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四深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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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弈光语毕,提气就一跃而下。温鹤行看着那个身影轻盈如燕穿梭于屋舍楼阁间,几息便跟了上去,坠在薛弈光身后。
薛弈光没走正门,直接落到那间宅子庭院里。他不担心有人埋伏在这里,引他们至此的那人意图明显,他也乐得顺着对方意愿来。左右不就是个刀剑相交的局,他已经踏入其中,顺着对方节奏走才能够尽快对上敌手。
院里破败,草木枯萎,院角原先一棵高大黄葛树已经枯死,留下狰狞扭曲的巨大躯干。院子中央用青石砌着个精巧小池,以前应该养过鱼,再不济载过莲花,这会儿水早就干涸,蒙着层厚厚泥灰。
薛弈光回想起捉影对这一片民居的记录,隐约记得是要被拆掉的一条街,后来负责此事的官吏与当地富户起了争执,纠葛繁冗,牵扯不清搅成一团乱麻,这事儿就被耽搁下来。
温鹤行跟在薛弈光身后,随着他绕院子走了圈。
他还是头一次来桐桥镇的这边,薛弈光说得没错,他确实不了解这里。上一次来桐桥镇还是几年前,也只是匆匆忙忙走过一遭,只作个落脚的地方,还不如此次在捉影住下的时间长。
院里岑寂,一时只有两人极轻的脚步声。
待薛弈光转完一圈,温鹤行才问:“可有看出什么?”
薛弈光回头一哂:“显然没有。哪有那么快就看出门道。别人引你过来,会有那么容易叫你看出来他真面目?”
温鹤行移开眼,朝着住人的几间屋子望过去:“方才那人进了屋子,你不去看看?”
“我知道,我又没瞎当然看得见他进去。那里面是迟早要看的,我不急,”薛弈光扫视一圈庭院,心中隐约察觉到一丝端倪,“倒是这院子,我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哪里不对?”
“说不上来,只是——”他蓦地止住声音,看向温鹤行,在彼此眼中看到同样确定的意味。
“堂屋里的动静,”薛弈光仔细分辨一下方位,对温鹤行随口吩咐,“你过去看看。”
温鹤行闻言便去了,不多说一句话。自从那日他对薛弈光表态之后,他似乎真的将自己当做了一件武器,沉默,听话,不需要有太多自己的想法和情感。
虽然他从前也是类似的沉默,不熟悉的人可能根本体会不到这种变化,可薛弈光能感觉得到,温鹤行身上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薛弈光站在青石砌的水池边,望了那棵枯死的老树一眼,又垂眸看着眼前的水池。
他蹲下来,手指无意识轻轻敲打青石,像在琢磨摆在面前的迷局,又像是在回想很遥远的某些东西。
其实温鹤行一直都像是一把剑。他曾经是寒川的一把利刃,被掌握在他师门一众长辈手里,冠上绝好的清正声名。
现在这把剑来到了薛弈光手中,心甘情愿的,乖顺的,也一如既往的沉默与锋利。
“找到了,你且过来看看。”不多时,堂屋那边传来温鹤行的声音,在破败的宅子里,像蒙着一层灰霾,似乎离得很远也很冷。
“还挺快的。”薛弈光短促笑了下,忽然反应过来这笑也没人看得见,脸上瞬间冷下来。
在朝槐楼席间江潮的一番话他记得很清楚,这会儿忽然又回想起来。温鹤行叛出师门这些字眼在他眼前来回晃荡,让薛弈光不仅不觉得温鹤行身上牵扯的东西变得简单多少,反而只觉得棘手。
他原本只觉得温鹤行来云州是寒川授意,毕竟霜雪明的主人只听命于他师门。名门正派的老头子这回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总之是别有目的。这也还好,他利用捉影与之抗衡,总不会太吃亏。
可温鹤行叛出师门,就是彻底与寒川断绝关系,薛弈光不再质疑这一点,坊间传闻就算再离谱,也不敢在这件事上胡编乱造。
那么温鹤行来云州,就成了个人意愿,说要为他所用,也是自己的想法,他之前与裴煖的多番猜测,也就成了多虑。
抛开温鹤行与寒川之间发生过什么且不管,付出这么大代价,就为了待在薛弈光身边,又是什么理由,促使温鹤行做出这样的决定?
薛弈光走进堂屋,这里似乎真的只是一座空置的宅院,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正中间没有供祖宗神佛,许是主人家搬走时捎走了,只留下几件陈旧桌柜,大约是舍弃不要了,挂着棉絮似的落满灰的蛛网。墙上挂了幅山水,意境平平。
而屋里唯一的不普通,就是这副山水旁边的博古架往右侧让开,露出其后的一条暗道。
温鹤行站在暗道入口,旁边架子上蜘蛛网与灰尘粘黏在一起,也没让他沾上一点脏污。见薛弈光过来,他往后边推开半步,方便薛弈光查看。
“方才那个假扮成堂倌的人应该是进了这间屋子,我探查过,此处只有这条暗道,并无其他机关。”
薛弈光看了眼博古架,上面确实有几个指印,在一片灰尘中格外显眼。
“有意思。”薛弈光嗤笑,“这么大大方方亮明了方向,真不担心我们掉头就走不去追他?”
