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理由

周一。

        东方的天露出鱼肚白。

        夏梨把简雪给准备的两件厚外套放进包里，拉上拉链，到玄关处穿上鞋。

        临下楼前，她抓着门把手，回身道：“妈妈，记得要去舞蹈团报道哦。”

        厨房里的简雪探出半个头，带着笑意责怪道：“你这孩子…还不快走，晚了赶不上公交车了。”

        “遵命!”夏梨笑着应下,声音回荡在楼道里。

        雾气的早晨，单元楼下的路灯修好了，微微发着光。

        出了小区门，远远望去，纵横交错的街道模糊成淡影。站台斜后面是一家开了很多年的便利店，玻璃上笼着一层雾气，晨曦的薄光中，孤零零地营业着。

        夏梨怔愣地站在原地，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到店里。

        高高瘦瘦的男生，带着口罩，正低着头结账。似是察觉到有人在看，他抬头望过来。

        一瞬间，脑袋里浮现一张清傲冷隽的相貌。

        冷空气打了个圈儿，道路两旁的银杏叶晃荡着落下。

        黑眸黑发。

        夏梨转过身。

        怎么可能是他呢。

        他就算买单，也总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而且，他的手长得比其他人好看得多，随便的动作都很赏心悦目。

        夏梨上了车，随便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车子起步后加快了速度，外头各色房屋背景一闪而过。

        公车晃晃悠悠的节奏像没有起伏的秋千，夏梨把书包放在腿上，打了个哈欠，意识逐渐朦胧。

        陷入沉睡之前，她仿佛闻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气味。雪松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玫瑰香气，干净又清冽，很安心的味道。

        但是今天起得太早，实在有点困了。她头抵着窗户，迷迷糊糊地颤动着眼皮进入了梦境，周围一片茫茫然。

        她踩过小道的层层积雪，穿过幽深院落。推开门，就看到坐在白色地毯上，独自拼玩乐高的小男孩。

        顺着光，浅栗色的发丝毛茸茸，亮闪闪的。他一扭头，那双眼睛明亮，如同海底的晶石。

        他说。

        等你好久了。笨蛋。

        -

        白昼黑夜往复，很快入了春。

        简雪在夏梨的劝慰下，辞职去了省芭蕾舞团入职。

        虽说事情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夏梨还是担心母亲因为舍不得舞蹈室里的学生而失落惆怅，周末经常回家陪伴简雪。

        这天，像往常的周一一样，夏梨揉着酸痛的脖子下了车。

        家里离得远，她起床比平时要早，一上公交车就昏昏沉沉的。今天醒来头居然卡在了两个座位中间，平衡感倒是有了，就是这姿势夹得她脑袋哪儿都疼。

        到了校门口，夏梨看见一群男孩子拎着书包，嬉闹着左右推搡。她越过人群，径直往教学楼走去。

        身后一圈人中有人认出了她，对着旁边的孙嘉帆唏嘘道：“看，屠龙少女。”

        一个学期过去，夏梨和郁辞珩不和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

        她长相清绝，从小不点时期就是个美人胚子。不过她缩在交际的舒适圈里惯了，只和熟悉的人打交道，很少有人知道学校里有这么个美人。

        这一遭，她参加巡演的舞蹈视频被人翻出来。少女一袭粉白舞裙，淡雅温丽，迅速在学校出了名，有人揣测郁珩的恶劣行径可能是见色起意。

        不少人跟风谄笑，因着郁辞珩恶龙少爷的名头，还给她起了个屠龙少女的外号。

        他身边的男生开始坏笑:“屠龙少女身材不错啊。”

        “这身段何止…不错…”说到这，有人忍不住咽着口水，比划了一下，“学芭蕾的，想想看，那腰肢得多软多滑。”

        校园道路平坦宽阔，即将上早读，学生们三五成群地走着。

        浓烈的阳光破云而出。

        少女乌黑齐腰的卷发，削肩纤腰，一身普通的校服融在人海里，背影婀娜，是一眼就能甄别的绮丽。

        孙嘉帆眼里闪过一丝猥笑：“嗯，确实有点料。”

        春日阳光充沛，午后第一节课就是体育课。

        进操场时，刚好迎头遇上闻芮和向暖阳。闻芮挽着向暖阳的胳膊，目光不善地扫了眼夏梨。

        夏梨没放在心上，对着向暖阳轻点了点头。她只是匆匆一瞥，便略带心虚地低下头去。

        天气凉爽，学生们难得有大把的时间出来放风。体育老师带着两个班级的学生简单跑了几圈热身后，安排着大家自由运动。

        以往，夏梨都是和向暖阳形影不离，但是现在光是对视，足以令两人都不自在了。

        她沉着眸子，很淡地叹了口气。算了，要不还是先撤吧。

        她刚想走，身后有道细细的声音，叫住了她。

        夏梨回过身来，看到柳悦然拿着网球拍，笑意绯然地看着她：“好巧，你也是这节上体育课啊。”

