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新笔趣阁小说推荐阅读:
我在废土世界扫垃圾
我不是戏神
我在惊悚游戏里封神(无限)
赵刚秦兰
我在精神病院学斩神林七夜
伪装学渣
玄鉴仙族
铁血残明
三嫁咸鱼
魔鬼的体温贝瑶裴川
前世。
黯黑天穹间一轮明月。
月色下, 皇城高低错落的青色琉璃瓦泛着冷峻的光,崇楼高举,殿宇轩昂。大殿中, 一场宴会正在举行, 笙歌聒地,鼓乐喧天。
谢蝉头戴花冠, 身穿缺胯圆领袍, 一身宫女装束, 低着头, 沿着石阶走上去, 手心冰凉,冷汗直下。
教坊女伎翩翩起舞,席间觥筹交错。
她以前未亲临这样的场面, 心中紧张,小心翼翼地穿行于席位间,找到自己的目标,走过去。
男人正搂着一个侍酒宫女调笑, 两人眉来眼去, 两张嘴都要黏在一起了。
谢蝉早听说过男人风流浪荡, 见他身边有生人,不敢靠近。
站了半天,侍酒宫女依依不舍地离开,男人笑着目送她, 忽然扭过头, 一双含情凤眼打量谢蝉, 笑问:“席间这么多人, 女史一直在看我, 莫不是见本公子风流倜傥,心生爱慕?”
谢蝉走过去。
男人伸手拉她,手指勾起,轻轻挠她手心。
谢蝉忍着没有挣扎,落座,借着为男人斟酒的动作,低语:“张大人,我是八皇子妃。”
男人一愣。
谢蝉抬起脸,摇曳灯火下一张肤光胜雪的脸,杏眸乌黑,“我是八皇子妃,李恒的妻子,谢家十九娘。崔相爷被贬的消息是张大人亲口告诉殿下的,张大人对他说了一个字,忍。”
张鸿睁大眼睛,吓得酒意全飞,飞快松开她的手,啪的一下坐直了。
比铜尺还直。
“惊扰张大人了。”谢蝉低下头,“我也是迫于无奈才出此下策,大人见谅。”
张鸿镇定下来,端起酒盏,脸上恢复轻佻表情,凤眼飞快环视一圈,注意周围人的动静。
谢蝉低语:“张大人,殿下伤口化脓,烧热不退,太监拿来的药都是些腐朽的陈年渣滓,没有效用,张大人是殿下唯一可以信任的朋友。”
张鸿神色微变,没有片刻犹豫,点头应承:“我会想办法。”
谢蝉心里长舒一口气,“多谢。”
她起身准备走,张鸿拉住她的袖子,“殿下,别动,邓松儿过来了,他是殿中省总管,主持殿下的婚仪,应该见过你。”
邓松儿正是把谢蝉送进李恒院子的人。
谢蝉的心提起来,僵住不动。
邓松儿过来了。
谢蝉心脏怦怦狂跳,一动不动,张鸿朝她靠过来,举起酒盏,送到她唇边,做出劝酒姿态,帮她遮掩过去。
邓松儿突然站住不动,回头看谢蝉的方向。
谢蝉吓得一抖,低头喝下张鸿手上酒盏里的酒,太过惊慌,呛了一下。
她强忍着不发出声音,手指狠狠掐自己的手心。
张鸿垂眼看着她。
邓松儿几步走过来,视线扫过张鸿和谢蝉,眼神疑惑。
张鸿抬眼,一手勾着谢蝉,一手朝邓松儿举杯致意。
邓松儿朝他笑笑,从他们身边经过,在他们旁边一个席位坐下,和认识的人交谈。
谢蝉心里不停打鼓。
张鸿一杯接一杯喝酒,他一直虚搂着她,从她说出身份后,他的手始终隔着衣衫,没有碰她一下。
等邓松儿走远,谢蝉继续坐了一会儿,悄悄离去。
张鸿问她:“宫中规矩森严,殿下易服擅闯宫宴,若被人发现,圣人动怒,殿下只怕就红颜薄命了,不怕吗?”
