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8章 理论无解

　　台内无理挑打。
　　正手大蟒翻身。
　　反手神龙出水。
　　这便是葛淼口中所说的开门三板斧。
　　萧飞这开门三板斧的说法，其实从未流传出去，只在华乒教练组内部流传。
　　那时候的萧飞刚刚崛起，风头一时无两，那时候秦华昌进入国家队还没有多久，并无任何名气，而萧飞的直接竞争对手孙天龙则满身都是破绽，正躲起来跟秦华昌一起卧薪尝胆、拼命苦练，偶尔练得太苦还会偷偷哭鼻子。
　　在那段短暂的时光里，萧飞曾经排名世界第一，尝到过真正睥睨天下的美妙滋味。
　　后来孙天龙崛起，将他强势压制下去，他就再也没能翻过身来，而他的开门三板斧，也就此销声匿迹。
　　但稍微年纪大一点、工作时间长一点的华乒教练们，却都还记得这件事情。
　　当看到萧飞这开局四个球，所有人都知道，当时那个曾经无敌的萧飞又回来了。
　　他们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萧飞打得这么拼了。
　　“其实严格说来，萧飞是一个有重大缺陷的选手。”
　　秦华昌难得的在直播间里开始正面点评华乒国字号选手，点评的还不是他秦门弟子，而是朱门弟子。
　　这固然是因为他最近心怀放宽，不再囿于门户之见，更重要的还是因为，全世界都知道，萧飞快要退役了。
　　今天这场球，极有可能就是萧飞职业生涯倒数的最后几场球之一了。
　　所以关于萧飞的一切，就不再有那么高的保密程度了。
　　“哪怕回溯二十年，从曾经进入过华乒国家一队的几百名选手中做选择，他仍然是优势和劣势最为明显的那一个。”
　　“优势就是他的三板斧，不讲道理的台内抢攻，无人可挡的正手杀板，还有关键时刻可以创造奇迹的反手杀板，很多人哪怕跟他赛场上相遇很多次，仍然挡不住他的进攻，一次次自以为适应了，又一次次在真正对上之后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萧飞的进攻强度。”
　　“但同时，他也是华乒稳定性最差的主力选手，他输过很多外协会的二流选手，经常会在大家对他寄予希望的时候输球，又会在大家对他不抱希望的时候赢球。”
　　“要赢萧飞其实也很简单，就是破解他的三板斧。”
　　“但要赢他也很难，因为全世界也没几个人能破得了他的三板斧。”
　　“所以啊……”秦华昌说到这里喝了口水，悠悠的吐出一口气来，笑道：“你们说，王超今天能不能破呢？”
　　就在秦华昌说到这儿的时候，屏幕上正打算发球的王超忽的顿住，然后回头朝裁判做了一个手势。
　　他直接叫了暂停。
　　这引发了观众们的又一片哗然。
　　事实上，别说观众了，就连绝大多数外协会的教练和职业选手们，都觉得王超有些反应过度了。
　　每场比赛每个选手只有一次暂停机会，通常都会在关键局的关键时刻使用，而此刻才第一局，才打了四个球，虽然萧飞连得四分，但本质上说，这依然属于热身期，换成范小东这种慢热型选手，现在还身体都没活动开呢。
　　实际上就算先输一局也没什么，过往的历史上先输一局最终取胜的比赛简直不要太多。
　　这时候就把唯一的暂停用掉，会不会太小题大做了？
　　唯有王超自己知道，他一点都没小题大做。
　　每一场比赛的本质都是一方出招，一方破招，至于谁出招谁破招，很多时候取决于谁的进攻欲望更强烈，谁更能提前拿到抢攻的机会。
　　萧飞的打球风格向来大开大合，走的是绝对的进攻型路子，他虽然有一手相当好的台内小球控制能力，但一旦局势进入攻防阶段，就习惯退台，习惯发力，习惯长距离充分摩擦，他天生就是一个喜欢打大场面的人，根本打不了防守。
　　这也让他变得格外极端，他是一个只出招，不破招的人。
　　但这样一种本质上有着重大缺陷的打法风格，他却依然坚持了这么多年，始终没有被世界给淘汰，则是因为他的出招越来越犀利，已经没有人能逼他破招了。
　　王超也不行。
　　王超如果想赢这场球，就只有一个选择：破解三板斧。