        看到熟人，夏梨回了个笑，说：“嗯，你还在一班吗？”

        柳悦然摇摇头：“我现在在精英二班。”

        啊，还以为她还和郁辞珩一班呢。

        夏梨笑着点了点头，可无法掌控的，心里某一处悄然塌陷下去。她垂下眼，把失落的情绪吞回腹中。

        “要不要一起打球？”

        “好啊。”

        两个人朝场地走去，夏梨绑起头发，脱了外套，拉伸了下关节。

        柳悦然握着拍子，见她有模有样的原地热身，沉吟了几秒，试探着问：“你会打网球吗？不会的话，我可以教你，我前几天刚学会。”

        夏梨抿着的嘴角微微勾起一点，她想了想，开口：“算会…吧。”

        她没和别人打过网球，只和郁辞珩玩过。

        郁辞珩的球技对她而言，几乎是碾压式的。俩人玩得次数多了，作为得心应手的手下败将，夏梨大半时间都在思考如何耍赖。每次玩累了，她也不管，直接大喇喇地往地上一躺。

        这时郁辞珩保准会拎着拍子跑在她跟前，极其嫌弃地蹙着眉头说地上脏。

        他是个很没耐心的人，可是那些弯弯绕绕的规矩说辞，一遍又一遍。

        女孩子要举止娴雅。

        你会感冒的。

        给我坐到角落里去。

        后来…娇气的小少爷懒得教育了，躺在她腿上，听她念那些稀奇古怪的小说。

        这人烦得很，对着透明的网球馆穹顶，一会儿嫌弃她念书的声音太小，一会儿又说她感情不够丰富。

        是吧，他总是有本领惹人分心。

        体育课结束，校园里人潮涌动。

        柳悦然从洗手间走出来，蹦跳着走到夏梨身边：“等久了吧。”

        夏梨笑着摇摇头。

        柳悦然又对她说：“没想到，你网球打得这么好。绝对！大师级别了。”

        她真心实意地赞叹，马尾随着她摇头晃脑的动作一顿一顿的，很是可爱。

        夏梨被夸得有点受宠若惊，害羞解释道：“我没和太多人玩过。”

        柳悦然挑着眉，双手交叉放在胸口，很霸道地抬着下巴：“说吧，你身上还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过了那么久，她还是一样的友善可亲。夏梨嘴角不自觉地挂上笑，她张开有点脏的掌心：“等我一下。我想去洗个手，麻烦你帮我拿下外套。”

        柳悦然接过她手肘上的衣衫，点点头，在一边老实等着。

        小花园的边缘，墙皮潮湿，角落里还挂着透明的蜘蛛网。

        打过球的男生们，笑得很开心，大汗淋漓地冲到洗手台边。

        一排靠墙的水龙头，两端的水龙头分别连接着根橡胶管子，平时拿来冲洗体育机械、生活教学类的用具。

        其中几个男生用冷水洗了把脸，一人拧开橡胶管的水龙头，哈哈大笑着，对着同伴就是一通乱冲。

        一霎那水花四溅，地面上到处都是水洼。

        夏梨靠边静静洗完手，踮着脚尖转身，一波水流扑面而来。

        她反射性地抬手挡脸，却忘记刚才脱了外套。

        被水一浇，纯白衬衫已经湿透，贴着里面肉粉色的内衣。细小的水流顺着她玲珑纤弱的腰线，打湿了裤腿，又溅到鞋面上。

        少女上半身曲线尽显，隐隐可见如雪的肌肤。

        孙嘉帆扔了管子，灼热目光落到她身上。

        夏梨反应过来，随即捂住自己胸口，咬着唇向后退了两步，呈自我保护状态。

        这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一时间口哨声四起。

        和他同班的柳悦然，慌忙跑过来把外套盖到夏梨细弱的肩头，她眼睛瞪圆，气到不行，“孙嘉帆，大冷天的，你神经病啊！”

        转而又问：“夏梨，你没事吧。”

        夏梨微微摇头，为了让她安心，勉强笑了笑。

        女孩儿鬓边发丝被水打湿，水珠顺着白嫩的脖颈滑下来，水淋淋的模样，竟徒增了几分楚楚可怜。

        她美得娇艳而不自知。

        他居然没发现学校里还有这么艳绝四方的美人。

        孙嘉帆无视柳悦然的愤怒，直直看着那双瞪着他的黑眸，舌尖顶了顶腮，眼里反而泄出一丝兴奋：“啧，屠龙少女果真不一般。”