“要进去吗?”
“进啊,怎么能不进去。都走到这一步了,总不好浪费别人一片心意,那样显得我多薄情寡义。”
薛弈光说着,率先朝暗道走去。他扶着暗道边缘就要进去时,眼前忽然晃过一片白,温鹤行的手拦在他面前。
抬眼就见温鹤行平淡道:“我走前面。”
有人愿意身先士卒,薛弈光自然不会阻拦。他往后稍退,等温鹤行矮身走进后,他再跟随其后入内。
温鹤行似乎已经完全习惯将自己当作薛弈光手中的刀剑,不会违背他说的任何话,会执行他吩咐的一切事情。
从前的温鹤行可不会这样,他从未真正在意过薛弈光说过的哪怕一句话,更不会陪他做这些以身试险的事情。
他好似将刃尖上的那层骄傲孤高都磨掉了,甘心做他呼之即来的鹰犬。
暗道并不像他们事先想象过的黑暗,正相反,每隔十丈都点了火把,在昏暗中制造出一点明光。
薛弈光边走边琢磨着暗道的方向,察觉出这是条平缓向下的坡道。四周是坚硬石壁,能在火光下隐约看见石壁上长着斑驳青苔,看样子这里还算湿润。
两个人的脚步声在暗道中回响,时而听起来像一个人,时而又错开。温鹤行走在他前面,霜白衣袍即使在昏黑暗道中也依旧显眼,薛弈光落后他几步,隔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温鹤行的背影落在薛弈光眼中,被暗道中昏昏沉沉的火光映着,看起来有些模糊,仿佛将要融化一样,下一秒就要消失在黑暗里。
薛弈光忽然想起,似乎长久以来,他都是像这样,一个人在漆□□路上跌跌撞撞追赶温鹤行的背影,期待那个人能有片刻停留。可是温鹤行没有。
甚至对他下杀手。
而如今虽然他依旧走在温鹤行身后,可两人的关系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沉稳又轻捷的脚步声交错回响在狭窄的暗道,隐隐有水滴落下的声音,坠落在坚硬青石上,清脆一声,粉身碎骨。
温鹤行走在前面,没有半点迟疑与停顿,即使走在这样狭窄逼仄的暗道中,他依然就如同他的剑一般一往无前。
那么他们如今算是什么关系?
是执剑者与剑,发号施令者与躬身顺从者的关系。他们有着□□上最亲密最暧昧的距离,可薛弈光对温鹤行的态度上,却连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不如。
这样的关系就足够了。薛弈光想。
这条暗道究竟有多长,没有人知道,它的出口在哪里,通往何方,什么人建造了它,也无从得知。
两个人沿着十丈一火把的暗道往前走,走在沉沉浮浮的昏暗里。薛弈光恍惚着想,若是那个引他们进来的人将此处炸掉,一声轰响之后,是否他们两个人会一起永远埋葬在这里。
“我以前也进过类似的暗道。”一片寂静中,薛弈光开口说道,“南地越州的羽族,你应该听说过。他们住在白崖山西南边,擅长利用山岭地势修筑攻防工事,这样的暗道,在羽族领地里很是常见。”
果不其然,前面的脚步有一丝细微的停滞,薛弈光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
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但能影响到对方,能动摇到对方,会使他凭空产生一种微妙的满足感。
“你去过?”他听见温鹤行问道。
薛弈光嗯声,“是很小的时候,我还在越州,和别人一起进了后山,误打误撞闯进羽族领地的暗道。他们的暗道远比我们所在的这条复杂,往往能打通一座山,内部错综复杂,道路诡谲。”
“和谁一起?”温鹤行问。
薛弈光没想过隐瞒,这也不是什么隐秘的难以启齿的事情。
“沈瑶光。”
是他那位以美貌出名的母亲,花荫夫人陈茵茵,改嫁给沈暮之后生下的儿子,薛弈光名义与血缘上的弟弟。
薛弈光听见温鹤行轻轻“嗯”了声。
“那么小两个孩子,还没如今的我一半高,走不出去是理所应当。我后来经常想,要是当时没和沈瑶光一起进去,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在暗道里迷失方向,会不会成为多年以后才被人发现的一具骸骨。”
“你母亲……”温鹤行问他,可能是觉得这些到底是涉及到别人的家事,看样子其中还有些龃龉,他言语间带了些迟疑,“她未去寻你?”
