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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五百三十三节 敲打


  两个时辰后,墨苑之中专门负责造纸技术研发的墨者杨晖就来到了刘彻面前。

  杨晖是楚人,他出生于一个方士世家。

  他的家族,在秦始皇时代,就已经出入秦国宫闱,天天给秦始皇写仙侠小说,描绘海外仙山的美景,仙人生活的逍遥。

  现在在齐鲁吴楚地区影响深远,广为人知的仙人安期生形象就是杨晖的先祖和其他方士共同加工出来的。

  不过呢,可能是入戏太深吧。

  所以杨晖的曾祖父、祖父和父亲,都死于重金属中毒。

  这是一个悲剧。

  尤其是杨晖的父亲,不过三十岁就因为重金属中毒而离世。

  父亲的死,给了年少的杨晖极大的触动。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于是远走齐鲁,打算去方士的大本营探寻究竟。

  这一去,就误入墨家深坑,被杨毅的老师给忽悠走了,从此就成为了一个坚定的墨家门徒。

  这很好理解。

  表面上看,墨家和方士们是天然的对立面。

  但实则不然,两者不仅仅在习性上相近,都爱摆弄和探寻天地,企图寻找解释宇宙万物的真理,唯一的不同就是一个有原则和秩序(墨家有三表法),而另外一个则喜欢脑洞大开,深信自己脑洞得来的东西是正确的。

  譬如方士神棍们的祖师爷鬼谷子、邹衍先生。乃至于当代日者司马季主。

  你能说他们是骗子吗?

  你能证明他们是骗子吗?

  并不能!

  事实上,这些人的思想和智慧,其实早已经融入了诸夏文明之中,成为诸夏文明的血液和骨肉。

  更何况,方士们和墨家,其实在三观上也非常相近。

  尤其是对待鬼神的问题上,都是相似的。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方士是墨家天然的学徒来源。

  事实上也是如此,自战国以来,墨家门徒的主要来源,就是方士、黄老派以及一部分的贵族富商子弟。

  因为,墨家也就只能忽悠到这些人。

  这些有着天真烂漫的想法,且道心坚定,能够为了理想和信念,甘守清贫的人,才有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墨者。

  其他人群,则很难接受,更难以遵守墨家内部那些严苛的规定和纪律。

  你要知道,墨家,像一个近现代政党,远超学派。

  墨家的门规和纪律,是比法律还要严格的。

  早在刘邦之前,墨家就已经规定了:杀人者死,伤人者刑。

  所有门徒,无论是谁,一旦触犯,必须执行门规。

  连钜子的儿子触犯了这个规定,哪怕有秦王求情,依然被处死!

  正因为如此,所以,墨家的人数稀少,也就可以理解了。

  因为每一个墨者的培养和成长,都是艰难的。

  就像这长安城之中,无数名门贵族的公子哥们,觉得墨者看上去很酷,蓑衣赤脚,口啖天下之大利,于是纷纷模仿,有事没事就穿个蓑衣,赤脚而行,在市井招摇过市。

  甚至有许多人主动去投墨家,但没有几个人能坚持下来。

  对此,刘彻也很发愁,所以给墨家出了个主意,让墨家学习了一下后世佛教的做法,弄了一个所谓的‘墨士’,只要愿意亲近墨家,且愿意为了‘天下之大利’而努力的人,都可以得到一个被墨家承认的‘墨士’头衔。

  这些墨士,可以不必遵守墨家的条条框框,他们不管是在家钻研技术也好,还是出门造福百姓也罢,都随便他们。

  这些人与墨家门徒们最大的区别,就是不能参与墨家内部的钜子选举。

  如此一来,墨家就可以扩大自己的势力,加强影响,同时在未来得到许多稳定的门徒来源。

  就像佛教的居士们,总是能给佛教带来大量虔诚信徒甚至是僧侣一样。

  这杨晖是一个真正的墨者。

  他穿着简单的粗布常服,赤脚来到刘彻面前,用长满了老茧的双手,深深的拜道:“臣晖拜见陛下……”

  “卿请起……赐座……”刘彻对于每一个主持重要实验和任务的墨者,都了如指掌,就拿这杨晖来说吧,刘彻知道,他前不久刚刚做了外祖父。

  “这是朕给卿外孙女的礼物……”刘彻让人取来宫中的一件长命锁,交给杨晖:“还请爱卿万勿推辞……”

  杨晖听了,感激不尽,连忙拜道:“陛下厚爱,臣感激涕零,唯以犬马之效,以报陛下深恩!”