　　从前四个球来看，萧飞的台内抢攻有着非常诡异的旋转方向，让王超这种从不吃发球和假动作欺骗的人，连续几次接球都没能控制好，这其实就代表他在对萧飞进攻球的判断上，其实是偏差较大的。
　　而萧飞的招牌式大蟒翻身爆冲球，王超更是连着接了三次都冒高了，有一次还有点吃旋转，球歪到了球台边上，只是运气好没有直接出台罢了。
　　至于那招反手的神龙出水反倒不用想太多，因为那不属于常规进攻模式，而且主要的震撼来自于罕见，而不是真的有多玄妙。
　　所以，破招这件事情，非常难。
　　第一难在于判断，属于“知”的范畴。
　　萧飞的击球动作过于夸张，摩擦过于充分，但最后出来的摩擦居然并不完全跟观察到的一样，这让王超觉得很头疼，他并无十足把握在那间不容发的一瞬间看准萧飞的进攻属性。
　　第二难在于应对，属于“行”的范畴。
　　萧飞的风格过于独特，全世界都没有跟他一样的，这就让王超应对的时候非常不适应，因为没有任何现成的模板可以套。事实上，萧飞能靠三板斧在世界乒坛稳坐前三宝座这么多年，本身就说明他这三板斧到底有多牛。
　　所以即便王超判断准确了，能不能接住依然要打个问号。
　　世人总是争论到底是知易行难还是知难行易，但是在面对萧飞的时候，其实无论知还是行，都是同样的艰难。
　　这种时候，已经不是拖延时间能行的了，因为拖延得到的都是碎片化的时间。
　　王超必须要用一分钟的连续时间进行沉浸式思考，看能不能真正摸到一些脉络。
　　用围棋的说法，他需要“长考”。
　　他走到空荡荡的挡板边，坐在椅子上，吃了一口香蕉，闭上眼睛，双手捂住耳朵，一边慢慢咀嚼，一边开始在脑海中飞速回放刚刚那四个球，一点一滴的抠其中的每一个细节，试图看清楚萧飞的慢镜头动作中到底还有哪些自己没注意到的地方。
　　而现场的巴西主持人在看到这一幕时，直接尖叫起来：“哦，哦，哦，我的天，亚洲邪术！他又开始用亚洲邪术了！我很好奇，他待会儿会变成什么样子？”
　　观众们疯狂起哄，兴奋极了。
　　“你觉得他能不能行？”何敬平侧头问孙天龙。
　　这种时候他是没经验的，因为他当年还是球员的时候就并非超天才，更从未在赛场上遇到过萧飞这样的人。
　　世人总说孙天龙空前绝后，说王超前无后无，但其实萧飞同样是一道独特的风景，过去几十年的历史上，还从未诞生过他这样风格和打法的选手。
　　他是有缺陷的，不完美的，但却跟孙天龙和王超一样，也是不可复制的。
　　全世界对于打萧飞最有经验的人只有一个：孙天龙。
　　因为正是孙天龙当年把萧飞强行从世界第一的宝座上撵了下来，一压就是七年。
　　孙天龙没有立刻给出答案，而是想了很久，才摇头带着些不确定道：“可能……很难。”
　　何敬平露出略微吃惊的神色来。
　　他虽然是询问，但心底其实是等着孙天龙给出肯定答案的，因为在他的印象中，王超还从未被任何技术性的难题击倒过。
　　萧飞的三板斧再强，不也属于技术问题吗？
　　而且还有一个悖论存在。
　　“如果认真起来的萧飞，连王超都跨不过去，那过去这么多年里，他为什么会输那么多球呢？”何敬平道：“这不合理。”
　　“这是合理的。”孙天龙在何敬平面前始终执小辈礼，很谦逊也很收敛，但这一次他很肯定的看着何敬平道：“您可能觉得我在胡说八道，但有一个事实，世界乒坛从未真正意识到。”
　　他顿了顿，放缓语速，轻声道：“一个发挥正常、状态良好、充满求胜欲望的萧飞，从理论上说，在与任何一个对手第一次相遇时，是必胜的。”
　　何敬平瞪大了眼睛，想说话，因为他意识到孙天龙这番话里包含着多么震撼的信息，孙天龙分明是在说，萧飞的三板斧在对手没有提前针对的情形下是无解的。
　　没有可能、但是、或许、大概率之类的形容词，就只有一个“必”字。
　　这代表孙天龙给出的是他认为确凿无疑如同真理一样不可动摇的结论。
　　孙天龙并不给他发问的机会，继续补充道：“包括我在内。”
　　他想了想，又道：“他绝大多数的外战输球，其实纯粹是状态问题，并不是实力问题。”
