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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第4章

        俞羲和来到石府,石府主母,石迩的亲妈亲自相迎:“俞氏女郎亲至,真是蓬荜生辉。”

        石府乃商户之家,发迹于这十几年的“八王之乱”,现任家主石重经商也不是最厉害的,真正将石氏从一个中等商户,一跃而发为一郡豪富的,是现任家主的弟弟,经商奇才,石迩的三叔父、石崇。

        此人在“八王之乱”初期,就敏锐预见到乱世争霸的端倪,在河南、河内、河东、并州几线运送粮食物资,倒买倒卖。

        仗打完,华夏北方满目疮痍,独他石氏,在各方势力中屹立不倒,八面来风,坐享其成,盆满钵满。

        不过骤然变阔也就是这十来年,底蕴跟不上,审美情趣更是比不得动辄几百年的世家。正所谓暴发户三件套,树小、屋新、画不古,石氏这府邸是占全了。

        俞羲和虽是公认的不学无术、愚钝不堪、冥顽不灵,可是毕竟是几百年世家大族熏陶出来的,随便眼睛看几眼,就觉得处处透着一股仓促而刻意的显摆。对着这漆得花红柳绿的屋宅,庭院里栽种的确实很细的新树,还有墙上挂着的“不古”的画,觉得损人还是祖宗更擅长。

        对着那个头一次接待如此高门贵女,虽极力镇定却仍局促紧张的中年妇人,她说的磕磕绊绊,俞羲和听的也浑身难受,这受的啥罪呀。

        纵然她脑子里跟跑马一样,一会一个念头呼啸而过,面上却也不好太肆无忌惮,不过终究还是不耐烦繁文缛节,略寒暄了几句,便直入正题道:“石小郎君怎么样了,病好了吗?”

        石柳氏满腹的风雅之谈噎了一下,早听说这俞氏女郎特立独行,咳,果然闻名不如见面,确实不同寻常。一个高门未嫁女郎,猛不丁不打招呼,就没有长辈陪同,独身上门来探望一个,刚解除婚约的商户郎君,纵然此时风气开放,也着实容易让人想歪。

        尤其是,这女郎还是出了名的婚事艰难。更让她想入非非,莫不是我儿石迩,还有这番机缘,去了一个蜀郡一百年薛氏庶女,反来了正经河东三百年俞氏嫡女?毕竟俞氏女郎跟我儿也是青梅竹马,近些年更是斗鸡走狗,吃酒赌钱,闯起祸来,无所不包…

        “夫人…夫人想什么呢?我问你家石小郎君住哪儿呀,我去看看。”

        石柳氏晃掉脑袋里愈发不着调的胡思乱想,赶忙回答道:“就在侧院,女郎随我来。”

        石迩确实病了,一张白净的圆脸,原本还带着少年的憨气和肥润,一场情伤加风寒下来,脸上那惹得俞羲和总想捏捏的奶膘就不知所踪了,面颊消瘦了许多,显出男子的线条轮廓,突然就长大成熟了。

        俞羲和搓搓手指,不知是该惋惜没有好好揉过他的团子脸,就没了,还是习惯性动作,见了他这张小钱袋子脸就想数钱。

        “哎,你可有日子没到我府上来了,病的不轻啊。”俞羲和大咧咧推开房门走进来,一屁股坐在石迩房间里最舒服那张胡椅上,瞅着榻上斜倚着靠枕,没什么神采的石迩,开口就是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配方。她的死侍以往都是俊雅的青锷,如今换了冷漠的长明,默默跟在她身后侍立。

        “放心,俞羲和,还死不了。”石迩看着逆着光出现的少女,在灰暗沉滞的屋子里,好像不管不顾、不由分说的投进一束光。

        他眯了眯眼,看不清她的脸,过去好多年都是这样,他跟她打打闹闹,吵吵嚷嚷,却从来不记得,她究竟是什么样的眉眼,什么样的鼻子,什么样的嘴唇,什么样的额头,什么样的耳朵,连她有没有耳洞,戴不戴耳铛都没有机会留意。因为和她在一起时,他的全部心神都给占据的满满的,来不及多看,多想。只记得和她在一起时,心是跳动的。

        “你可得快点好起来啊,我清净的要发霉了。”俞羲和假模假式的说道。

        “哼,知道你脑子里想什么,又想我给你送钱是吧!你回回骗小爷,指望小爷还那么傻!”石迩忍不住,又和她斗起嘴来,话的语气和以前说的一样欠揍,心里却涌动着他说也说不清,道也道不明的酸楚。

        商户子,世禄五千石世家的女公子。士农工商。商为末流。纵然她在高门中被低看,那他也不配。一个薛氏庶出女郎,就可以轻飘飘一句,不肯受辱,逼迫他父亲去退了婚,还赔以重礼。明明最开始他也没妄想薛氏女,是薛氏主动提的亲。