  说着就接过了那个长命锁,郑重的将之收了起来。

  刘彻笑着道:“卿,朕之国士也,天下之珍宝,卿为天下,为社稷,舍弃天伦之乐,而投身于污水之中,朕为天下谢卿之劳而已……”

  “臣……”杨晖闻言,已是感动的说不出话来。

  “卿先起来吧……”刘彻连忙让人扶起杨晖,在他眼里,类似杨晖这样的顶尖墨者,每一个都是国宝,都是中科院院士级别的超级大牛。

  这样的人,每一个人都相当于一整支胸甲骑兵。

  科学就是力量。

  每一次的科学进步,都足以影响整个世界的历史。

  自元德元年以来,在这杨晖的主持下,汉室的造纸和印刷技术突飞猛进。

  如今,少府已经可以制造高级宣纸,并且初步掌握了活字印刷技术。

  如今,刘彻更需要杨晖带领他的学徒,与少府的工匠们一道,为他实现一种高端纸料的技术,并且找到一种可以简单但实用的防伪技术。

  所以,刘彻也没有绕圈子,直接道:“这次叫爱卿入宫,是有一个重要的任务,朕要拜托爱卿……”

  “请陛下吩咐……”杨晖连忙表态:“臣必全力以赴,唯陛下之圣明而为之,纵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刘彻连忙道:“卿用不着如此……”

  “卿还是要注意劳逸结合,不能太过于专注工作……”刘彻知道,杨晖是一个出了名的工作狂,一旦投入工作之中,有时候甚至会数日不眠不休的工作。

  毕竟,这可是一整支胸甲呢,大汉帝国最宝贵的国宝!

  杨晖却是感动得眼泪直流,胸膛之中更是热血激荡,只恨不得为刘彻去死。

  从来都没有过一个如此对待墨者的君王,哪怕是秦代的君王们,对于墨家也是利用居多,至于推心置腹?乃至于像现在这样以国士待之?

  那就是在说梦话了。

  杨晖深深拜道:“臣一定全力以赴,不负陛下之望!”

  “善……”刘彻站起身来,道:“朕想拜托爱卿,给朕研究一种如今市面上所没有,外人极难仿制,而且可以一眼辨别真伪的纸张或者其他材质的类似纸张造物……”

  “此种造物,不能太贵……另外,不能让人可以随意仿制……”刘彻思考了一下,接着道:“朕会授予爱卿全权,且将爱卿的这个项目列为甲级绝密,卿旦有所求,朕会让少府全力满足!”

  “甲级绝密?”杨晖一听,神色也郑重起来。

  墨苑内部,有多种密级。

  甲级绝密为最高等级的项目,除了钜子和负责该项目的经办人,其他任何人都不可接触类似项目的任何资料和文字。

  同时,甲级绝密项目还是墨苑之中,自由权和资源倾斜最多的项目。

  几乎可以不受限制的使用和动用任何可以动员的少府资源。

  项目主持人的任何要求,少府都必须无条件满足。

  哪怕是需要少府之外的资源,一般情况下,少府卿也会尽力去满足。

  如今,天子将一个这样的项目交到他手里,杨晖只感觉受宠若惊,责任重大。

  但,他心里还是有些疑虑的。

  如天子所言,一个市面上所没有的,外人可以轻易分辨真伪的而且造价不能太贵的纸张或者类似纸张的造物,就要列为甲级绝密?

  就要倾尽大汉帝国的所有资源去研发?

  这是不是有些过分了啊?

  依从墨家古老的训诫和现在改进后的三表法,杨晖不得不问道:“陛下,要造此物,所为何图?”