　　何敬平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来。
　　他进入国家队教练组的时间比师兄朱泽石迟很多，所以他对师兄这个大弟子其实一直不太了解，而且何敬平天生偏爱超天才，当年他的目光始终落在罗九身上，偶尔会瞅一眼耿帅，再后来还曾经关注过白峰，却始终没怎么在意萧飞。
　　他一直以为萧飞没什么前途，因为他看萧飞的第一场比赛，就看出这个选手的打法有重大缺陷，连技战术体系都是错的，他不理解师兄为什么会给自己的弟子弄出这样一套体系来，但出于对师兄的尊敬，他一直没有问。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原来不是师兄错了，而是自己看走眼了。
　　他在进入教练组很多年后，居然从孙天龙嘴里听到了关于萧飞的前所未有的超高评价。
　　“我当时跟萧飞队内比赛，打一次输一次，输了很多很多次之后，我才终于适应了他的打法，再后来，他就再也没赢过我。”
　　孙天龙自嘲一笑：“所以我其实挺占便宜的，我之所以能压住萧飞，是因为我跟他打的太多，真的太熟悉了，而他的打法，本身就是杀生不杀熟的，很多外协会的球员，其实打的非常非常好，但因为对萧飞不熟悉，所以始终打不过他，又因为他们的基本功没有咱们华乒选手扎实，所以经常还没遇到萧飞就被其他人淘汰了，这也导致整个世界乒坛很少有人能与萧飞交手足够多的次数，而你若是想真正习惯萧飞的三板斧，在我看来，最天才的选手也至少要先打上十场再说。”
　　何敬平没有再吭声，他忽的想起两个月前的马来西亚公开赛上，王超没有报名单打，世界乒坛本来都以为范小东要夺冠的，结果在决赛上，却是萧飞最终战胜了范小东。
　　而昨天上午，在老瓦的鼓动下，同样是整个欧洲都觉得莫拉德要取胜，但最终，萧飞又笑到了最后。
　　范小东和莫拉德有什么共同点呢？
　　他们都很年轻，都是第一次与萧飞交手，此前从未遇到。
　　他们想必也仔仔细细研究过萧飞的录像，因为萧飞打了太多年，打法始终没变，有无数录像可供研究。
　　但研究是没有意义的，因为萧飞根本不玩战术，他一切都是摆明了的，我就这么打，我就这几个招数，你想赢我，难点不在于你知不知道该怎么打，而在于你到底打不打得出你想要的效果。
　　你破不了我的三板斧，你就算战术上玩出花来，也没用。
　　何敬平前些日子在华乒教练组的会议上主动提议时，本是信心满满的，他相信就算再给王超一次考试，王超也必然满分交卷，用无懈可击的完美表现亮瞎老蔡的24k钛合金狗眼。
　　所以在站起来说话的那一刻，他虽然心怀无私，但其实也隐隐感觉到了某种装比的快感。
　　有足够优秀的弟子站台，当老师的装比起来可真是心情愉快啊。
　　但现在他忽的感觉，自己可能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自己心目中无所不能的王超居然可能要输？
　　他这一刻甚至对自己最尊重的朱泽石都有了几分埋怨之心：师兄啊师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不想让王超再打林笠，但你做事情之前能不能先跟我商量商量？你确定这真的就是最好的结果吗？
　　何敬平跟王超从心性上其实完全不是一类人，但很奇妙的是，他反而非常懂王超，他知道这场巴西公开赛上，王超自己绝不希望输给萧飞然后避开林笠，王超是一定想要全胜的。
　　甚至于，如果真的败给萧飞，王超可能会产生挫败感和心理阴影。
　　所以朱泽石觉得自己在为王超好，但在何敬平看来，师兄却完全是在捣乱。
　　以前王超当着他的面评价朱泽石空有其表毫无算计，何敬平心里还有几分不爽，但今日局势发展到这里，他却真的意识到，自己这个师兄可能是真的有点问题。
　　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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