谢蝉苦笑:“自然是怕的。”
她自小循规蹈矩,没有做过出格的事。
“那殿下还敢来?”
谢蝉低低地道:“可是再不想办法,郎君就要病死了。”
张鸿沉默,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阑珊灯火间。
谢家十九娘,一个没见过大阵仗的内宅女子,嫁给一个被圈禁的皇子,别人家小娘子新婚燕尔,她却得冒着丢掉性命的危险在这处处杀机的深宫奔走。
陛下对八皇子太狠心,但是陛下给八皇子挑了一个好妻子。
江州。
夜里淅淅沥沥下起雨,春雨如丝如酥,花苞浸润,吐露芳华。
谢蝉梦见前世和张鸿的初遇。
她从梦中醒来,听窗外沙沙的雨声。
天下那么多姓张的人家,她没想到张夫人的丈夫手段了得,居然和张家连了宗,成了张鸿的远亲。
张鸿,世族子弟,从小入宫为八皇子李恒伴读,风流不羁,终日游荡。
李恒的母族崔氏是名闻天下的世家贵族,四朝天子,有九个宰相出自崔氏,其他宰相也几乎都是崔氏姻亲。他出身高贵,自小受宠,没有太子之名,早有太子之实,身边簇拥的名门子弟不知凡几。
其中张鸿整日不着调,并不算出色。
后来崔氏被隐忍多年的皇帝连根拔起,贵妃暴死,昔日鲜衣怒马的皇子跌入尘泥,任人践踏。
树倒猢狲散,从前讨好李恒的子弟恨不能多踩他几脚。
只有张鸿依然待李恒如从前,为他求情,请岭南的亲戚帮忙照顾崔氏族人,为此不惜和张家人闹翻。
谢蝉记得,皇帝驾崩的那一夜,宫中气氛诡谲,大臣来迎李恒,他换上丧服,出门前嘱咐她:“我这一去,不知是福是祸,你待在这里,就算有人说我死了,不要出去。张鸿就像我的亲手足,我最信任的人只有他,除非他亲自来,任何人来找你,不要跟他走。”
踏出门槛后,他忽地补充一句:“包括我舅舅。”
那一夜,先后有几路人马来接谢蝉,大门被拍得震天响。她坐在屋中,担心李恒安危,心如擂鼓,不管谁来叩门,不管门外太监呼喊什么,始终不应。
后来门外有喊杀声,张鸿带着人冲进院子。
谢蝉看到他衣衫上有血迹,院门外一地尸首倒伏。
张鸿要她低头,“殿下,别看。”
他满头是汗,神情慌张恐惧,顾不得忌讳,紧紧攥住谢蝉的手,拉着她一路狂奔。
谢蝉能感觉到他整个人在发颤。
他很害怕。
张鸿一直颤抖,直到把谢蝉推进椒房殿。
那一刻,他仿佛重活了一次。
“娘娘。”他松开手,汗水淋漓的脸上是劫后余生的后怕,退后几步,缓缓跪下,“陛下已在前殿登基,从今天起,您是皇后了。”
李恒登基的头一年,意气风发,日夜和张鸿讨论朝政。
朝堂上,张鸿支持李恒的每一道政令。
私底下,他是李恒最忠实的朋友。
他和李恒是自幼相伴的好兄弟,肝胆相照、患难与共的知音,推心置腹、绝无猜疑的君臣。
那年,张家人触犯忌讳,李恒一笔一笔写下流放张家的诏书。
张鸿惊慌失措,跪于勤政殿内,成天嬉笑的浪荡公子,脸上两行清泪。
“陛下,我祖父年迈,已经七十多岁了……”他哆嗦着恳求,“求陛下开恩……”
李恒低头批阅奏章。
“三郎,朕是天子。”
“今天朕饶恕张家,明天是不是该饶恕齐家,吴家?”