  对于一个墨者来说,三表法及其紧密相依的原则,是他们坚持不变的道路。

  所以,墨家不会去研究那些于无益天下,无益人民,纯粹只为统治者个人享受或者爱好的东西。

  这是他们的道心,也是他们坚持的原则。

  无论如何,不管面临怎样的困境,一个真正的墨者,是不会去改变这个原则和立场,而迎合统治者的。

  不然,这就不是一个墨家门徒,墨翟传人。

  而是在助纣为虐!

  “朕既然要卿如此去做,自然是为了天下,为了社稷……”刘彻看着杨晖,对他解释道:“卿日后自然知道,卿今日所承担的任务,是何等重要的!”

  杨晖听了这个解释,就喜笑颜开了。

  他知道,天子不会欺骗自己。

  天子也从未欺骗过墨家的人,他从前的所有行为,都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既然是有利于天下,有利于社稷的事情,那么,他自然会全心全意的去做。

  当下,杨晖便拜道:“臣谨奉君命,夙兴夜寐,矢志于此!”

  …………………………………………

  杨晖走后不久,就有宦官来报:“陛下,车骑将军求见……”

  “宣!”刘彻微微一笑,吩咐下去,他现在很好奇,义纵打算用什么样的说辞来说服自己?

  义纵很快就来到了刘彻面前,规规矩矩的拜道:“臣纵拜见陛下,吾皇万寿无疆……”

  “车骑将军先起来吧……”刘彻笑眯眯的道:“朕听说车骑将军最近忙的很拉,一回京就到处拜访,将军列侯们也纷纷求见,可谓门庭若市,车水马龙啊……”

  义纵一听,冷汗顿时嗖嗖嗖的直下。

  他就算政治敏感再差,也听得出刘彻话里面暗藏的不满和玄机。

  这是在隐约的指责他义纵企图拉帮结派,结党营私。

  党,在中国可不是什么好字。

  党者,堂下黑也。

  但他不能解释,这种事情越解释越会拉低自己的身份,甚至可能会给君王留下——这货死鸭子嘴硬,不认错的印象。

  而大凡让君王生出这样感觉的人,无论身份多高,地位多高,与君王关系如何密切。

  最终唯一的下场,只能是死!

  当初,秦国的穰候魏冉何等地位?

  他是昭襄王的亲舅舅,一手扶保昭襄王上位的功臣,曾四为秦相,威服天下!

  他的功勋,更是无人能及。

  他提拔和推举了白起,在国内拳打各公子,脚踢旧贵族,在国外威风凛凛,鞭笞楚国,惩戒韩魏,与齐东联合。

  但,所有的一切,最终都化作乌有。

  魏冉最终的下场是身夺势折而以忧死。

  就连他保举的白起,最终也被昭襄王赐死。

  熟读史书的义纵,自然不会犯这个错误。

  他也不敢犯这个错误。

  他只能拜道:“臣知罪,今后再不会如此招摇……”

  刘彻微微笑道:“朕只是随口一说,卿不要当真……”

  刘彻越是这样说,义纵就越发的害怕。他将头深深埋下,道:“臣本不过河东行剽之人,幸赖陛下不弃,以臣有微末之能而任为大将,受臣以军国之事,臣于陛下,如孺子慕慈父之恩,夙兴夜寐,旦效死而已……”

  “还望陛下明察之……”

  这个刘彻是信的。

  义纵的忠诚,至少在现在,还是毋庸置疑的。

  他也没有理由不忠于刘彻。

  就像武帝朝的卫霍军事外戚一样,义纵与刘彻的关系,是以亲情和恩情为纽带的牢不可破的关系。

  但凡义纵敢有二心,那他害死的,就不仅仅是他自己,还有他的亲姐姐以及极有可能成为未来天子的外甥。

  况且,义纵也不敢。

  所以,刘彻也就敲打敲打他,就将他暂时先放下来,道:“好了,朕与将军之间,就犯不着如此绕圈子,朕知将军,将军知朕,足矣!”

  义纵一听刘彻的话,也放下心里,全身一轻。

  他最害怕的,就是刘彻继续称呼他为卿。

  像这样的私下会面,君臣的相互称呼很关键,足以显示亲疏。

  “陛下待臣恩情深重,臣除誓死效命,以报陛下知遇之恩,别无他念……”义纵立刻表态:“臣此余生,独愿陛下能服八荒,制六合,君临天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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