        “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这说什么话呢,我缺你那几锭马蹄金呀。我可是真心实意关心你呢,再说了,以往咱们那是愿赌服输,赌桌无大小。下了赌桌,谁不赞一句我俞氏女郎拿你当好兄弟。你看看,我还给你带了一些东西的。”

        俞羲和一边说,一边瞅着身后侍立的长明,只见他两手空空,这才意识到他俩有仇啊,本就没驯服长明这桀骜的胡奴,指望他给石迩带东西吗,简直是了。她怎么一个两个属下都这么喜欢自作主张。

        长明对石迩没有太好的观感,毕竟如果不是他早有防备,磨了一块石片对付云豹斗兽,那么他的性命,就要葬送在这个不知人间疾苦、不知天高地厚、视人命为草芥的石小郎君手上了。

        俞羲和再抠,探病也不至于真的空手。正想说下次再给你送来,却听见长明道:“回女郎,东西在此。”

        只见他从腰间乾坤袋里掏出一小油纸包的炒葵籽,递到目瞪口呆的俞羲和手上。

        石迩几乎想笑出声来,这顿眉眼官司他看的清清楚楚。自从他病这一场,他的眼前,好像突然拨开迷雾,他的心能够感受到许多以往感受不到的东西。

        以前他总觉得她太财迷了。以前的他会想,这女郎也不舍得开府库给拿点药材装个样子,什么忘记带了,分明是小气。然后会气鼓鼓的生她的气,感叹世间竟有如此刁蛮顽劣的女郎。

        可现在他眼前迷雾拨开,他心境明澈,他突然觉得俞羲和变成了小孩子,而他可以温和的看着她那些作怪的表情动作和心机,并且看出那以往不曾发觉的赤子真心。处处动人,无一不可爱。

        他接过那包葵籽,笑道:“笑纳了,俞羲和。回去吧,我还没好,过了病气,我又得赔你金子。你可真是会打算盘,来探我一场,难不成还想赚点。”

        俞羲和怪叫一声:“真是人心不古,居然这样揣度,哼,走了。”扬起下巴带着人浩浩荡荡就走了。

        他静静望着她的背影,徒留一室寂静,落花无声。

        漫天大雨,衣衫单薄的少女在回廊里急促的奔跑着,她青丝散落,凌乱的披在身后。突然她脚下绊倒,摔进庭院里,没有了屋檐的遮挡,瞬间她浑身湿透。

        艰难的抬起头,她看见了门口父亲的身影,眼中燃起希望:“父亲,咱们快逃。”她大声喊着,但是父亲却只是缓缓抬手,便如断线纸鸢一般委落在地,她这才看见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矗立在父亲后,闪着寒光的剑尖从父亲背后抽出,血顺着锋刃一滴一滴流下来。父亲倒在了血泊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她嘶哑道:“羲儿快跑”。

        她扑向那个方向,她的死侍却浴血而来,护起她向另一侧冲杀奔逃。

        “女郎,属下护你出去。”死侍已经身受重伤,混乱中俞羲和只记得那双亮如寒星的灰蓝色眼睛。

        他们冲到后门口,却有无数利箭呼啸而来,死侍来不及用刀格挡,只得以身挡在她身前,箭镞寒光瞬间扎穿了死侍的胸口,热烫的鲜血流淌在她手上。

        那个男人要娶亲了。

        一名谋士捋须而笑:“世人皆传,关中为王兴之地,眼下主公攻下关中,取得河东、荆湘为两翼,俯瞰中原,荡平江东指日可待。”

        她被牢牢捆在那个男人的营帐,困在皮毛软榻上。

        “听说了吗,将军不打算杀俞氏女郎,她那容貌在汉女子中也是罕有了,出身也高贵,要是我,也想将她囚为禁脔,好能夜夜享用……”是窃窃的私语。

        这时她才知道,死亡还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事情是不能痛快地一死,还要受到无穷无尽的折辱。

        一个美貌高傲的女子出现了,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肮脏的泥:“狐媚惑人,本郡主赐你一死。”一杯酒摆在面前。

        她甚至要谢谢这个素昧平生的女子让她解脱。

        毒酒入腹,全身疼痛欲裂,眼前一黑陷入无边黑暗。

        俞羲和在车里猛地惊醒,满头冷汗。车马辚辚,离开石府时是午间,车厢外一片安然,她睡了个午觉,她又做这个梦了。她的梦好像很长很长,又好像很短很短,不论长短,都很真实且清晰。

        好嘛,这回梦里故事讲到她老父亲也死了,她这个新收的死侍为了保护她也死了,她全家都死了,凶手也很明白,就是那个檀济绍。她还让那个死变态抓住,欲行酱酱酿酿的不轨之事,然后也死了。这一波,团灭。

        梦里她站在高处俯视视角,看着另一个‘俞羲和’悲惨而短暂的一生。

        别说,对比着梦里那个忠心耿耿、情深义重的长明,她还真是看着面前这个活生生的面瘫长明,恨得牙痒痒呢。

        不过,那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她快让这个梦搞的不安生了,一天天的,连个觉也睡不成,还让不让人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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