“自然是去找了,不然现在跟你说话的是个从地狱里面爬出来的恶鬼吗?”薛弈光鼻尖漫出一声笑。
他并不相信温鹤行的顺从,那温良乖顺的表象之下一定有着险恶的用心,即使温鹤行已经与寒川毫无干系,也必然别有目的。就如同当年一样,即使他们刚上过床不久,也能狠下心来布下杀局。
那温鹤行对他的乖顺还能持续多久?薛弈光不知道。
这就好像你明知道手中是一把绝好的利剑,却不知道他会什么时候折断,甚至刺伤你自己。执剑之人必定被剑所伤,这个道理他很清楚。
“若只有我一人,她恐怕到死也不会发现。可她到底还是察觉沈瑶光不见了,让沈暮派人去寻。羽族在暗道中找到两个外族人的小孩,本来是要杀了,沈暮跟他们谈了条件,才把我跟沈瑶光放回来。”
所以薛弈光每句话都是试探,都在试图揭开温鹤行藏在那张漠然冷肃面孔之下的真实情绪。
想要换取真实就必然以另一份真实为代价,而他不介意暴露自己的过往,那对他而言不是什么秘密,已经被他抛掉的人就不能再影响他。
“冉卡也是羽族。”过了会儿,温鹤行才接道,“羽族排斥外族,杀人不眨眼。冉卡是个例外。”
“对,冉卡,曾经跟在你身边的那个巫医。”薛弈光想了想,确实有这么个人,“说起来这次你到云州,他竟然没跟着你。”
两人似乎很久都没这样心平气和说过话,共同经历过的某些还算愉快的事,那些同样相识的人,此刻让薛弈光似乎暂且放下了他们之间的纠缠不休,说话时也不再浑身是刺。
温鹤行言简意赅:“阿莎旎找他。他跟阿莎旎在一起。”
“是啊,阿莎旎。”薛弈光点头,“阿莎旎也是羽族人,就和冉卡完全不同。她一向遵从本心,从不心慈手软。”
温鹤行的脚步停顿一瞬,接着若无其事朝前走去,“她喜欢冉卡。她为此尝试改变与约束自身,认识冉卡后她未再杀过人。”
“笑话!”薛弈光一听,简直乐了。
温鹤行此时背对他,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有多沉郁冷厉。他凝视温鹤行的背影,极尽嘲讽,“温鹤行,你也懂得什么是喜欢?”
薛弈光理不清他与温鹤行之间纠缠的线,那太多了,早就牵扯不清。一刀两断这种话也只能说说而已,哪有人能完全断干净。
但这其中有恨,便已足够。这恨意如同永夜荒原里唯一一簇野火,支撑着他能够冷静与温鹤行相处。
薛弈光始终坚信温鹤行不过是暂时与他虚与委蛇,他们之间迟早撕破脸皮。
温鹤行曾给予他的所有痛楚他都刻骨难忘,他睚眦必报,他怀恨在心。傻子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他不会有半点相信温鹤行,他才不要做那样天真愚昧的蠢物。
不知不觉,他们顺着这条暗道走到一处岔路口,左右两侧似乎都是同样情景,深黑窄道里浮现若有若无的火光,与他们走过的这条道似乎并无分别。
温鹤行并未反驳他方才的话,薛弈光也没有再继续接下去,而是将话头又转回了羽族暗道:“从白崖山出来以后我学会了一件事。”
“何事?”温鹤行问他。
“青石壁上每隔十丈就有火把,能燃起来证明气流相通,这不是一条封死的断头路。一个火把能燃多长时间,绝对不会太久,这么多火把的更换需要一定人力支持,这暗道里藏着的人显然不止引我们进来的那一位。”
“我猜出口,或者说入口,绝对不止一个,狡兔三窟,藏在黑暗里此刻正在注视你我的人可比兔子更狡猾凶残。再往前走,我们可能会见到一个更加开阔的地带,这样才能容许足够多的气流交换,充盈整个暗道。”
“不过比起这个,之后再论也不迟。”薛弈光骤然靠近温鹤行,从对方身后垂下的长发中捏住一缕,举到眼前。
“怎么?”温鹤行问他。
在一片昏暗中,薛弈光与他挨得极近,说话时鼻息洒在他脖颈,如同爱抚,如同凌迟。
薛弈光可不在乎他在想什么,他只是看着手中细长柔软的一缕黑发。温鹤行的发丝极软,柔顺凉滑,跟他冷漠坚硬的本性背道而驰。
屏息凝神几息后,薛弈光才放开他的发丝,“风从哪个方位吹来,我就挑哪条道走。”
他神态自然,不露声色,仿佛方才暧昧举止只是温鹤行一个人的错觉,他只是心无旁骛借了青丝一缕判断气流方向。
可薛弈光从来没有想过,为何温鹤行说要做他刀剑时他没有犹豫就答应下来,而当他听到江潮说起温鹤行叛离寒川时又为何第一反应是皱眉。
薛弈光从来没有细想过这些在自己身上展露出来的细节。
他看起来依然坦荡,笑意自若,转身就顺着右边的暗道继续走下去。
“走吧,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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