一句沉稳冰冷的反问,把张鸿的所有哀求堵了回去。
张鸿抬起头,无助,失望。
李恒没有看他,冷声道:“若非感念你的功劳,张家是诛族死罪。”
张鸿看着他手指间那支朱笔,沉默良久,叩头,站起身,慢慢走出大殿,走进瓢泼大雨中。
“我曾以为,陛下是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的知己,原来是我想多了。”
“陛下是君,我是臣。”
“陛下不是臣的手足,不是臣的朋友,陛下是臣的君王。”
“臣张鸿,多谢陛下不杀之恩。”
他仰天大笑,仓皇离去。
李恒阖眸,挥手示意宫人关上殿门。
谢蝉生前最后一次见到张鸿时,他两鬓星霜,容颜憔悴,脸上再无轻佻,唯有一片麻木,像是苍老了十几岁。
他的祖父、父亲、两个侄子先后病死在流放路上,发妻顾氏也不幸亡故,去世时还带着几个月的身孕。
李恒召见他,他一脸冷漠,君臣相对无言。
谢蝉进去送酒,想缓和他们之间的气氛,张鸿遽然抬头,两道死寂空洞的目光定在她脸上:“皇后娘娘,有件事我一直瞒着您,您想知道吗?”
她还没反应过来,李恒勃然变色,身影暴起,一把扯过她按在身前,手掌罩住她的耳朵。
“堵上他的嘴,拖出去!”
侍卫把张鸿拖出大殿,他面容扭曲,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谢蝉,对着她大喊。侍卫七手八脚,用麻布堵住他的嘴。
谢蝉被李恒紧紧圈在怀里按着,耳朵嗡嗡一片,什么都没听见。
李恒在发抖,全身都抖得厉害。
谢蝉轻轻推开他,发现他脸上血色全部褪尽,素来喜怒无形的人,眉宇间竟透出些慌乱。
“阿郎,张鸿想对我说什么?”她问。
李恒转身,发颤的手指藏进袖子里,“一些污言秽语罢了,别听他胡说。”
后来,那天在殿中侍奉的宫人全都不见了。
谢蝉和张鸿相识一场,派人找到他,劝他想开点。
张鸿那时已经冷静下来,没有对她的人吐露什么。
李恒连夜下令,不许张鸿踏入宫门一步,也不许谢蝉再和他有任何往来。
不过最后,谢蝉还是知道了张鸿隐瞒她的事。
直到谢蝉死后,张鸿才获准进宫。
他出现在勤政殿,李恒拔剑要杀他,宫人慌忙上去拦着,他取出一柄弯刀:“皇后曾说,我这一生若荒废了,未免可惜,不如带上这把刀,奔赴疆场,去实现少年时的志向。”
谢蝉知道李恒终有一天会杀张鸿,生前赠给他宝刀,希望能保他一命。
李恒放张鸿走了。
张鸿匹马远赴北疆,领兵守卫河山,与回鹘对峙,建功立业,驰骋沙场,一生再未回过中原。
窗外雨声绵密。
小谢蝉披衣起身,点亮烛火,翻出自己的小账本,拿起算盘算账。
她吃穿花用都在府里,几乎没有花钱的地方,这几年攒了一些私房钱。
谢蝉习惯一边数钱一边思考,钱让她觉得心里安稳。
和张鸿乍然相见,让她骤不及防。
莫名的,她意识到,冥冥之中,很多事已经注定,无法改变,她的记忆来得蹊跷,而她将来也许还会遇见李恒。
上辈子的丈夫。
说不定李恒此刻就在江州,他少年时和张鸿几乎形影不离,常常隐藏身份出宫游玩。
前世,心灰意冷后,谢蝉祈求李恒放了她。
