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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昔碧落云如雪6


我漫意环视殿中,此时已近三更,透过雕琢繁复的菱花窗格,爽天如水,玉钩遥挂,乍露冷风清庭户,罗帏色黯灯花结。

        飘忽地传来通明殿众僧彻夜超度的声音,似乎又平地而起异样的响动。我感到一阵寒栗正想要察看,皇后却在身后唤住我:“颜颜。”

        我转身,强颜道:“娘娘,外面……”

        “颜颜,你过来。”皇后挥手示意我走近,一指旁边桌案上的纸笔道,“本宫要你为婉吟写一篇诔文。”

        风袭过树枝而簌簌,外面异样的声响犹如困兽嘶吼,我听着只觉得莫名的阴影覆盖在心间,莫非宫中又出了什么事吗?

        “娘娘你听外面……”

        皇后罔若未闻,“最好尽快。”

        我无奈地坐在桌案前,手执笔,面对摊开的洁白玉帛纸。我此时情绪不宁,脑中乱糟糟的,根本构思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今夜突如其来发生的一切都令我感到惴惴不安,就好像将我瞬间丢进迷雾中,左突右冲地找不到出路。我执笔半响,纸上才落笔两行: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象以降乎泉壤耶?

        因着心底不时地有激流涌起,两行字写得潦草凌乱。婉吟已自尽,和亲的公主必定要改选他人,那个人会是端雩还是另一位郡主?皇后向来聪敏女子,她今日无端反复地提起嘉瑞公主,难道是在暗示我什么?她为什么不直接说?

        皇后说,当初北奴王娶嘉瑞,完全出自羞辱高氏的目的,得到之后就弃之如敝屣。

        我瞬时怔住,心中如焦雷落地,暴雨流注。

        手中的毛笔骨碌碌地掉在地上,玉管与地砖相碰发出清脆的声音,“皇后。”我重重地跪在地上,眼中含泪盈盈地看着她。

        “颜颜这是做什么?”皇后愕然,俯身要扶我起来,“好端端地跪在地上。”

        我执拗地不肯起来,而是朝她拜了三拜,泣声道:“母后。”

        皇后神色动容,如母亲温柔对女儿一般,手指抚上我的面颊,“难得你会喊我一声母后。”

        我紧紧地抓住她的衣襟,身体却不住地颤栗,低低道:“看在我喊您一声母后的份,求求您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否则您为什么要反复提到嘉瑞公主?”

        皇后料不到我会这样说,神色惊变,“颜颜。”

        我轻咬下唇,恭谨地再拜。

        待我磕到三下时,皇后伸手按住我的肩,她神色悲婉,一如刚才心肠揉碎地凭吊嘉瑞时一般,我含泪看着她,泪光盈盈地却倔强地不肯滑落。

        皇后勉强笑道:“颜颜,今日北奴的迎亲使正好抵达皇宫。”

        我凝视她每一处细微的神色变化。

        “随同带来的还有他们汗王的亲笔书信,说要一定要呈到奕槿手上……”皇后似乎说不下去一般。

        我不由屏息,“在书信中……”说她沉默地拾起那支掉落在地上的笔,在地砖上一笔一划地写到:

        欲解燃眉,唯有颜卿。

        我瞪大眼睛看着地上的八个字,郁积已久的疑虑恐惧的脓血终于被尖锐地挑破。整个人像是瞬时被浸入冰冷彻骨的寒水,一种莫名强大的力量紧紧地攫住了我,将我从冰冷的水中反复地狠狠浸入又狠狠地拎出。

        耶历赫,他竟然向奕槿索要我。

        皇后无奈苦笑,她的眸子正好对上我此刻惊涛骇浪的眼神,“他说除非是颜卿,否则和亲的一切事宜免谈。”

        我再也抑制不住,灼热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滚落在茜红纱上,洇湿出铜钱大的暗红痕迹,点点宛如红泪。

        “那么……”我错乱地抓紧了皇后的手,“他打算怎么做?”

        这个他,我与皇后心照不宣。

        “是留我?”

        皇后亦是摇头,“我……不知。”

        “还是把我给他,来换一朝一夕……苟安?”我声竭般的追问,“如皇后所说一般,身处乱世中,女人是最容易被牺牲的,嘉瑞如此,婉吟也如此……现在,我也要如此?”

        “于父皇,不可失一个孝字:于皇族,不可失一个信字:与家国,不可失一个忠字。”皇后的话虽极轻微,但我听来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刃在心头来回的割。

        皇后蹲下将我揽入怀中,我伏在她的手臂上,重重道:“那么就对我薄情吗?”

        我的世界仿佛在瞬间就天塌地陷,琼楼玉宇,琪花瑶草被摧折成荒废寂苦的墟场。命运当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四个时辰前我还是满心憧憬,快乐无忧的新嫁娘,现在我竟面对着与嘉瑞当年一样的窘境。

        “帝都中那么多女子,为什么偏偏是你?”皇后长叹道。

        “为什么偏偏是我?”我已是垂泪涕零,下唇几乎要被我咬出血来,“莫非他要父行子效,索要一个已册为新君妃子的女人,以此来羞辱胤朝?”