        柳悦然扶着她的肩，感觉到夏梨在微微战栗，气愤地说：“孙嘉帆，你最好现在道歉，不然我就去告诉老师。”

        孙嘉帆怪笑着说：“告诉老师——你朋友内衣的颜色吗？”

        他故意阴阳怪气地拖长了音调，周围的男生安静了一瞬，立刻又沸腾了起来。

        “你…你无耻！”柳悦然没应付这种场景，顿时慌了手脚。

        孙嘉帆身旁的人里传出一声，“她可是得罪了郁珩，老师敢问吗？”

        吵闹的动静吸引了些看热闹的人，周围的嬉笑声和羞辱声都落入了夏梨的耳中。

        刺骨的冷水，很快将全身的热度卷走。

        夏梨深呼吸，收回眼眶里的酸涩滚烫，强装淡定的把外套拉链拉紧，作势想要离去。

        下一秒，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挡住了她的视线。

        眼前纷扰的世界，顿时一片漆黑。

        夏梨轻怔，接着闻到了似有若无的雪松香气，很温暖，很熟悉。

        郁辞珩面色平静，抬起另一只手，管口对准了孙嘉帆，水流瞬时顺着管子大股涌出。

        他整个人没什么表情，唇线平直，只是周身气压比这温度还要低上几分，一靠近人就能自动结冰的程度。

        随着众人的惊呼声，孙嘉帆浑身从头到脚被浇了个遍。不出几秒，他头发垂在额上，裤子也紧贴在腿侧，硬生生变成了个狼狈的流浪汉。

        郁辞珩耷拉着眼皮子，瞟了下孙嘉帆腰腹处，冷笑着：“啧，着实不怎么样。”

        他话里颇有意味，扎堆的人群里立刻爆出几声不可言喻的哄笑，孙嘉帆面容窘迫。

        郁辞珩轻轻把夏梨拉到身后，又把手上拎着的外套递到她手上。

        刚入春的天，女孩儿身上的水啪嗒啪嗒往下滴。只一眼，郁辞珩脑袋嗡嗡地响，指尖都开始往外冒着凉意。

        “先穿上。”他没抬眼看夏梨的脸，低声说了句话，就转过身去。

        夏梨抿了抿唇接过，无言盯着郁辞珩的后脑勺，眼眶慢慢变得温热。

        好奇怪，本来没有那么委屈的。可是这一刻，酸溜溜的情绪，却像是在水中被泡发了的种子，膨胀着，堆满了整个胸腔。

        她咬紧了腮帮子，看着地面上的水渍，不说话。

        孙嘉帆脖子根都是红的，面色难堪，怒目嚷道：“郁珩，怎么哪儿都有你！”

        郁辞珩喉结滚了两下，漠然地看着他，像在盯着一团烂肉，沉沉说：“是让我在这动手呢，还是你自己滚人。”

        他说这话时，语气没半分回转，压迫感太足，气势汹汹的样子像是马上就会反手掏出一把刀。

        孙嘉帆知道他有这能力，开始后怕了：“这是在学校。”

        郁辞珩气压持续放低，他槽牙磨合了下。

        迟遇碰巧先遇到夏梨出事，他一秒都没犹豫，忙把郁辞珩招呼过来。

        这会见孙嘉帆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一口老血卡到嗓子里，把手里的球拍砸过去，“畜生玩意儿！你他妈的还知道在学校！”

        孙嘉帆那伙人也不是吃素的，指着迟遇的鼻子反击：“你骂谁呢！”

        情绪上头了，迟遇气到心梗，大声嚷嚷着：“骂的就是你！”

        “艹，你没妈啊。”

        “那么喜欢偷窥，退学回家看个够算了！”

        “我为什么要退学！”孙嘉帆不服气地抬眼，紧咬着牙，尽量使自己看起来理直气壮。

        温褆看着夏梨湿哒哒滴水的衣摆，女孩儿冷得直哆嗦，一声不吭地站在那儿，下巴纤细，背影倔强又孤伶。

        温褆忍不住怜爱之心，用手撞了撞她的胳膊，询问道：“你哭了？”

        整个人浸在冰水里，夏梨睫毛上还挂着水珠，她冷到说不出话来，只能扬起雾气的眼睛，小动物似的轻轻摇了下脑袋，接着吸了吸鼻子。

        身后细微的吸气声音过后，又是一声重重的呼气。

        郁辞珩闭了闭眼，再睁眼时，长长吐了口气，他烦躁的神情比之前更甚，音量一并抬高了些：“那…如果我制造了理由，你就会滚了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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