她没有做错什么,皇帝赐婚,谢家舍不得让女儿嫁给一个将死之人,推她代嫁,从始至终,她不知道李恒喜欢姚玉娘。
但她却向李恒认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占据皇后之位,我不该让姚氏伤心,我妨碍了陛下和姚氏……我就是个毒妇……”
“陛下,放了我吧。”
他喜欢姚氏,那就废了她,让姚氏当皇后吧。
她病倒了,躺在床上,身上滚烫,意识模糊:“我可以落发出家,去寺庙清修,再也不出现在你和姚氏面前……放了我……”
李恒坐在床榻前,常服袖子卷起,接过宫女绞干的帕子,替谢蝉擦拭。
不管谢蝉怎么说胡话,怎么恳求,他一言不发。
谢蝉清醒了点,双眼直直地看着他,心里明白,他不会心软。
最终她累了,推开他的手:“我不要再看到你,你让我恶心。”
李恒低头,冰冷的唇吻去她眼睫上的泪珠。
“阿蝉,你是朕的皇后。生,你是朕的妻子,死,与朕同棺。”
谢蝉闭上眼睛。
“滚。”
李恒这人,狠辣无情,自私凉薄。
前世谢蝉人都死了,他还违反承诺,未将她的骨灰送回故乡。
这一世,谢蝉不想与他有任何瓜葛。
但是如果哪天像遇到张鸿这样,猝不及防之下和他相遇……
谢蝉定定神,手指按在算珠上。
烛火灭了。
黑暗将她笼罩。
“喵~”
一声猫叫,小黑猫从窝里钻出来,围在谢蝉脚底下打转。
黑暗中,要不是小猫一双眼睛闪着绿光,还真看不清它在哪里。
谢蝉笑了笑,放开算盘,蹲下一阵乱摸,抱起柔软的小猫,抚摸安抚它,眼皮渐渐发沉。
一人一猫,睡了过去。
翌日,二夫人带着谢丽华和谢蝉到吕家,为张家仆妇送行。
张家仆妇拉着谢蝉的手:“听说昨天三郎吓着九娘了?我替他给九娘你赔不是,三郎是家里亲戚,这次正好和我同路,他没有坏心眼,就是爱和小娘子玩笑,不用理会他。”
谢蝉笑着回:“张家哥哥礼数周到。”
一旁的吕夫人脸色微沉,张鸿太爱和小娘子玩了,只待了一天,吕贞娘就左一个张家哥哥,又一个张家哥哥,魂被勾走了。
张鸿和张家仆妇一起去岳州,他记得谢蝉,托人给她送来一只盛妆粉的银盒赔罪。
谢蝉要伙计把银盒卖了,换了一贯钱。
不愧是世家公子,出手阔绰。
她不知道,其实张鸿本来打算送谢蝉一只金盒,转念一想:我是小娘子的惊鸿一瞥,她已经对我难以忘怀,礼送得太贵重的话,她岂不是一辈子都忘不掉我了?
哎,人长得太俊俏,真烦恼。
于是换了个银的。
春雨蒙蒙。
县学后门大街,一辆马车停下来。
谢蝉拎着提盒跳下车,撑起伞,一身圆领袍,黑发裹在罗巾里,浅色绦带,唇红齿白,脸庞圆润,像个富贵小郎君。
“哥哥,我来啦!”
谢嘉琅跪坐于书案前看书,先听见谢蝉的声音,然后是她轻快的脚步声。
胖乎乎的身影从窗前一掠而过,很快出现在他背后,扑上来。
小娘子柔软的手臂张开,搂住他的腰,脸贴在他背上蹭了蹭。
谢嘉琅放下书卷,抬头看窗外飘洒的雨丝,“怎么今天过来?”
雨天道路湿滑,出行不便。
“我想哥哥了。”
谢蝉理直气壮地说。
谢嘉琅背对着她,垂眸,心底有些热意泛上来,轻轻嗯一声。
谢蝉笑得打跌,他是不是只会嗯?