        我从皇后怀中抽身而出,拭干脸上的泪痕道:“我要去找他,我要他亲口说他会怎么做。”

        “颜颜!”皇后疾声呼道,匆忙地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拉住我,我用力一缩手,纯金镶玉步摇累累垂下的珠络剧烈地跳动,“嘶”的一声,一颗颗润白的珍珠叮叮当当地四散落地,滚落开去,仿佛人的眼泪一般。

        我看着流泻一地的珍珠,如此华丽的头饰说碎就碎了,也是一瞬间的事情。我伸手探向发髻上的鸾凤缧红珊瑚流苏金步摇,要将它拨出。

        皇后匆忙按住我的手,“颜颜,别去。”

        我颓然地跌倒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如一只断翅的蝴蝶,轻声笑道:“我也出不去是吗?”我指着凤仪宫外幢幢的人影。

        “婉吟曾说她被软禁,现在对于我才应该是真正的囚禁吧?”我自嘲道。

        皇后无言以对,良久,良久,才如自言一般:“记得当初也是这般,嘉瑞……好像当年的事又重演……”她的声音越到后来越轻微,直到不可闻。

        我就是这样坐在地上,不觉已是泪流满面。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就是那八个字:欲解燃眉,唯有颜卿。索诺,你为什么就是执着地不愿放过我。

        我不知这样心绪混沌地坐了多久,直到有熹微的晨光从菱花窗格间穿进来,深郁的夜色褪成了暗蓝,才觉天明将至。

        皇后也是这样枯坐了半夜,与我,相对无言。

        宫门开启,更加强烈耀眼的光恣意地照射进来,金乌重现,天光大亮。我抬手遮住那光,薛贵妃此时正立在金色的逆光中,美艳绝伦,宛如往昔。

        在我诧异时,她已莲布姗姗地走了过来,意态高傲,看我的眼神没有鄙夷,也没有厌恶,因为她根本连一丝余光都不曾瞟见我。

        薛贵妃抬起手,宽大的宫装袖子滑落,十根玉纤上执明黄色的物什。

        “颜卿接旨。”她曼声道,瞥了一眼在地上纹丝不动的我,“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我朝颜相幼女颜卿,赖颜相闺教森严,谨习阃范。生性婉娩,慧心无双,赐予封号宜睦,以皇妹身份和亲北奴,勉之敬之,夙夜无违,钦此。”

        我木然地听完,兀自抱膝坐着,没有丝毫接旨的意思。皇后忧心忡忡地看着我,“颜颜。”

        “颜卿接旨。”等到薛贵妃重复道第三次的时候,她在我面前优雅地俯下身,衣裙上的环佩璎珞玲玲作响,我闻见她身上浓烈的香艳气息,忍不住撇过头去。

        二寸长的指甲上抹了胭红欲滴的油彩,她伸手扳住我的脖颈,迫使我正对她,笑容妖冶,缓声道:“宜睦公主。”

        我微微蹙眉,她已无须再说什么,单单“宜睦公主”四个字,就像一个火辣辣的耳光刮在我的脸上。

        “多么美的一张面皮,应该不逊于当年的嘉瑞公主吧。”她的手依然停留在我的脖颈上,如一条蛇般冰凉滑腻。让我想到我被她诬作白狐,囚禁在甘露台之时,她也是这般,手指上锋利的护甲差点就割破了我的脸。

        薛贵妃凝视着我的脸,啧啧叹道:“真是可惜这般的美貌啊,还是要步上嘉瑞的后尘,胤朝当真这般留不住美人吗,两代绝世的美人都要落到蛮子手中了。”

        “贵妃。”皇后霍然站起,“不可如此唐突公主。”

        薛贵妃甚是不以为意,皇后根本是镇不住她的,她的手从脖颈探上来,每靠近我的脸一分,我的心头就多一份恶心。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响亮地掴在薛贵妃素来保养得当的脸上,当场的皇后与贵妃齐齐震惊。

        薛贵妃用手捂着半边瞬间红肿的脸,半响才回过神来,几乎要将银牙咬碎一般,唇齿间撕扯出两个字:“颜—卿—”

        薛贵妃在后宫中风光无限,翻云覆雨了半辈子,就连在丰熙帝面前,也不曾多挨过几句重话,更何况受谁的一根手指头。今天竟被我狠狠地掴了一记耳光,不得不说是毕生的奇耻大辱。

        “颜卿,好个颜相调教出来的女儿!”往日的风仪荡然无存,她暴怒地要一把向我的脸上抓来。

        “住手!”皇后怒喝一声,直冲上前将我牢牢地护在身后。

        “皇后,这丫头是在放肆。”薛贵妃虽然向来视皇后如同虚设,但是未敢在举止上加以冒犯,只得切切地收手。

        我抽她一个耳光是一时冲动,并未顾及后果。那时若不是皇后及时挺身而出,我想我是快要被她尖锐的护甲撕碎了。

        皇后神色威严,斥责道:“贵妃,你自己亲口说的,她现在是宜睦公主,是皇妹,若是她有事,你是承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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