,容远还是给了天婴一个背影。
前世自己每次提到星辰,结局总是如此。
就这副星辰的事自己无权干涉不能提及的态度。
天婴已不伤心,只是生气,生气前世自己为什么那么傻,傻到误以为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比星辰重。
即便是落难,公主也是天上的星星啊,而自己却是地底只会刨坑的兔子。
久违的心酸再次袭来,让她只想快些逃离这个不属于她的地方。
苏眉还在容远书房,他非常好奇这铁树开花的大祭司首次送出亲手打造的礼物,回来的时候会是什么神情。
他想了很久,实在是想不出,于是准备亲眼见证一下,所以在书房等着。
却不想他回来得比想象中早不说,回来时整个人身上似凝着千年的玄冰,眼中却溅着冰冷的火星。
苏眉有些想溜,但是八卦的他忍不住还是问了句:“怎么了?”
见容远不回,苏眉心中知道十分不妙。
他劝道:“那个,据说交/配期的母兽脾气不太好。要不要请灵犀女修来看看。毕竟女子之间好交流一些?”
容远只回了一句:“不用,随她去。”
苏眉明白那小妖可能是惹了容远,他准备冷处理。
苏眉惊讶这兔子的本事,在自己记忆中这是容远第一次生气。
他觉得新鲜,却还是道:“这么对姑娘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容远:“让她清醒下。”
苏眉原来一直觉得容远什么都很懂,现在才觉得,其实容远也不是什么都懂。
比如在这男女之事,儿女情长上,大祭司并未完全开窍,处理得也有欠妥当。
容远内心极为强势,他习惯绝对优势,东风压倒西风。
小妖得罪了他,他准备冷她一冷。
小妖离了他的庇护,吃了苦头,权衡利益得失,自然会服软。
他习惯了绝对压制。
这个乱世就是这样的,弱者臣服于强者,为强者所驱使,跟强者分肉羹,谋生存,谋名利。
可是,这些名利场用的方法,在感情上一旦用了,这段感情就会扭曲。
苏眉眼中有些怜悯,不知道是怜悯天婴,还是怜悯容远。
但是很快他收回了这想法。
他认为这反而是件好事。
因为这两人之间如果有情,注定是一段孽情。
与其让孽火燃烧,不如尽早掐灭的好。
容远这般骄傲的人,只要那小妖不服软,他也绝不会主动示弱。
那小妖执拗得很,看起来对祭司大人没什么情谊,不会向大祭司示弱。
大祭司何许人也,又怎么会真将一个小妖放在心上?
这不过是他漫漫征途中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插曲罢了。
僵持几天,大祭司便会将她忘了。
天婴这次的发热比上一世来得猛烈得多,应该是她喝了太多催熟药水的缘故。
灵犀给天婴的药已经没有了,而灵犀仙子没有再来。
厌食,焦虑。
这让她很是虚弱,倒在床上,却如前世一般,再也没有人来看她。
梦到了前世自己这个难熬的时候。
……
灵犀仙子查不出自己的“病因”,最终苏眉大人说自己是害了相思病。
于是她跟在容远身后,以求能够“治病。”容远也默许了。
于是容远弹琴,她就在旁边,容远看书,她在旁边,容远钓鱼,她还是跟在旁边。
但是一切没有好转,她觉得自己要死了,向容远告别,说了一些遗言,无非就是她走了,容远要好好照顾自己这类的话。
容远把棋子一扔,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只道:“你没病,只是发/情了。”
这个词那时候的天婴似懂非懂。
她是一只在人间春天呆过的兔子,那时万物复苏,春雨初洗,草冒新芽,一切她都很喜欢,唯独半夜里的鬼哭狼嚎,格外凄厉的猫叫声。
当然,不仅仅是她这么想。
大部分村民都为此苦恼,说这是猫发/情了。
每次提到“发/情”两个字,妞妞妈是羞涩的,隔壁家杀猪匠王二娘是不耻的,没有一个人吐出这两个字时像容远这般漠然。
不知为什么,这种漠然让她心中升起一种羞耻感,觉得自己还不如得绝症的好。
她恨不得变成一条蚯蚓,钻进地缝里。
她怕自己像那些猫一样控制不住地哀嚎,被容远厌弃。
这便是天婴对发/情的最初印象。
后来得知“病因”后,敬业的灵犀仙子向妖族讨要了一些抑制交/配期症状的药。
她这才稍稍好了些。
她那时候认了一些字,勉强能读一读书,懊恼地知道,原来兔子是一年四季都会发/情的动物,有着极强的繁殖欲和繁殖能力。
但是也从这些书中知道,其实交/配并非如此可怕的一件事,这是一条遵循天地自然的法则。
让生命连绵不绝,大地生机勃勃。
她度过了九重天上没有春夏秋冬的春夏秋冬,煎熬了一次又一次躁动。