仆从提着大抬盒跟进来,谢蝉指挥他们抬到墙角放下,叫进宝把送给同窗的几包糕点拿出去分了。
谢嘉琅收拾好书卷,发现谢蝉不见了。
他眉头轻皱。
青阳道:“郎君,九娘去看二郎了。”
谢嘉琅怔了一会儿。
谢嘉文现在也住在学舍,谢蝉要把带的东西交给他。
他也是谢蝉的哥哥。
过了差不多一刻钟,谢蝉回来了,“二哥说他要和同窗去逛书肆,不过来。”
谢嘉琅低着头:“嗯。”
谢蝉留下进宝,要其他人先回铺子,天黑前再过来接她。
“今天阿爹过来收账,我跟过来了,阿爹说今天收的账多,夜里不回府,我可以多待一会儿,晚上和他一起住别院。”
小娘子不能单独出行,谢蝉每次是借着和谢六爷一道出门的机会来县学。
谢嘉琅要青阳去做饭,学舍没有学生的饭堂,学生都是自己做饭吃。
青阳多做了几道菜,蒸了一只大青鱼,炒了鲜嫩的春笋,煨了一砂锅腊肉干菜。
谢蝉反客为主,不停给谢嘉琅夹菜。
“哥哥,你好像瘦了。”
谢嘉琅手里的碗已经堆得冒尖,谢蝉筷子不停,又夹了一块最嫩最厚的鱼肚堆上去。
他瘦了,也高了,谢蝉每次隔一段时间见他,都觉得他变化很大。
唯独不变的是浓烈的眉眼。
“多吃点。”
她继续夹菜。
谢嘉琅静静吃饭,谢蝉夹什么,他就接着,不爱吃的菜他也安静地吃下去。
吃完饭,外面的雨还没停。
谢嘉琅要谢蝉早点回去:“我要出门,送你过去。”
“哥哥你要去哪儿?”谢蝉不想这么快回去,“我可以一起去吗?”
谢嘉琅摇头。
谢蝉失望地垂下脑袋,闷闷地道:“喔。”
她长叹一声,“我难得出一趟门。”
谢嘉琅沉默。
谢蝉唉声叹气,拽着他的胳膊摇啊摇,软语撒娇:“哥哥,我好想你,你就让我多待一会儿吧,我紧跟着你,不会乱跑,我很听话的。”
谢嘉琅仍是不吭声。
谢蝉干脆搂住他的腰不放:“我不走,你去哪里我都跟着。”
谢嘉琅垂眸看她,神情颇严厉。
谢蝉仰着脸和他对视,神情颇娇气。
“我去的地方人多……”谢嘉琅开口解释,“不是好玩的地方。”
“那我也想去。”谢蝉道,像小黑猫用小脑袋蹭她一样,脸贴在谢嘉琅身上蹭几下,“我这几天心里难受,想在哥哥这里待一会儿。”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脸上笑意褪去,耷拉着肩膀,看起来很低沉。
她不是装的,见到张鸿后,她心里发闷。
谢嘉琅叫青阳去拿蓑衣蓑帽。
“团团,手抬起来。”
谢蝉不动。
谢嘉琅轻声道:“我带你一起去。”
谢蝉立刻松开手,抬起胳膊。
谢嘉琅低头,帮她戴上蓑帽,披好蓑衣,要她仰起脸,修长手指为她系好系带,她仰着脸对他笑。
“坐下。”
谢蝉坐下。
谢嘉琅俯身,接过青阳递过来的木屐,给谢蝉穿上,同样绑好系带,“下雨路滑,出去走慢点。”
谢蝉又精神起来,两眼放光,点头应是。
兄妹俩的马车刚离开大街,一辆青布马车从另一个方向过来,朝着县学去了。
马车在大门前停下,仆从掀开帘子,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走下来,踏进县学。
县学几位学官,除了谢二爷不在,其他人全都等在正堂,远远看到老者,一起迎上前。
“冯先生,请您拿个主意……”
冯老先生坐下,摆摆手,剪断陈教谕的话,先慢条斯理地喝茶。
他喝茶要品,要嗅,要闻,要一口一口地咂摸,一盏茶喝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
几位学官急得干瞪眼,又不敢催促,只能在心里默念清心咒。
冯老先生喝完茶,抬手:“拿来。”
陈教谕立刻把一叠文章递过去。
冯老先生接过,他喝茶慢,看文章却是一目十行,很快就把所有文章看完了,点头,道:“可。”
众人松口气。
冯老先生抽出几张字纸,放在案上最左边。
“优。”
再抽出几张,放在旁边,“良。”
剩下的堆成一摞,“还算通顺。”
众人交换一个眼神,再看他分出类别的文章,心中暗暗佩服:这些文章是他们从所有学生中挑选出来的,此前众人各持己见,经过激烈的争论,已经初步评选出名次,冯老先生一来,匆匆看过一遍就分好了,而且评选的结果和他们的讨论几乎一样。
“学生佩服……”
冯老先生淡淡一摆手,“看得多罢了。”
陈教谕面露为难之色,道:“只是有一篇文章,需要向老先生细细道来,请老先生再细看一遍。”
他抽出一篇文章,交给冯老先生。
冯老先生气呼呼地哼一声。
“怎么,难道我评的优良有错?”
他接过文章细看一遍,把字纸甩得哗啦响,“我看过了,字句畅达,结构严谨,阐述详实,而且言之有物,不管看过多少遍,是优!”
众人对望,脸上神情复杂。
冯老先生看他们神情不对,皱眉:“这篇文章没问题,那就是写这篇文章的人有问题了。”
陈教谕叹口气,点点头,“正是如此。”
按大晋的官学制度,县学每年可以向州学举荐人才。这两年有一个学生的文章多次得到几位学官的赞赏,而他本人学习刻苦,性情坚毅,原本可以举荐他去州学,但是陈教谕不敢把那个学生的名字报上去,拖了一年,今年众人再次因为要不要举荐他争执不下。
冯老先生问:“他心术不正?”
陈教谕摇头,“这名学生只是孤僻了些,未曾听说有什么不义之举。”
“那就是他身份低贱?还是父母亲人有作奸犯科的?”
陈教谕摇头,“他是学生世交家的公子,家世清白。父母虽然和离,但都合乎规矩,好聚好散,未起龃龉。”
冯老先生奇道:“那你们为什么不敢举荐他?”
陈教谕小声说:“他身患怪疾,平时看着好端端的,发病时全身僵直不动,据说以后可能变成瘫子。”
冯老先生立刻摇头:“那便不能举荐了,文章虽好,其人有怪疾,去了州学也只会惹人耻笑,反而是害他,与其要他去州学丢人现眼,不如罢了。”
陈教谕叹息道:“我原也是这个意思,他是江州子弟,我们江州县学可以破格录取他,让他附学,到了州学,却不一样了。”
冯老先生抚须:“既然你已经拿定主意,为什么又犯难?”
陈教谕苦笑,拿起文章,“不瞒先生,因为这篇治水论,学生起了爱才之心。”
“喔?”
冯老先生一把抢过文章,又从头逐字逐句看一遍。
陈教谕脸上现出几分笑意,慢慢道:“这些孩子年纪还小,写治水论,无非是翻阅典籍,总结前人经验,《海内经》、《水经》、《水部式》、《河防通议》、《河防令》……只要多看几本书,善于总结,思路清晰,文章便有论点,这篇文章也是如此……不过难就难在,他说到农时、徭役……”
冯老先生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
治水是历朝历代的大难题,如蝼蚁渺小的人要和上天作对,要波涛平息,让江水分流,使泽国成为沃野,何其难也?