那些药开始对她没用,觉得自己快熬不住了。
她终于,在容远钓鱼的时候将自己的脸贴在了他的手上。
她控制不住地想要他触碰一下自己,哪里都好。
然而容远的突然睁眼让她吓得倒在了地上,这一幕也正好被青风所看到。
容远的目光是淡漠的,青风的目光有些像隔壁杀猪匠家的老娘。
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无地自容,就像一只在屋顶被人扫帚驱赶的猫。
她落荒而逃。
可是第二日她还是例行公事地去了棋室找容远。
她又用手背假装不经意地蹭了蹭容远的手背。
容远并没别的反应,只是抬眼看了她一下,她吓得急忙收回了手。
偏偏这时候青风又来了,他蹙眉看着她,“这兔子身上妖气太重了,神君,这段时间还是离她远些好。”
青风虽然说话没有村妇骂春天发/情的猫那么难听,但是的口气厌弃得那么明显,让她敏感自卑的她觉得字字诛心。
其实明明她已经够安静,够克制了,她真的只是希望能够贴一贴容远。
容远没有说什么,只是让她离开,便与青风说起了正事。
其实她离不离开根本无所谓,因为他们说的那些大事,她一个字都听不懂。
她回去吃了很多的药,但还是那么难受。
但她还是每天坚持去找容远。
这日她来,青风似是忍无可忍,道:“你就不能等过了发/情期再来找神君?你味道熏到我了。”
他这话说得不客气,她是只妖,却也是个姑娘,被青风一说,眼睛红了起来,她看向容远,容远只是看着青风呈上来的文书,一眼都不看她。
她嘴皮有些颤抖,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容远也没有叫住自己。
当天晚上,有人难得敲了她西厢回廊的门,她拖着疲惫的步子去开门,没想到在门口的是青风。
月下的少年神官高大冷峻,让她有些害怕。
青风双臂一挥,三团东西跳了进来,她吓了一大跳,低头一看,居然是三只体格健壮的公兔子。
青风瞥她一眼:“别老去神君那里晃荡。”
说罢,转身离去。
天婴哑然地看着那三只公兔子,终于忍不住坐在地上委屈嗷嗷大哭起来。
梦外,天婴的眼泪也渗了出来。
……
容远正在扶桑树下品茶,隔空与快要归来的青风聊着。
青风用心音术向容远汇报了一路收获,也说了一些奇闻异事。
容远也心情甚好,命苏眉将青风一直惦记的那壶月桂酒挖出来赠给他。
青风谦让,说好酒需要一起品尝。
苏眉:【银龙吞噬了烛比后整个无妄海都消停了,近日风平浪静,风景甚好。地点可设在海边。】
一旁大军前的少年将军抱着一把梅花枝。
眼中闪烁着光芒,人间有个传说,兔子是在月桂树下的。
兔子应该也喜欢月桂酒吧,好久没有见到她,不知道她变聪明了点没有,发热期过了吗?
他用传音术对苏眉道:【这主意不错。】然后又顿了顿,【要不,把兔子带上?让她见见世面?】
分别数月,他很想早些见到她。
这时苏眉抬头看向容远。
容远也想起了人间那个月桂树下兔子捣药的传说。
冷了兔子这段时间,兔子也没有半分服软,也不像前世那般主动来跟自己认错撒娇,好在该吃吃该喝喝,没有饿坏自己。
他喝了一口茶,“也可。”
苏眉微微一愣,这……
不是说冷几天就把她忘了的吗?
不是东风一定要压倒西风吗?
祭司大人他让步了?
向那小妖让步了?
他不会是想那小妖,借青风之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去见她吧。
天婴从梦中醒来,想着前世那些过往,天婴紧紧咬着唇,让自己眼泪不掉下来。
她还记得后来自己忍不住将青风送三只公兔子给自己的事告到了容远跟前,那是天婴第一次告状。
不想容远根本不以为然。
那一刻天婴很绝望。
青风是容远的左膀右臂,两人有了争执,容远袒护青风天经地义。
可当时让她难过的是,容远一点也不在乎她的感受,一点点都不。
此后,她病倒了。
就如现在这般,倒在床上起不来。
门外起了风,茂密的胡萝卜叶子像是在向她招手,呼唤她回家。
她鲤鱼打挺般从床上起来,化成原形。
她必须离开这里。
她冲到结界边上,肩上有容远血符的她,无声无息,顺利地穿过了他的结界。
当她刨开头顶的泥土,看到风平浪静的无妄海时,她目光闪烁着,带着无限的憧憬和星星点点的泪光。
头也不回地向那片银芒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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