那些制定治水方策、主持工程、化解水患的人可以名留千史,为万民赞颂,而历朝历代肩负起沉重徭役、修筑起那些巨大工程的人,是数万万劳苦百姓。
他们穿着单薄的衣裳,吃着最粗劣的食物,住着破漏的草棚,肩挑,背扛,手搬,顶着烈日,冒着寒风,一日复一日辛苦劳作。
黄土下,俱是累累尸骨。
朝廷大兴土木对百姓来说是沉重负担,再有一些官员为了政绩盲目缩短工程,不顾民生,不体恤黎民,频繁征用百姓,甚至不顾农时,那就会造成百姓家中壮丁被强行征召,家中农活只得由老弱病残操持,壮丁们在征发路上饿死病死无数,活着赶到地方的人必须没日没夜地劳作,壮丁身边同乡伙伴一个个累死,他九死一生,托着病残之身回到家中,发现家中老小不是活活饿死,就是为了讨口吃的卖身为大族家奴婢,由人作践,骨肉分离。
那不是造福一方,而是荼毒百姓。
然而,历朝历代,这样的祸事屡见不鲜。
在大晋,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冯老先生手里的文章,每一条治水方策里都写到要如何顾及农时,如何不侵占百姓田地,如何减轻百姓负担。
陈教谕感慨道:“锦绣文章易得,治水佳策也非难事,才学敏捷者多见……然而小小年纪,这份仁心,难得啊。”
对芸芸众生,对身份低贱者,对黎民百姓的仁心。
冯老先生陷入深思。
仁心难得。
陈教谕放下文章,“先生,天地之大德曰生,人心之全德曰仁,学者之事,莫要于识仁、求仁、好仁、恶不仁……我等为朝廷学官,为朝廷培养、遴选人才,士子者,修身、齐家、忠君、报国、济苍生,身患怪疾,和这些并不冲突啊!”
县学这些学官,都有功名在身,少年时也都胸怀抱负,有挥斥方遒、辅佐君王、平定天下、为治世能臣的理想,可惜他们才学有限,省试多次不过,考不上进士,只得退而求其次,为地方学官。
培养学生成才是他们的责任,也能让他们的抱负用另一种方式得以延续,他们不想错过一个对百姓有仁心的好学生。
但是天生怪疾实在是个大麻烦。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或赞同陈教谕,或摇头反对。
众人都看向冯老先生。
冯老先生为官多年,见多识广,而且还曾参与过解试阅卷,由他来做决定,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堂中安静下来。
冯老先生坐了很久,最终还是摇摇头。
“仁心确实难得,可惜他天生怪疾,即使他心思端正,勉强举荐他,他也不会有什么建树,他终将在世人的嘲笑歧视中自暴自弃或是走上歪路。老朽这些年见过很多这样的人,天赋极佳,却天生残疾,命途不顺,有的人愤世嫉俗,有的人抑郁消沉,有的人变得阴森歹毒,仇视所有身体健全的人,甚至憎恨身边最亲近之人……”
他最后道:“把他的名字划去吧。”
陈教谕长长地叹口气,应一声是,找来名册,划掉一个名字。
众学官留冯老先生用饭,冯老先生摆手:“不必留了,县学的饭太难吃。”
陈教谕尴尬地笑。
细雨绵绵。
冯老先生的马车出了县学大街,直奔向城南。
城南有家黄姓沽酒铺的酒酿得好,老先生喜欢他家的酒。
马车出了城,拐进土路。
雨天道路坑坑洼洼,冯老先生一把老骨头颠来颠去,心里焦躁起来。
这时,几个赶集的村人忽然直接从土路上穿过去,吓得车夫连扯缰绳,大骂:“赶着去见阎王?不要命了!”
冯老先生一头撞在车板上,愈加烦躁,掀开车帘往外看。
又有几个村人从田间小路奔过来,追着刚才那几个村人去了,去的也是城南方向。
“先生,今天是初六,正好是城外那些乡下人赶集的日子。”
车夫一甩鞭子,马车继续晃荡。
到了城南黄家沽酒铺,冯老先生要了酒,坐在窗前,一边小酌,一边赏雨。
门外正对着一座土地庙,庙门前人头攒动,屋檐下排出了一条长长的队伍,队伍里的人有男有女,衣衫破旧,看样子似乎大多是穷苦人。
冯老先生的下人问伙计,“这座庙里供着哪方神仙?怎么这么多香客?”
伙计一边擦桌子,一边笑回道:“他们不是香客,是来请小先生念信、写信的。”
“小先生?”
伙计指指那条长龙队伍,慢慢道来:“小先生是县学里的学生,年纪小,本事不小!每隔半个月他来一趟集市,花钱请土地庙的庙祝支一个摊子,帮人读信、看信,也帮人写信,不收分文,连纸钱都不要。这些从乡下来的人,不会识文断字,连数都数不清,想给出远门的家里人写信,得花钱请人写,那笔墨纸钱可贵着哩!家里人有书信回来,他们也看不懂,请人读,也要花钱!”
酒铺里有几个人在吃酒,听他们谈论小先生,插话进来道:“那小先生的信写得也好,比大先生们写的信还要好,我去年请他写一封信,托人送给外乡的兄弟,我兄弟请人读信,一下子就听懂了!以前给他写信,他总说不懂意思,耽误多少事!”
“可不是,小先生的信好懂!”
“字也好看!”
“我看小先生人就是生得面相凶了点,其实多问他几句,他不会发脾气。”
众人热烈讨论起来。
冯老先生的下人也读书认字,闻言,不服气地道:“一个县学学生的信能写得有多好?文采能超过他先生吗?”
“兄台有所不知,信写得好不好,不是文采的事。”
一道清亮脆甜的声音从酒铺外飘进来。
冯老先生循声看去,一个身披蓑衣、脸庞白皙圆润、唇红齿白的小郎君踏进酒铺,身后跟着一个仆从。
他摘下蓑帽,先朝最年老的冯老先生致意,再看向下人,含笑说:“这些叔伯婶子写信不看文采,只想问远方家人平安寒暖,有文采的信,动不动是即颂、恭淆、坤安、冬馁,念给他们的亲人听,他们也不懂,还得花钱请人一个字一个字解释,不如写得直接平顺些,不耽误事。”
小郎君生得漂亮,说话时眉眼含笑,客客气气的,下人虽然被反驳,但生不出一点怒气,点头道:“你说的有理。”
“我哥哥不止帮人看信、写信,也看其他契书。”小郎君似乎生怕别人说那位小先生一句不好,接着说,“去年我哥哥无意间撞见一个不识字的农妇被人诓骗,在卖身契上画了押,求到衙门也没用,所以帮赶集的人看信、看契书,后来求的人多了,只好支一个摊子。”
众人都夸小先生心善。
小郎君朝众人笑笑,“承县学师长教诲。”
他打了几筒酒,戴上蓑帽,转身往土地庙去了。
冯老先生看着那个小郎君的背影,问伙计,“那个小先生叫什么?”
伙计答道:“他姓谢,听说是谢家郎君。”
谢家郎君?
这么巧?
冯老先生起身出了酒铺,沿着队伍往前走,有人从里面出来,欢天喜地地把写好的信揣进衣裳里。
一部书一贯钱,一沓便宜的白纸几十文,墨要十几文一两……对衣服补丁摞补丁的穷苦人来说,一张纸也是贵的,更别提花钱请人写信。
冯老先生走到土地庙门口,目光越过拥挤的人群,落在一个埋头书写的少年身上。
少年眉眼锋利,薄唇,看着是威严凶厉、不近人情的长相,肩背挺直,坐姿端正,一边写字,一边听一个年老的妇人絮絮叨叨。
妇人说的话颠三倒四,他听着,脸上面无表情。
刚才那个去酒铺打酒的小郎君坐在他身边,笑着和妇人说话,过一会儿,转头把听明白的说给少年听,少年低头书写,小郎君看他写完一句,念出来让老妇人听,询问有没有错误。
冯老先生看了半天,悄然离去。
不用打听少年的名字,他看了一个人手里的信,记得这一笔刚劲锋利的字。
一个时辰前,他就坐在县学大堂看少年写的治水论。
仁心难得。
冯老先生心中默念,一时之间,无数个念头从心头掠过。
他吩咐车夫:“回县学。”
马车朝着县学驰骋而去。
排队的人太多,谢蝉干脆也取来笔墨纸张帮着写信,叫进宝帮忙读信。
一直忙到集市散了,她把打来的酒分给帮忙的人,和谢嘉琅一起回去。
她有点累,搂着谢嘉琅的胳膊打盹,这些天心里的不安、忐忑、茫然已经不知不觉消散。
不论前世还是现在,谢嘉琅身上都有种让她觉得很安稳的力量。
https://fozhldaoxs.cc/book/24793544/64835004.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fozhldaoxs.cc。顶点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m.fozhldaox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